強烈的陽光就像是無孔不入的刀子，還是密密麻麻的刀子，無情地在曼陀羅身上留下讓人看了都後脊梁骨發寒的大片傷疤，不斷有血肉被烤成焦炭，不斷有焦炭的血肉崩潰脫落，不斷有更深層的血肉繼續被燒的焦黑。

  周而復始，嚴厲的刑罰觸目驚心。

  幽影索為了讓曼陀羅遭受更痛苦的刑罰，專門給曼陀羅釋放了一些力量，但這些力量也僅僅足夠她勉勉強強保持一定的自愈能力。

  如果放在以前，自愈能力自然是越強越好，但此時此刻，這就像是惡魔的詛咒，越是自愈能力強悍，卻是遭受更持久的痛苦，外層的血肉剛剛燒焦脫落，內層新生的血肉就像是排隊等候上戰場的新兵，忐忑不安卻又無能為力地迎接死亡降臨。

  「說不說？」

  一個幽影仙王咬牙走到曼陀羅面前，眼神不忍，但又得強裝嚴厲：「你現在交代了，還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你再倔強下去，只能是生不如死，幾百年的生不如死！」

  曼陀羅沒有說話，她秀麗長發已經變得猶如枯槁，沒有一點點顏色，像是雜草般耷拉在肩膀上。

  曾經上百萬年，幽影族都沒有出現曼陀羅這樣堅定不移的種族間諜。

  她太堅定了。

  一般的間諜在遭受這種折磨早就心智崩潰。

  但曼陀羅就不像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反而像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在聖明的信仰與極致的痛苦之間，她沒有猶猶豫豫，堅定地選擇從一而終。

  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幽影仙王始終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只能用一種極度不忍的眼神看著曼陀羅，低著頭輕輕嘆氣道：「曼陀羅，你真的對這個種族絕望了嗎？」

  這一刻，曼陀羅才猶如腐朽的機器般重新啟動，脖子發出骨頭被燒焦的咔嚓聲，不知道忍受了多麼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才微微抬起腦袋，但是眼眶裡並沒有眼睛，她的眼睛早就被幽影索挖走了。

  「你們都不懂。」曼陀羅的聲音沙啞至極，微弱至極，若不是幽影仙王屏氣凝神全身心傾聽，否則根本聽不到。

  「我不願意再當劊子手。」

  「我想要站在陽光下。」

  幽影仙王沒辦法，只能落寞離開。

  只是在離開的時候，遵從幽影索的命令，把曼陀羅的五臟六腑都掏空了，整個胸膛只剩下空蕩蕩的肋骨，以及肋骨之後那顆孤立無援，微弱跳動的枯萎心臟。

  整整三個月。

  曼陀羅被十字架刑罰折磨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期間，親眼目睹這位曾經種族唯一女性仙王的幽影族成員不計其數。

  幽影索的目的，在無數幽影族成員面漏恐懼的時候，就已經達成了。

  處罰曼陀羅，殺雞儆猴，告誡整個種族。

  後世的史書記載，也是在這件事其中，幽影索的態度徹底將幽影族拉到了起源神殿的對立面。

  三個月里，曼陀羅在忍受極端痛苦的同時，內心不斷祈禱著自己的信仰。

  「如若聽到我的呼喚，請您告訴我何為解脫，死亡和永生，到底何為大道真諦，我們這一生究竟要追尋什麼」

  「良皇陛下，您的輪迴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您是否親眼見過眾生疾苦，看過鮮艷花朵枯萎在墳墓之中，感受過風的誕生與死亡，知道陰陽輪迴的真諦，明白大道河流的終焉」

  「我向您祈禱，尊敬聖高的良皇陛下，我願意做您最忠誠的僕人，只為跟隨您的身邊，感受曾經在黑暗與混沌中從未感受過的自由與陽光，我不願意再做下水道的老鼠，不願意再做滿手鮮血的劊子手」

  每每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曼陀羅的內心就一陣刺痛。

  她出生在幽影族的貴族家庭，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弱肉強食，小時候父親為了磨掉她身為女性特有的善良，就把她和飢餓數天的奴隸關在一起，在關押之前，曼陀羅的思想還比較稚嫩，覺得萬物生靈的本性並不惡劣，但關押之後，她才明白太陽和人性永遠都無法直視。

  餓了數天的奴隸，為了活命，可以形同野獸般吃了身邊人，拆掉同伴的肋骨，挖出最新鮮最有水分的腸子大快朵頤，關於飢餓的本性，僅僅在第一晚就出現了，也讓自幼善良的曼陀羅呆若木雞。

  第二天，其他惡劣本性就逐一出現，暴力，剝奪，乃至繁殖等等，曼陀羅躲在角落裡看到了整個過程，她瑟瑟發抖，她孤立無援，直至奴隸們將血紅的眼睛看向她的時候，她終於崩潰，哭嚎著離開了監獄。

  自此以後，關於善良，關於陽光，關於一切正面情緒，都開始在曼陀羅心中消失，她開始相信弱肉強食，相信實力至上，相信唯有最強大的力量才能保證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她開始厭惡弱者，覺得就是因為弱者沒有力量才會揮刀向更弱者，她開始依靠自己的貴族家庭，開始夜以繼日地吸收靈石，開始拼了命地追尋那飄渺仙路。

  直到她成為了幽影族唯一的女性仙王，用自己的力量堆積出了屬於自己的王者威名，才漸漸擺脫了童年陰影，因為此時此刻，除過皇帝，再無人能對她說出哪怕一句輕浮之話。

  可是隨著實力和地位的增長，曼陀羅開始思考，究竟是人性本惡，還是社會環境導致人性本惡，她有時會幻想，倘若社會資源無限大，倘若所有人都能得到公平待遇，倘若衣食住行乃至修煉資源都能供應到每個人，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人性本惡的事情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曼陀羅曾經專門將一整個城市作為自己的實驗基地，她給這個城市投放了數百個城市都無法消化的資源，保證每個人都有巨量的財富和時間。

  實驗效果一開始也和曼陀羅所想一樣，所有人都不再憂愁衣食住行，所有人都心滿意足，整個城市已經到了夜不閉戶的地步，她很是欣喜，認為自己找到了人性的真諦。

  但隨著時間流逝，來自萬物生靈根本的貪慾出現了，富有又如何，我要更富有，我要比我身邊任何人都要富有，於是這個城市的第一批有頭腦的剝削者出現了。

  他們憑藉遠超常人的活躍思路，用各種各樣的辦法籠絡資源，形成了第一批城市高層。

  自此以後，實驗效果開始變得現實，隨著城市高層出現，貧窮者自然出現了，隨著社會資源的逐步擴大，貧窮者還和城市高層爆發了好幾次衝突，最終結果卻是城市高層動用巨量財富，或策反，或拉攏，或威脅，動搖了貧窮者中的組織者，一次次衝突自然而然消失殆盡。

  到最後，社會貧富差距已經大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原本人人都有巨量財富，但現在百分之98的社會資源都在百分之2的社會高層手中，剩餘的百分之2的社會資源，卻讓百分之98的人爭得頭破血流。

  於是乎，犯罪和七情六慾自然而然地出現了，與外面的城市再無任何區別。

  曼陀羅從一開始的熱血澎湃，看到最後已經滿心絕望，她不再懷疑人性本惡，她揮揮手，降臨數道神光，將整個城市夷為平地。

  「或許幽影族本來就是如此不堪。」

  自此以後，曼陀羅再也沒有思考過關於社會的事情。

  但直到白良啟動大道基礎教育，將大道之音普及到全人族，她塵封已久的內心終於蠢蠢欲動。

  一開始，曼陀羅偷偷去起源人族，想要看看隨著大道之音普及全種族會不會引起更大的人性惡念。

  但結果卻是讓她出乎意料。

  在白良堪稱聖靈的影響力下，坐擁億億萬平民的起源人族不僅沒有爆發動亂，反而是每天都有億萬人白日飛升，每天起源人族的仙者數量都在暴增，且所有晉升仙者的平民，只要提起白良，就都是滿眼的尊敬與愛戴，沒有一絲一毫貪慾的表現。

  「人性的貪慾都會暫時掩埋，只有隨著時間流逝和社會發展，以及資源分配的不公，才會漸漸凸顯出來。」

  曼陀羅不相信人性，於是一直潛伏在起源人族，甚至還隱性埋性加入了其中一個小宗門，還去了起源道宮親眼見了白良。

  見到白良的那天，曼陀羅心不在焉地跟在人族宗主身後，對周圍的一切都抱有懷疑態度。

  但是白良出現的那一刻，她就像是看到了一個溫暖且耀眼的太陽，那個白髮及腰的青年仿佛自帶能夠讓人心平氣和的氣質，曼陀羅浮躁的內心漸漸平穩下來，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良，聆聽著白良所講的每一句話。

  白良說：「萬物蒼生都在一條河流里，我們的終焉就是追尋永遠都不可能到達的彼岸，那個彼岸名為解脫，名為眾生平等，名為天下大同。」

  曼陀羅初次聽到這話的時候，一時間心神恍惚，她看待白良的眼神有了變化，從幾十萬年的昏暗無光，漸漸有了光。

  白良說：「我要把大道之音普及到每一個人族生靈心中，我要讓起源人族的生靈擁有自己的黃泉轉世和萬古不滅。」

  那時候，曼陀羅開始深深為這些話折服，從古至今，哪位皇帝敢如此囂張？

  大道之音那是蒼天監管的東西，但凡有誰對此動了不該動的念頭，來自蒼天領域的鎮壓就會無情且鐵血。

  然而白良站在起源道宮的門口，對著昏暗天穹放言只要自己還活著一天，就永遠不會停止的豪言壯語，那是跟蒼天領域對著幹的氣魄，那是屬於皇帝的真正威嚴。

  於是乎，日復一日，來自幽影族身居高位的曼陀羅，內心徹底淪陷的時候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直到回到幽影族，親眼看到幽影索用三千萬異族生靈煉製九死仙皇丹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了。

  內心對白良的嚮往，徹底壓過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或者說，選擇信仰白良，才是她的理智。

  「你確定還不說嗎？」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幽影索來到曼陀羅面前，面無表情道：「最後的機會，你再不說，就去死吧，連一絲絲靈魂都不會給你留下。」

  曼陀羅沒有抬頭，幽影索就把她的腦袋拔了下來，拿在手心裡，眼神炯炯有神：「曼陀羅，知道嗎，你家裡的所有人，都已經在十字架上死了，你父親死的時候簡直像一條狗，你有必要還繼續掙紮下去？」

  曼陀羅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如果放在往常，僅僅是腦袋被拔掉根本影響不到她的生機，但此時此刻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被幽影索壓制，自己跟普通生物沒有什麼不同，腦袋被拔掉，離死根本不遠。

  每一秒鐘，都是死神在逼近，曼陀羅的腦袋微微抬起了一點點，用血痂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的眼睛，毫無生機地望著幽影索。

  在這種眼神裡面，幽影索看到了灰暗與無言。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話都是白費。

  曼陀羅表示出來的態度，徹底讓幽影索放棄了她。

  手裡鋒利的刀子，深深刺進曼陀羅的腦子裡，將那疲憊不堪的靈魂抽了出來。

  靈魂的模樣類似於鼻涕，黏黏糊糊半透明狀。

  幽影索一隻手拿著曼陀羅的靈魂，一隻手提著鋒利刀刃，只需要一秒鐘，就可以讓這位幽影族唯一的女性仙王魂飛魄散，肉體隕滅。

  「你真的還不說？」

  幽影索問道。

  曼陀羅的眼眶雖然空洞，但此刻竟然有一種解脫般的神色。

  幽影索看到這種神色就厭煩，這種神色無疑是對自己嚴酷刑法的蔑視，他無法忍受。

  於是乎，幽影索揮刀砍死了曼陀羅的肉體，又狠狠攥緊手掌捏碎了她的靈魂。

  肉體隕滅了，靈魂也四分五裂，但奇怪的是，曼陀羅的靈魂在經歷四分五散之後，竟然全部流動向了天空，在一隻溫潤如玉的手掌中心匯聚了。

  「幽影索，你還是那麼卑劣殘酷啊。」

  白髮及腰的身影，嘴角淡淡一笑。

  身後一座巨型輪迴門戶，轟然降臨。

  曼陀羅不死，破碎的靈魂將在人族黃泉中得以轉世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