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實驗二小開課了。

熟悉的音樂鈴聲響起，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老師規規矩矩地抱著教案走進教室，「同學們好。」

「起立！」一個小班長喊道。

大家都齊刷刷地站起來，「老師好！」

語文老師笑呵呵道：「同學們請坐。」

別人家的孩子都挺好的，說起就起說坐就坐，唯獨張燁家的小辰辰，反應老是比別人慢半拍，無精打採的樣子全掛在了小臉蛋上，好像沒吃飽似的，反正張燁就從沒見辰辰正兒八經地開心笑過，一次都沒有，能見到的笑容只有類似「呵呵」的嘲笑或冷笑，小傢伙總板著小臉。

張燁碰她一下，「專註點。」

小辰辰輕輕哦了一聲。

女老師聽到下面有聲音，一看是辰辰，頓時不悅道：「安靜一些，現在是上課時間！」然後才又露出笑容，對家長們道：「家長們好，今天是我的一堂公開課，也感謝大家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與，那麼上課內容呢，我也想用一個比較開放的方式，我會出一道作文題，由同學們根據題目要求寫一篇不少於200字的作文，家長可以在旁邊監督和出謀劃策，跟孩子們一起創作，也是讓家長們更深地了解孩子們的世界，加強和孩子的互動，好了，那我開始出題。」

轉身在黑板上寫字了。

題目：歌頌任意一種植物。

要求：主題明確，不少於200字。

他們一班的班主任趙梅也在教室最後一排坐著，關注著孩子們的表現。

拍了一下手，語文老師對大家道：「好啦，同學們可以開始寫作文了，不會的生字可以問家長。」

「爸爸，我要沒玫瑰花！」

「可以啊，這個好。」

「可是玫瑰的瑰我不會寫。」

「來，爸爸給你寫出來。」

「媽媽媽媽，我要歌頌銀杉，啊，蘭花也不錯呢，咱們家那盆蘭花可好看了，您不是說特別名貴么。」

大家都開始動筆了。

只有辰辰半天沒動，她拿著筆尅吃了半天，一個字都沒寫，末了她一轉腦袋，盯住了張燁，「張燁。」

張燁問道：「幹嘛？」

辰辰臉不紅心不跳地把筆遞給他，「你給我寫。」

張燁瞪她一眼，「老師讓你們寫作文，大人頂多指點指點你們錯別字，你還真好意思，快點，自己寫。」

辰辰沉聲道：「我不會。」

張燁循循善誘且鼓勵道：「這有什麼不會的啊，你看哪個植物好，你喜歡哪個植物，然後寫一寫它怎麼好怎麼漂亮，就行了，你嘴皮子平時不是挺厲害的么，辭彙量比同齡孩子多多了，你肯定沒問題。」這小傢伙前天都能把張燁這種能說會道還是干嘴皮子工作的播音主持都給頂的啞口無言，張燁知道辰辰是特別聰明的。

但辰辰就是寫不出來，趴在那裡吭哧吭哧了半天，還是一個字沒寫，看得出，辰辰也有些煩躁了。

忽然，外面陸續壓來腳步聲。

學校領導來了，裡面好像還有京城教育局的小頭頭們，一行人大概二十多個，有男有女老老少少。

語文老師忙道：「劉主任，黎校長。」

實驗二小的黎校長壓壓手，「你們繼續，不用管我們。」

班主任趙梅也起身迎了一下，讓出後排早布置好的空座位，「您大家這邊坐吧，孩子們正在寫作文，這節是語文課。」

教育局的劉主任和顏悅色道：「好啊，那得聽一聽孩子們的作文。」

張燁掃了眼後面，心中明白了，可能就是因為有領導今天來視察，所以才安排了這麼一堂公開課吧，唉，搞得真麻煩，形式主義害死人啊。

不久，語文老師看看錶，「好了，時間差不多了，誰寫完了請舉手，我來讀一讀，呵呵，先說一下，因為咱們一班是實驗班，所以今天作文的第一名會在明天學校廣播時全校播送，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哦。」

一聽，小朋友們都躍躍欲試了，很興奮！

「我寫好啦！」

「我也寫好了！」

「先念我的吧！先念我的吧！」

大家很積極，孩子們都是有點「人來瘋」的。

黎校長很欣慰，對領導道：「劉主任，這是我們學校二年級最好的實驗班，孩子們都很有積極性。」

「我看出來了。」劉主任讚賞道：「非常好。」

唯獨饒辰辰低著頭一聲不吭，她本子上仍然一片空白，辰辰望了望周圍都在舉手自告奮勇的同學們，她嘴巴抿了起來。

張燁有些看得不忍心了，一咬牙，算了，我寫就我寫吧，不能讓孩子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丟這個人啊，況且那個語文老師聽說也被辰辰氣到過，她再一攛掇，辰辰更得受排擠了，這是張燁不想看見的局面，房東阿姨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每回都伸出援手幫他，饒大姐又出於絕對的信任把孩子交給了自己一個租戶，張燁肯定是不能讓孩子在自己手上出岔子的。

「辰辰。」張燁低聲道：「我說，你寫。」

辰辰抿嘴一點頭，這次難得沒有頂撞張燁。

可寫什麼呢？讚美什麼植物啊？張燁腦袋一時間也空白了一下，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對了，就它吧！

辰辰催促道：「張燁。」

「好了別急，有了。」張燁道：「標題——《白楊禮讚》，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辰辰寫字倒是很快，刷刷動筆。

張燁繼續說，「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賓士，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氈子。黃的是土，未開墾的荒地，幾十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過錘鍊的語言的精華。」

有些字辰辰還不會寫，沒學過，張燁就手把手告訴她。

……

那邊，語文老師已經拿起了德德的文章，「德德是最先舉手的，我先念一下德德的作文。《紫羅蘭》，我喜歡紫羅蘭，有一次爸爸媽媽帶我去歐洲，在一個庭院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它，它是那麼美麗……」念完后，語文老師誇獎道：「寫真好，看得出德德是用了心的，文字也很不錯。」

德德美壞了。

德德的爸媽也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來，彤彤舉手了，我再看一下彤彤的。」語文老師拿起一個小女孩的文章，「《歌頌雪松》，雪松是世界上很珍惜的樹木之一，因為大量砍伐，很多古老的雪松已經不存在了……」念過之後，語文老師眼睛一亮，「彤彤這篇更好，比德德的作文多了些內涵和環保概念，真的很不錯，繼續加油。」

「謝謝老師。」彤彤笑嘻嘻道，完后還顯擺似的朝著同桌的辰辰瞥了一眼，有些炫耀。看得出，她跟辰辰關係很不好。

一篇……

三篇……

五篇……

孩子們的作文都被念了出來。

最後，語文老師道：「還有誰寫好了我沒念到的？」

彤彤突然大聲道：「饒辰辰的還沒念！」她伸手一指同桌。

彤彤的父親在旁邊，看了看饒辰辰和張燁，眼神有些冷，陰陽怪氣道：「是啊，我也想聽聽辰辰同學寫的什麼。」上學期，辰辰就把他家彤彤給說哭過好幾次，彤彤父親當然看他們不順眼了，這次顯然是成心找茬，「辰辰家長，已經好了吧？那就給老師念一念吧，辰辰學習可是『名列前茅』的，作文肯定也寫得好！」

其實班裡誰都知道辰辰學習不好，是實驗班裡最差了幾個人之一了！

好多跟辰辰玩不到一塊的小孩子全幸災樂禍了起來，紛紛起鬨。

「辰辰念吧！」

「我也想聽聽辰辰的作文！」

語文老師可不想念辰辰的，饒辰辰什麼語文水平她還不清楚啊？那是班裡最差的，明年估計都得被踢出實驗班了，今天可是公開課，這麼多學校老師和校領導甚至還有教育局的領導在後面聽課，她當然想撿優秀作品念了，這樣也能突出她的教學實力啊，於是道：「辰辰可能還沒寫完。」

彤彤父親冷笑道：「我看她已經停筆寫完了啊！」

後排的班主任趙梅有點生氣了，這什麼家長啊！怎麼這麼對待別人家的孩子？有必要這麼諷刺人嗎？是，就算辰辰平時嘴巴厲害了點，弄哭過你家孩子，可童言無忌你不知道嗎？再說那也是孩子們自己的事情，你做大人的怎麼能摻和進來幫腔自家孩子一起欺負人？說的那是什麼話啊！自從知道了饒辰辰的身世和家庭，趙梅對待辰辰的態度已經完全改變了，變得十分寬容。

張燁也火了，一下子盯住了彤彤的父親，孫子，你丫怎麼說話呢！跟我找茬兒是吧？行啊！

「辰辰，你？」語文老師詢問道，也給了辰辰一個眼色，示意她只要說沒寫好呢就沒事了。

但沒等辰辰言聲呢，張燁卻說話了，「我孩子寫完了！大家既然這麼想聽，那就念吧！」

語文老師一愣，我靠，真念啊？

彤彤父親笑道：「老師，我們都等著呢。」

後面的教育局領導和校領導看不下去了，也覺得這裡有些家長素質太低了，於是沒準備聽了，紛紛起身要出去視察其他班級。

此刻，語文老師已經從辰辰手裡拿來了作文，一看之下她先怔了怔，沒別的，這篇作文字數太多了，遠遠超過了200字，寫了這麼多字？讚美一個植物而已有那麼多字可寫的嗎？她便帶著將信將疑的語氣念道：「題目，《白楊禮讚》，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第一句一出，大家就樂了。

讚美白楊樹？還實在不平凡？你可真逗！一個破白楊樹滿大街都是啊，而且大多數都在農村，這算什麼歌頌植物？你看看人家幾個同學寫的，什麼蘭花啊，什麼雪松啊，什麼薰衣草啊，最差最差的也是歌頌個玫瑰花啊！

你呢？

歌頌白楊樹？

汗，你怎麼不歌頌地溝油啊！

不少小朋友們紛紛發出嘲笑，有些大人比如彤彤的父親也跟孩子們一樣啞然失笑一聲，面露不屑！混孩子就是混孩子！做什麼都不行！什麼破作文啊！自己也不害臊，跟我孩子的作文能比嗎？

語文老師也覺得這作文似乎有問題，題目選的就不好啊，但沒辦法了，被幾個別有用心的家長架到這個份上了，她只能繼續念，可是越念到後來，語文老師越驚愕，越念她表情越吃驚！

這……

這是散文？

她才發現這篇作文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麼簡單，文字雖然樸實無華，可裡面卻另有蹊蹺啊！

「那是力爭上遊的一種樹，筆直的干，筆直的枝。」

「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的農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折磨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民相似。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為它不但象徵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徵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力求上進的精神。」

「讓那些看不起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去讚美那貴族化的楠木，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吧，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

語文老師合上辰辰的作業本，獃獃道：「完了。」

文章念完了！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沒有了聲音！

彤彤的父親傻了！

其他家長們也蒙了！

剛剛都已經走到教室外面的教育局領導和校領導與老師也不知是誰帶的頭，都目瞪口呆地站定在了那裡，然後……一個一個地全快步回來了，錯愕地望著教室，簡直有些見了鬼的感覺！

張燁反倒牛逼起來了，嗤之以鼻地瞥了瞥那些剛剛質疑辰辰和他的家長，心說你們丫真是狗眼看人低啊！

得瑟啊！再跟我得瑟啊！

跟我比寫文章？你們可真逗啊！

張燁對眾人的驚呆並沒有絲毫意外，跟你們開玩笑吶？這可是《白楊禮讚》啊，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是他那個世界初二語文課本的一篇著名的文章，而作者更加著名了——茅盾！

誰要能挑出這篇文章的毛病，張燁都得啐他一臉，《白楊禮讚》沒有那麼華麗的辭藻，並不像一般散文去堆徹辭彙，可就因為這樣，才顯得這篇文章的珍貴，才突出了文章爆發的思想性、教育性和文學性！

讚美物的文章？

《白楊禮讚》是最不起眼的！同時也是最有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