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只是三分多鐘的小品，有頂級指揮家保姆般帶領樂團渡過前期，現在這支樂隊演奏的水平已經相當高了，宋亞找不到瑕疵。

剛纔甚至因爲過於專心地想挑出毛病，導致大腦進入了一種奇妙的隧道效應，注意力放在哪個聲部，聽覺和視野中就只剩下以該聲部爲圓心的狹窄區域，區域外圍則變得非常模糊，彷彿從世界上消失了。

很快，合奏戛然而止，所有樂手擡頭看向自己。

“Emm……”宋亞摸着下巴假裝思考，其實在爲從那種感覺中緩過勁拖延時間。

所有人都在安靜等待，耳中只聽到滴滴答答細微的滴水聲。

他知道那是號手在趁機按下放水鍵，將吹進號身和伸縮管內的口水排掉，爲下一次吹奏做準備。

“你。”

總得做點什麼，雙手環抱在胸前，走到那位胖子大提琴手身邊，對方立刻又面如死灰，“從十八小節開始。”宋亞命令。

胖子號手趕緊把面前樂譜翻到十八小節那一頁，“123……”給了個拍子，胖子準確的獨自拉響旋律。

“OK。”

聽了幾個小節的獨奏後，他示意胖子可以停止了，然後偏頭咂摸了幾秒，“我沒聽出什麼問題，你呢？”他笑着問答應幫忙把關的首席小提琴手。

其他樂手都小聲笑了起來，首席小提琴手也含笑搖頭。

胖子長舒一口氣，擦掉額頭的汗。

這個小插曲後，排練室裏的壓抑氣氛纔算徹底放鬆下來，年輕樂手們紛紛活動身體，或者擺弄樂器。

自己沒底氣也沒權威跟巴倫博伊，或者剛纔天啓電影裏的爵士樂指揮那樣刻薄對待他們，至少沒抓到把柄時不行。

沒有合成器、不用任何現代設備，純比硬技術，這裏那麼多人，自己能教誰啊。

頂級樂團內部的競爭也是非常激烈的，他記得早幾年錄Trumpets時結識過好幾位請來錄伴奏的年輕號手，當時就是這個樂團的候補，但今天一個熟面孔都沒見到，也沒聽說他們後來拿到了正式職位，應該已被殘酷淘汰了。

總之歐洲人發明的這個行業模式天然等級森嚴，首席、次席然後往下排，樂手每一次往前挪個小位次都等於事業前進了一大步，反之亦然，一般不會出現玩世不恭的傢伙。

團隊實力肯定沒問題，排練那麼久的Baba Yetu配合度也沒問題，那麼只剩下按天啓原曲進行微調了，否則演奏出來的效果總和自己腦子裏的對不上，會給自己後面的指揮工作帶來很大困擾。

“好的，接下來我需要你的聲部更清晰、更突出一點。”

宋亞挑中演奏沙錘的樂手下達命令，“我們從第一小節開始……”

123……他默唸拍子揮動指揮棒。

沙錘開始晃動。

“不不，力度更大一些，呃……怎麼形容呢？帶點非洲的狂野，我們再來一遍，1234……”

不會出現什麼陽奉陰違的刺頭，很快對方就調整到宋亞滿意的狀態，他閉目比照了下腦子裏的原曲，點頭認可。

排練就這麼順利進行了下去，時間悄然一分一秒流逝。

“OK，集體再過一遍。”

當第二次合奏中段，巴倫博伊悄悄回到了排練室，只停留了幾秒鐘，由於指揮中無暇分心，宋亞完全沒注意。

大概是聽出了改動的地方，比如更凸顯的沙錘聲，巴倫博伊板着臉又走了。

關門聲宋亞倒是聽到了，扭頭只看見他離開的背影。

“好的，休息十五分鐘。”

等合奏結束，“巴倫博伊先生！”宋亞快步跑出去，在走廊裏追到了他，“對不起，我私自做了些改動……”

“不用，你寫的曲子當然用你喜歡的演繹方式最好。”

巴倫博伊沒笑，但也沒真正生氣，“我也要向你道歉，之前我的態度惡劣了一點……我對事不對人。”

“我明白，我不該遲到，也不該帶無關的人來。”

宋亞再次道歉後問道：“是聖誕音樂會排練的原因嗎？”

“很多事，算了，回去吧，不要讓他們等太久。”巴倫博伊指指排練室。

“好的，晚上一起吃飯？”

“可以。”

宋亞目送他走遠，找老麥克要過手機打給琳達，交待他找交響樂中心附近最好的餐廳訂位，然後送一些設備過來。

十五分鐘後，排練繼續，他也繼續他的微調。

很快，他終於有了‘表現機會’，華國鼓的鼓手很明顯走神了，進得太晚。

因爲有位拉丁美人在一旁幫忙翻樂譜。

一首交響樂演出中，其實某些樂手整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枯坐，比如Baba Yetu裏用到的豎琴，但該他們‘出聲’的時候，樂器聲又必須要準確出現，如果注意力不集中，很容易出現進早了或者進晚了的情況。

“停！”

宋亞左手擡起，做了個凌厲的握拳動作，全團立刻停手，紛紛將目光投注到鼓手身上。

“你剛纔在幹嘛！？思考人生？”宋亞心中暗喜，走過去直勾勾地盯着他，開懟。

“對不起APLUS。”年輕鼓手低下頭認錯。

宋亞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天啓又來了，還是爵士樂團排練的電影裏其中一個片段。

夏奇拉……愛你哦，他看向乖乖坐在鼓手側後方，也含笑看着自己的拉丁女孩。

這段小轉折令鼓手誤會了，於是更加惶恐，“我下次不會了。”他補了一句。

“什麼？我沒聽清，大點聲！”宋亞先提高音量。

“我下次不會了。”

“再大點！”宋亞突然俯身，在他耳邊一聲爆吼。

“我下次不會了！”鼓手面容扭曲扯着嗓子大喊。

“嗯。”

效果很令人滿意，宋亞掃了眼噤若寒蟬的其他樂手，踱回指揮位，“讓我們重新開始，1234……”

下午要與合唱團聯排，那會是最接近實際演出效果的排練了，之所以說最接近，是因爲女聲獨唱莉婭薩隆加來不了，百老匯演出任務很繁重，加上她在Baba yetu裏唱段不多，只會抽時間偶爾從紐約趕來芝加哥。

宋亞按巴倫博伊給的日程表準時宣佈排練結束。

樂手們利落地收拾好樂器和隨身物品，陸續離開。

“餓了嗎？”

宋亞問雙手抱住自己腰的夏奇拉。

“還好，你是個真正的天才親愛的。”拉丁女孩星星眼。

“嗯，我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說。”

宋亞攬着他繼續鑽研指揮總譜，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但走到了登上頂級樂團的音樂會擔當指揮的這一步，只有用盡全力，勤能補拙了。

夏奇拉也沒有再打擾他，兩人靜靜呆了一會兒，琳達親自帶人將一套專業錄音收音設備送了過來。

“就架在這吧，方向正對……”

宋亞安排好麥克風擺放的位置，纔將樂譜等文件收進包裏，“琳達，等下陪我們去餐廳？”

“好的。”負責訂位的琳達答應，“中午是哪些人？”

“南非歌唱家，合唱團指揮，首席小提琴手，可能還有樂隊的一些其他人，我都約好了。”

宋亞回答。指揮是個需要統籌能力的職位，主要作用其實就是在排練中指導樂團達成藝術目的，誰也不會去妄想到拼什麼臨場的超常發揮，排練，練得滾瓜爛熟問題就自然而然解決了，真正上臺表演時，樂手也不會專門盯着指揮棒才決定怎麼演奏，只有在樂譜上的聲部演奏前等需要看指揮的時機纔看。

所以溝通也非常重要，拉關係是自己強項。

“hujambo！”

一行人去附近的法餐廳，那位南非男歌唱家已早早等着了，他不算南非最有名的國寶級歌手，但年齡正處於嗓子和業務水平最強的時候。

“什麼？”宋亞知道他在跟自己打招呼，但沒聽懂。

“斯瓦西里語，你好。”琳達小聲提醒。

“呃……呵呵，一時沒反應過來哈，hujambo！”

“迴應問候時要說Sijambo……”琳達又說。

一次性說完嘛，真是的！宋亞委屈地瞥琳達一眼，擦了把額頭上的汗，“Sijambo，Sijambo……”

其他客人也陸續到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下班後大家也不會都聊音樂，氣氛很輕鬆。

吃完東西宋亞提起回到了排練室，因爲兩支中學合唱團，一間來自自己以前就讀的公立，一間來自後來轉去的私立，帶隊老師都是舊識。

“APLUS，好久不見。”

公立中學的白人女音樂老師感情深些，“還記得當年我們……”她長相變蒼老了點，見面就激動得大力擁抱。

“怎麼會忘記，我能有今天，一切都是因爲在學校樂團時受你的關照……”

在男女中學生們崇拜的目光下，宋亞笑着說道，“說起來要不是你借給我錄音機和雜物間，我就製作不出來二手店的Demo，那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就真的很難說了……”

“嗯！”女老師欣慰地哽咽了。

“嘿，Boy！”這時候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宋亞扭頭，看到了一位紅光滿面的啤酒肚老白男，確實是熟人，以前的陶氏副總裁，“……先生，您怎麼……”趕緊和對方握手。

“我……”陶氏副總裁指指已經進來小一半人的業餘合唱團，都是些老頭老太。

“噢，那你也是這裏翻新改造的出資人咯？”宋亞一拍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