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天特別不喜歡周從文這種說話的方式。

  略懂，聽起來很謙虛，其實就是有意或無意的在裝逼。

  心裡腹誹了幾句，楚雲天猛然發現周從文身後的背景是剛剛完成胸腔鏡下心臟不停跳的二次換瓣手術的畫面。

  所有的腹誹都化作一江春水，向東流去。

  「周教授，能不能看看您ERPC……」

  「不能。」周從文斬釘截鐵的說道。

  「……」楚雲天一怔。

  「我是真的沒時間啊。」周從文很苦惱的說道，「家那面還有一堆一堆的患者，我出來已經將近一周了，做完這台手術就得馬上飛回去。」

  「小楚，我聽說你父親最近把自己關在導管室里潛心研究ERPC技術？」黃老笑吟吟的問道。

  「是的，黃老。」楚雲天也沒隱瞞，如實和黃老匯報。

  周從文笑了笑，已經知道了楚雲天要做什麼。。這種事兒不是不行，只可惜現在是2003年。

  「而且醫大二院那面還沒有ERPC的設備，我不管是飛去魔都還是留在912，都不太現實。要不然明年？」周從文問道，「我來912之後，有合適的患者我可以做幾台。」

  黃老深深的看了周從文一眼。

  「老闆，ERPC和介入手術的操作有區別，但區別不大。」周從文笑道，「不是我狂，是真的可以做。而且您知道，ERCP其實比介入手術簡單多了，再加上我外科腔鏡手術做的好麼，所有操作都沒困難。」

  黃老不置可否，掃了一眼患者的生命體徵，轉身背手弓腰，趿拉著拖鞋離開手術室。

  周從文屁顛屁顛，一溜小跑的跟在自家老闆身後。

  鄧明沒走，他看著患者，見楚雲天怔在原地，似乎心有所想，便笑著問道，「小楚，你可以在梅奧那面找人來。」

  「啊？ERCP？」楚雲天沒想到鄧明也會和自己說這事兒。

  「剛開始的時候肯定特別難。」鄧明微微一笑，話鋒一轉，「要不然我給你提個意見？」

  「怎麼？」

  「老闆在醫大二院建了一個院士工作站，楚院士好像和醫大二院那面也比較熟悉，你讓你爸再建一個唄。至於設備，我相信楚院士有辦法。或租或買，都不是問題。」

  黃老一脈處理問題的角度都極為詭異，楚雲天哭笑不得。

  一台能做ERPC的機器要多少錢，鄧明他知道麼？呃，可能是知道的。

  關鍵是周從文他真的會？

  沒有任何展示ERPC手術的機會，就要先聯繫院士工作站，購買機器之類的。

  楚雲天剛是用想，都覺得這事兒特別麻煩。

  「我也就是提供一個建議。」鄧明見楚雲天有些迷茫，便說道，「隨便聊聊麼。至於ERPC，我們912也剛開展，好像消化內科的醫生們也在冒蒙的弄著。」

  「要不是老闆給周從文的任務太重，估計周從文早就沒事兒跑去看ERPC手術了。」

  鄧明說話還是蠻謹慎的，他用「看」這個字，而不是「做」。

  楚雲天點了點頭，「鄧主任，您一直給周從文當助手，要不哪天咱倆做一台？我還有段日子回梅奧。」

  鄧明瞥了楚雲天一眼，眼角皺紋更深了幾分。

  楚雲天有點意思，自己攛掇什麼是自己的事兒，他反過來就隱晦的反擊了一下，還真是個不吃虧的主。

  患者已經促醒，帶著氣管插管在手術室的恢復間裡恢復了2個小時，拔管下了手術。

  二次換瓣的手術做的快不說，連患者恢復的都極快，楚雲天對周從文的水平又有了嶄新的認知。

  等他下去後，周從文已經離開，說是要回去做手術。

  「黃老，這也太匆忙了吧。」楚雲天有些不解。

  「年輕人，忙一點好。」

  楚雲天想起鄧明在手術台上跟自己說，黃老壓給周從文的任務太重，心念一動便問道，「黃老，周教授要做多少手術能回912？」

  「明年這時候做5000台左右就行。」

  「！！！」

  楚雲天怔住。

  絕大多數醫生一輩子都做不了5000台手術，可黃老竟然給周從文這麼一個無法完成的目標。

  要是換個人，楚雲天肯定任務接受任務的術者已經被拋棄了，這輩子都要流放邊疆。

  但黃老和周從文之間說不清楚的默契配合，這是一種深入靈魂、骨髓的感覺，無法言明。

  「這麼多。」楚雲天喃喃的說道。

  「還行，估計過了陽曆年就能做完。」黃老悠悠說道，「對了小楚，你在手術室問周從文有關於ERCP的事兒，是你父親那面開展手術有些困難麼？」

  楚雲天無語。

  自己就隨便一問，怎麼黃老和鄧明都這麼說。

  但他一轉念，便笑著說道，「是的黃老，您也知道我父親是內科醫生出身，有些咱們看起來簡單的操作，他做起來還是很困難。」

  「話，不是這麼說的。」黃老淡淡說道。

  楚雲天凝神，筆直坐在黃老對面，四目相對。

  「最早做介入手術的醫生，不管是循環內科還是放射科、消化……消化的醫生比較少，暫時不算。我問你，他們誰是外科出身？」

  「國內剛打好地基，這幾年才開始快速發展，誰先學會就是誰的。」

  「最近這幾年，剛是破了個題，真正的文章還在後面。」

  破題，文章，楚雲天慎重的看著黃老。

  「我對ERPC技術很感興趣，可惜不管是肝膽還是胃腸，都對這塊技術有些牴觸，和我們心外科對心臟介入的牴觸一樣。」黃老也很是無奈的說道，「要是你父親對此感興趣，有什麼疑問可以給我打電話，交流一下。」

  楚雲天驚訝，「黃老，您對ERPC還有研究？」

  「知道的不多，略懂一點。」

  略懂，又是略懂！楚雲天有些無奈。

  但這句話從黃老的嘴裡說出來，感覺和周從文說出來完全不一樣。

  黃老說，就是謙虛和藹，透著一股子高風亮節。

  而周從文這麼說，簡直太特麼的裝逼。

  但楚雲天雖然有些驚訝，卻沒忘記自己來912的目的——冰釋前嫌。

  他坐直，臉上的笑容很「規矩」，「黃老，前些日子您給的結腸炎的診斷是對的，我父親做了胃腸鏡，催著病理出結果，考慮的確是。」

  「哦。」黃老點了點頭。

  「我前些年還是書生意氣，不知道深淺輕重，有些事考慮的不周詳，做錯了您別介意。」楚雲天道，「當時我是真心認為梅奧診所排名世界第一，水平肯定要比國內高，所……」

  楚雲天道歉的話只說了一個開篇，接下來拍馬屁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便被黃老打斷。

  「國外的水平肯定是高的，你是梅奧診所的醫生，能不知道？」黃老道，「看事情要客觀，水平不夠就奮力追趕，自己關上門說老子天下第一，那是沒用的。」

  「……」楚雲天無語。

  難道自己一不小心觸動了黃老灌輸價值觀的被動技能了麼？

  「心胸這一塊是咱們的專業，不多說，就說ERPC。不管是梅奧還是日本的幾家醫院，開展早、業務水平高，這是必須要承認的。」

  「其實你父親要是對ERPC感興趣，可以去梅奧學學麼，反正你也在。」

  「要是你那面忙，你父親有些顧慮，也可以去日本。東京、大阪的三甲醫院都有912的醫生在留學。」

  「需要的話……也不用，魔都那面留學的也不少。」

  黃老打斷了楚雲天的話後，滔滔不絕的說著對楚院士要學ERCP技術的建議。

  楚雲天有些麻爪。

  在來之前，楚雲天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甚至包括黃老懷恨在心，冷嘲熱諷模式。

  可他就是沒想到黃老竟然對從前的事兒「不屑一顧」，好像他對ERCP更感興趣似的。

  「不要覺得自己是個院士，就厲害了，不需要進步。我相信你父親和日本那面的聯繫很多，用不到我幫著聯繫。去學，去學。」

  「不要在家閉門造車，不是說天賦、水平不夠，而是人家都趟出來了一條正確的路，為什麼還要自己琢磨。」

  「從前鄧明不想去澳大利亞學搭橋手術，是被我攆去的。總以為我的水平天下第一，就沒必要去學別人的手術，這不是開玩笑麼。」

  「這種心態要不得。」

  楚雲天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江湖上盛傳的很多流言蜚語真心是對的。

  黃老灌輸價值觀的被動技能還真是強啊，自己就是過來道個歉，卻要聽老人家灌輸這些東西。

  不過話說起來鄧明去澳大利亞學習搭橋手術……

  「黃老，澳大利亞墨爾本皇家醫院的喬治醫生我和他比較熟悉，當年也看過他做手術。」楚雲天順便把話題從灌輸價值觀上拉走，說起手術。

  「咱國內分南派和北派，國外也是一樣，好多派系。您能給我講講澳大利亞的心外科手術和國內、和歐美有什麼區別麼？」

  楚雲天扔出來一道天大的題。

  黃老頓時來了興趣，他打開抽屜，拿出來幾張作廢的醫囑單子，翻過來放到桌子上。

  「周從文別的都好，就是畫草圖的時候必須要用A4紙。你說說，就是一張草圖，非要用那麼好、那麼白的紙，不是浪費麼。」黃老一邊找筆，一邊絮叨著。

  楚雲天沉默，沒有接話，好不容易把話題從灌輸價值觀上拉出來，他可不想節外生枝。

  而且楚雲天對黃老要說什麼相當感興趣。

  國內手術分南派北派，大本營分別是魔都和帝都，這只是一個籠統的叫法。

  只要有人的地兒都有分歧，也有利益，楚雲天覺得南北的說法和利益關係更大。

  但具體到手術上，也有一些不同。

  北派更粗放一些，南派更細膩一些，沒有具體的病例其實也說不上誰好誰壞。

  這是國內，國外的手術也分派系，只是沒有具體而明確的標準，所以楚雲天特別好奇黃老會跟自己講什麼。

  「比如說動脈搭橋手術。」黃老畫了一個心臟，素描功底很強，有模有樣。

  「先說國內，北派是這麼做的。」

  「南派……」

  「美國，主要有四個流派，你們梅奧是……」

  「克利夫蘭是……」

  「……」

  「……」

  「澳大利亞的做法還有細微的不同，比如說吻合的時候。」

  黃老滔滔不絕的講著自己對手術的理解，楚雲天剛開始覺得有些無稽，這些細微的分別就能分派系了麼？

  但他的水平畢竟是世界第一等的，很快就聽出黃老的意思。

  每一個細節的不同肯定有好有壞，但大多根據當地人種的細微區別而自然而然的形成的。

  雖然對於普通醫生來講意義不大……對自己和黃老來講意義也不大，但卻很有意思。

  這是一位老人家畢生經驗的總結。

  楚雲天聽著聽著有些後悔。

  要是幾年前自己成了黃老的學生，周從文變成自己父親的學生，是不是這個世界就完美了？

  最開始楚雲天還只是恭敬的聽，但後來沉浸式體驗後，他覺得自己被黃老的思維撩撥到，猛然開了竅，開始講述自己從前沒有意識到的一些事兒。

  串聯起來，楚雲天的話也多了起來，至於來912的目的早就被他忘到了腦後。

  足足討論了3個小時，對話被敲門聲打斷。

  「老闆，患者沒事。」鄧明捧著保溫杯走進來，笑眯眯的看了一眼楚雲天，又看了一眼桌子上十幾張素描的局部解剖圖，「要下班了，您看眼患者？」

  黃老還覺得有些意猶未盡，但看眼時間，略有遺憾。

  「那就先這樣吧小楚。」黃老道，「基本就是一些八卦，更多的其實也沒什麼。回去好好做手術，明年你的對手是很強的。」

  楚雲天有些恍惚。

  自己的對手，不是周從文麼？很強……這話從黃老嘴裡說出來，是不是嘲諷自己。

  轉念，楚雲天啞然失笑。

  老人家只是隨口一說，自己想這麼多幹嘛。

  肅然起身，楚雲天深深鞠躬。

  「黃老，今天受教了。」

  黃老擺了擺手。

  「就是閒聊，以後多溝通。不是說你去了梅奧不來912我們就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多溝通還是有好處。」

  「是。」楚雲天知道這事兒就此揭過，見黃老穿著白服，背手弓腰要往出走，心念一動。

  「黃老。」

  「嗯？」

  「您說，周從文會做ERPC手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