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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贅婿 - 第七八四章 秋風蕭瑟 洪波涌起(一)字體大小: A+
     

    河間府,首先傳來的是消息是苛捐雜稅的增加。

    自女真人來,武朝被迫南遷之後,中原之地,便向來難有幾天好過的日子。在老人、巫卜們口中,武朝的官家失了氣運,年景便也差了起來,時而洪水、時而乾旱,去年肆虐中原的,還有大的蝗災,失了活路的人們化成“餓鬼”一路南下,那黃河岸邊,也不知多了多少無家的遊魂。

    餓鬼眼看着過了黃河,這一年,黃河以北,迎來了難得平靜的好年景,沒有了輪番而來的天災,沒有了席捲肆虐的流民,田裏的麥子眼看着高了起來,然後是沉甸甸的收穫。笊子村,王老石準備咬咬牙,給兒子娶上一門媳婦,衙門裏的公人便上門了。

    今年壓下來的稅賦與徭役大幅度的增加,在公人們都吞吞吐吐的語氣裏,眼看着要算走今年收入的六成,畝產不到兩石的麥子交上去一石有多,那接下來的日子便沒法過了。

    王老石平日裏是個溫吞的人,這一次對着衙門裏的公人,也忍不住說了一番重話:“你們也是人,也是人生爹媽養的咧,你們要把村裏人都逼死咧。”

    公人不好意思地走掉之後,王老石失了力氣,悶悶地坐在院子裏,對着家中的三間土屋發呆。人活着,真是太苦了,沒有意思,想來想去,還是武朝在的時候,好一些。

    不久之後,兒子回來,得知稅賦的事情,憋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兒子也是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今年已經二十三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倒不是周圍沒女子,是早些年太苦了,不敢娶,養不活。官府的稅賦要是壓下來,今年又得吃糠咽菜,甭提多養個女人了。

    沉悶的秋夜裏,同樣沉甸甸的心事在許多人的心中壓着,第二天,村子祠堂裏開了大會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要將下頭的苦處告訴上面的老爺,求他們發起善心來,給大夥兒一條活路,畢竟:“就連女真人來時,都沒有這麼過分哩。”

    族中請出了宿老鄉紳,爲了疏通關係,大夥兒還貼貼補補地湊了些錢糧,王老石和兒子被選爲了挑夫,挑了麥子、醃肉之類的東西隨着族老們一道入城,不久之後,他們又得到了隔臨幾個村子的串聯,大夥兒都派出了代表,一片一片地往上頭陳情。

    眼看着人多起來,王老石等人心中也開始澎湃起來,沿途中公人也爲他們放行,不久之後,便浩浩蕩蕩地鬧到了河間府,知府王滿光出面安撫了衆人,雙方交涉了幾次,並不成功。下頭的人說起狗官的奸猾,就罵起來,然後便有痛罵狗官的順口溜在城裏傳了。

    再過得兩日的一天,城中忽然涌入了大量的兵丁,戒嚴起來。王老石等人被嚇得不行,以爲大夥兒反抗官府的事情已經鬧大了,卻不料官兵並沒有在捉他們,而是直接進了知府衙門,據說,那狗官王滿光,便被下獄了。

    此後的事情發展迅速,兩天之中,城內城外哀鴻遍野,官府中的大官們一波接一波的被下獄。僅僅是兩天時間,河間府的菜市口立起了巨大的邢臺,這一天,王老石等人都收到了消息,跑去菜市口看殺頭,殺的是狗官的頭,殺的是衙役、官差的頭。

    這些原本作威作福的官兒們一隊隊地被押了上去,王滿光甚胖,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此時被綁了,又用布條堵住嘴,狼狽不堪。這等狗官,真是該殺,人們便拿起地上的東西砸他,不久之後,他被第一個按在了邢臺前,由下來的女真官兒,宣佈了他玩忽職守的罪名。

    大部分人聽不懂罪名,只是歡呼而已,王滿光被打破了頭,額頭血淋淋的跪在那兒,最後要砍頭的時候,行刑的儈子手拿下了他口中的布條,這胖乎乎的貪官看了前方的人羣一眼,最後說了一句話。在這個年代能胖成這樣,王滿光不是個好官,甚至可以說是劣跡斑斑,但他卻因爲這句話,被載入了後來的歷史。

    “快逃啊……鄉親們……”頭破血流的狗官如此說道。

    片刻之後,儈子手的刀落下了。

    這一天,在人們的歡欣鼓舞中,原本河間府的衙門管理層幾乎被殺了三分之一,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由北地而來的“元帥”完顏昌,主持了這場正義。

    女真的元帥來了,當心的宿老們不再有資格與之照面,大夥兒回到了村裏。而在王滿光被殺三天之後,新的衙門以及下頭差役班子就已經恢復了運作,這一次,來到王老石家中的兩名差役,已經是與上次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

    這次他們是來保命的。

    一番通知之後,更多的賦稅被壓了下來,王老石目瞪口呆,然後就像上次一樣罵了起來,然後他就被一棒打在了頭上,頭破血流的時候,他聽見那差役罵:“你不聽,大夥兒都要被害死了!”

    這一天,河間府周圍的人們纔開始回憶起王滿光被殺頭前的那句話。

    然而,逃已經晚了。

    河間附近的差役、官兵已經開始行動起來,封鎖了所有的道路交通。同樣的事情,此時正在平東將軍李細枝所統治的河北、京東等路不斷蔓延。河北路,叩關而過的女真三十萬大軍一路南下,由完顏宗弼率領的前鋒部隊已越過真定。

    小小的笊子村,王老石等人還並不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但在天下的舞臺上,三十萬大軍的南征,意味着以毀滅和征服武朝爲目的的戰爭,已經徹底的吹響了號角,再無餘地。一場兇猛的大戰,在不久之後,便在正面展開了。

    七月二十四,“羣狼”突襲大名府!

    自武朝南遷後,在京東東路、梁山一帶經營數年的王山月及獨龍崗扈家爲首的武朝力量,終於展露了它收斂已久的獠牙。

    自從劉豫在金國的扶持下建立大齊勢力,京東路原本就是這一勢力的核心,只是京東東路亦即後世的山東梁山一帶,仍舊是這勢力管轄中的盲區。此時梁山仍舊是一片覆蓋數百里的水泊,連帶着附近如獨龍崗、曾頭市等多地,地域偏遠,盜匪叢出。

    武朝難治的地方,僞齊同樣難治,待到劉豫的朝廷被黑旗軍滲透,皇帝在皇宮之後捱打,劉豫南遷,這一片地方便歸於了李細枝以及其背後大儒齊硯爲首的齊家。李細枝多次剿匪未果,後來費了大力氣,平了獨龍崗,草草交差。但在其背後,王山月等人籍着“武朝正統”的名義,仍舊能夠不斷串聯、擴大影響。這幾年來,已經完成了對整個梁山區域的實際統治。

    附近的山匪望風來投、義士羣聚,即便是李細枝麾下的一些心懷正氣者,或是王山月主動聯繫、或是私下與王山月聯繫,也都在私下裏完成了與王山月的通氣。這一次隨着命令的發出,大名府附近便給李細枝一系真正表演了什麼叫“滲透成篩子”。二十四,梁山三萬大軍忽然出現了大名府下,城外攻城城內混亂,在不到半日的時間內,守護大名府的五萬軍隊全線潰敗,帶隊的王山月、扈三娘夫婦完成了對大名府的易手和接管。

    這幾乎是武朝留存於此的所有底蘊的爆發,也是曾經跟隨寧毅的王山月對於黑旗軍學習得最透徹的地方。這一次,檯面上的槍對槍、炮對炮,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大名府乃是女真南下的糧草中繼地之一,隨着這些時日徵糧的展開,朝着這邊彙集過來的糧草更是驚人,武朝人的第一次出手,轟然釘在了女真大軍的七寸上。隨着這消息的傳開,李細枝已經聚集起來的十餘萬部隊,連同女真人原本鎮守京東的萬餘軍隊,便聯手朝這邊猛撲而來。

    戰爭隨着這第一次攻擊轟然擴散。通往水泊以北的道路上,此時也已經是一片狼藉和荒蕪,偶爾能夠看到空蕩蕩的廢墟和村莊。一支馬車隊伍,正沿着這道路往北而去。

    此時此刻,能夠行走在這種道路上的商隊,都非等閒之輩,此時這隊伍雖然人少,卻也能夠看出一名名男子身手的矯捷,前方的馬車顛簸,偶爾卻有女子的聲音傳出,那是輕輕的哼唱聲,時而是《猗蘭操》的“蘭之猗猗”,時而是《桃夭》的“之子于歸”,偶爾也有《離騷》、《碩鼠》,歌聲並無伴奏,聽來卻讓人心曠神怡。

    只是無序的歌聲,也透露出了歌者心緒並不平靜。

    盧俊義在馬車的前方,朝後頭看了一眼。

    “師師姑娘,前頭不太平,你實在該聽話南下的。”

    車子裏的女子,便是李師師,她一身粗布衣服,一面哼歌,一面在縫補手中的破衣服。曾經在礬樓中最當紅的女子自然不需要做太多的女紅。但這些年來,她年歲漸長,顛簸輾轉,此時在搖晃的車上縫縫補補,竟也沒什麼妨礙了。

    “如今的天下,反正也沒什麼太平的地方了。”

    “往南走總能落腳的,有我們的人,餓鬼抓不住你。”

    “我往西南走,他願見我嗎?”

    “姓寧的又不是膽小鬼。”

    “可我卻不願意見他了。”

    師師低下頭笑笑,咬斷了手中的細線。片刻後,她放下東西,趴在車窗邊沿朝外看,風吹亂了頭髮。這些年來輾轉顛簸,但她並沒有變得老弱憔悴,相反,年齡在她的臉上凝固下來,唯有時間化爲灑脫的氣質,點綴在她的眉眼間。

    盧俊義搖頭,嘆了口氣:“小乙辦事去了,我是不懂你們這些女人的心事。不過,打仗不是兒戲,你準備好了,我也沒什麼說的。”

    “嗯。”車中的師師點點頭,“我知道,我見過。”

    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那是十餘年前,她才二十出頭,女真人終於來了,強攻汴梁,那時候的她一心想要做點什麼,笨拙地幫忙,她想起當時守城的那位薛長功薛將軍,想起他的情人,礬樓中的姐妹賀蕾兒,她因爲懷了他的孩子,而不敢去城牆下幫忙的事情。他們後來沒有了孩子,在一起了嗎?

    俱往矣。

    十餘年的變遷,這周遭早已天翻地覆。她與寧毅之間也是,陰差陽錯地,成了個“舊情人”,其實在許多關鍵的時候,她是險些成爲他的“情人”了,可是造化弄人,到最後變成了遙遠和疏離。

    她曾經對他有好感,後來崇拜他,在後來變得無法理解他,如今她理解了一部分,卻仍舊有許多無法理解的東西在。世事傾覆,些許感情的萌動早已變得不再重要。得知他“死訊”的幾年裏,她自大理出來,一路輾轉。回想去年,他們在澤州可能險些要有相逢,但他不願意見她,此後她也不太想見他了。或許有一天,她將所有的事情都看懂了,再去見他吧。

    “對不起啊,寧立恆,我錯怪你了。”她希望到那一天,她能對他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然後再去坦誠一段微不足道的情感。不過,現在她還沒有這個資格,她還有太多東西看不懂了。

    但也有些東西,是她如今已經能看懂的。

    隨着女真的再度南下,王山月對女真的阻擊終於打響,而一直以來,陪伴着她由南往北來來回回的這支小隊,也終於開始有了自己的事情,前幾天,燕青率領的一部分人就已經離隊北上,去執行一個屬於他的任務,而盧俊義在勸說她南下未果之後,帶着隊伍朝水泊而來。

    “該去見一些老朋友了。”盧俊義如此說道。

    “……某年紀尚輕時,習槍舞棒,粗識軍略,自以爲武藝無雙,卻無人賞識,後來想不到上了梁山,姓寧的那位又滅了梁山。我加入軍旅,接着又束手束腳,方知自己並非大將之才。這些年走走看看,如今知道,沒得猶豫的餘地了。”

    曾經在寧毅手下做事的王家公子,力量已然發動,原本便等待在山東一帶的黑旗力量,也終於不再沉默了。距離先相秦嗣源率衆守城,武瑞營夏村血戰,過去了十餘載,距小蒼河的浴血而戰亦有數年的光景,女真人的再度南來時,仍舊是這一系的力量,首先的站在了這怒潮的前方。

    思及此事,回憶起這十餘年的波折,師師心中唏噓難抑,一股豪情壯志,卻也免不了的澎湃起來。

    不久之後,她見到了在目的地聚集的黑旗軍隊。“焚城槍”祝彪爲首,“大刀”關勝,“霹靂火”秦明,“金槍手”徐寧,祝家的祝龍祝虎等將領,都已經在此等待了。隨後,“玉麒麟”盧俊義歸於隊伍。

    這一年的水泊,漫漫蘆葦已枯,羣雄聚首,給彼此帶來了或多或少的唏噓,但更多的,還是聚於眼前的壯志豪情。相對於此刻要經歷的事情,曾經的梁山泊、聚義堂,不過是記憶中的小小浮塵,宋江、吳用等人,也只是留存於過往的跳樑小醜而已。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大戰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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