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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贅婿 - 第六一九章 驚蟄 二字體大小: A+
     

    天漸漸的就黑了,雪花在門外落,行人在路邊過去。

    圍城數月,京城中的物資已經變得極爲緊張,文匯樓背景頗深,不至於歇業,但到得此時,也已經沒有太多的生意。由於大雪,樓中門窗大都閉了起來,這等天氣裏,過來吃飯的無論是黑白兩道,均非富即貴,師師自也認識文匯樓的老闆,上得樓來,要了個小間,點了簡單的菜飯,靜靜地等着。

    城外兩軍還在對峙,作爲夏村軍中的高層,寧毅就已經偷偷回城,所爲何事,師師大都可以猜上一二。不過,她眼下倒是無所謂具體事情,粗略想來,寧毅是在針對旁人的動作,做些反擊。他並非夏村軍隊的檯面,私下裏做些串聯,也不需要太過保密,知道輕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內人。

    她倒也並不想變成什麼局內人。這個層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摻合不進去的。

    風雪在屋外下得安靜,雖是寒冬了,風卻不大,城市彷彿在很遠的地方低聲嗚咽。連日以來的焦慮到得此時反變得有些平靜下來,她吃了些東西,不多時,聽到外面有人竊竊私語、說話、下樓,她也沒出去看,又過了一陣,腳步聲又上來了,師師過去開門。

    “立恆。”她笑了笑。

    “怎麼到這裏來了,嚇我一跳。”

    門外的自然便是寧毅。兩人的上次見面已經是數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見面交談,大多算得上輕鬆隨意。但這一次。寧毅風塵僕僕地回城,暗地裏見人,交談些正事,眼神、氣質中,都有着複雜的重量。這或許是他在應付陌生人時的面貌,師師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見過,說是蘊着殺氣也不爲過,但在此時,她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隨即撒了個小謊:“我也嚇了一跳。真是巧,立恆這是在……應付那些麻煩事吧?”

    “有些人要見,有些事情要談。”寧毅點點頭。

    “立恆……吃過了嗎?”她微微側了側身。

    “馬上還有人來。”

    “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作陪的,師師可撫琴助興……”

    “不太好。”

    “嗯。”

    說話間。有隨人過來,在寧毅耳邊說了些什麼,寧毅點點頭。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這兩日我會去礬樓拜訪,師師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沒辦法出來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這等等你。”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這些天在戰場上,看到很多人死。後來也見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寧毅見眼前的女子看着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一愣,隨後點頭:“那我先失陪了。”

    這一等便近兩個時辰,文匯樓中,偶有人來來去去,師師倒是沒有出去看。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便到了教坊司,後來漸漸長大。在京中名聲鵲起,也曾見證過不少的大事。京中權力爭鬥。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與蔡京打擂臺。一度傳出皇帝要殺蔡京的傳言,景翰五年,兩浙鹽案,京城首富王仁連同諸多富商舉家被誅,景翰七年,京中戰和兩派互相爭鬥攀扯,衆多官員下馬。活在京中,又接近權力圈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她見得也是多了。

    這樣的氣息,就如同房間外的腳步走動,縱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也知道對方身份必然舉足輕重。以往她對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這一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許多年前父親被抓的那些夜晚。她與母親在內堂學習琴棋書畫,父親與幕僚在外堂,燈光映照,來去的人影裏透着焦慮。

    年深日久,這樣的印象其實也並不準確,細細想來,該是她在這些年裏積累下來的閱歷,補完了曾漸漸變得稀薄的記憶。過了這麼些年,處於那個位置裏的,又是她真正熟識的人了。

    風月場上的來往逢迎,談不上什麼真情實意,總有些風流才子,才情高絕,心思敏銳的——如同周邦彥——她也未曾將對方視作私下的好友。對方要的是什麼,自己有的是什麼,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縱然是私下裏覺得是朋友的於和中、陳思豐等人,她也能夠清楚這些。

    對於寧毅,重逢之後算不得親近,也談不上疏遠,這與對方始終保持分寸的態度有關。師師知道,他成親之時被人打了一下,失去了過往的記憶——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擺正自己的態度——失憶了,那不是他的錯,自己卻不能不將他視爲朋友。

    從前許許多多的事情,包括父母,皆已淪入記憶的塵埃,能與當初的那個自己有所聯繫的,也就是這寥寥的幾人了,哪怕認識他們時,自己已經進了教坊司,但仍舊年幼的自己,至少在當時,還保有着曾經的氣息與後續的可能……

    假若李師師要成爲李師師——她始終覺得——曾經的自己,是不可丟棄的。這些東西,她自己保留不下來,唯獨從他們的身上,可以回溯往前。

    如今,寧毅也進入到這風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來也沒有什麼。寧毅畢竟與於、陳等人不同,自重逢開始,對方所做的,皆是難以想象的大事,滅梁山匪寇,與江湖人士相爭,再到這次出去,堅壁清野,於夏村迎擊怨軍,及至此次的複雜狀況。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經父親仍在時的那些夜晚。

    這中間打開窗戶,風雪從窗外灌進來,吹得燈燭半滅,滲人的涼意。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她在房間裏幾已睡去。外面才又傳來敲門聲。師師過去開了門,門外是寧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來事情纔剛剛告一段落。

    “還沒走?”

    “想等立恆你說說話。”師師撫了撫頭髮,隨後笑了笑,側身邀他進來。寧毅點了點頭。進到房裏,師師過去打開了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她在窗邊抱着身子讓風雪吹了一陣,又呲着牙關上了,過來提寧毅搬凳子。倒熱茶。

    “圍城這麼久,肯定不容易,我雖在城外,這幾日聽人說起了你的事情,好在沒出事。”寧毅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着,他不知道對方留下來是要說些什麼,便首先開口了。

    “我覺得……立恆那邊纔是不容易。”師師在對面坐下來,“在外面要打仗,回來又有這些事情,打勝了以後,也閒不下來……”

    “女真人還沒走,談不上打勝。”寧毅搖搖頭。

    “師師在城內聽聞。談判已是十拿九穩了?”

    “有別人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的十拿九穩,也有我們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的十拿九穩,師師覺得。會是哪項?”

    寧毅笑着看她,師師聽得這句,端着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來。她畢竟在城內,有些事情,打聽不到。但寧毅說出來,分量就不一樣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驟然聽得此事,仍然開心不得。

    寧毅便安慰兩句:“我們也在使力了。不過……事情很複雜,這次談判,能保下什麼東西,拿到什麼利益,是眼前的還是長遠的,都很難說。”

    “我也不太懂這些……”師師回答了一句,隨即嫣然笑笑,“有時候在礬樓,裝作很懂,其實不懂。這終究是男人的事情。對了,立恆今晚還有事情嗎?”

    “事情是有的,不過接下來一個時辰恐怕都很閒,師師特意等着,是有什麼事嗎?”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師師坐在那兒笑了笑,“立恆離京之時,與我說的那些話,我當時還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來,開始圍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麼,後來去了酸棗門那邊,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說着,隨後,說起在酸棗門的經歷來。她雖是女子,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強,這清醒自強與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們說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許多事情。但說是這樣說,一個十多歲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終究是在成長中的,這些時日以來,她所見所歷,心中所想,無法與人言說,精神世界中,倒是將寧毅視作了映照物。此後大戰停歇,更多更復雜的東西又在身邊環繞,使她身心俱疲,此時寧毅回來,方纔找到他,一一吐露。

    寧毅也未曾想過她會說起這些時日來的經歷,但隨後倒也聽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舊漂亮的女子說起戰場上的事情,那些殘肢斷體,死狀慘烈的戰士,酸棗門的一次次戰鬥……師師話語不高,也沒有顯得太過悲傷或是激動,偶爾還微微的笑笑,說得許久,說她照顧後又死了的戰士,說她被追殺而後被保護下來的過程,說那些人死前微薄的願望,到後來又說起薛長功、賀蕾兒等人……

    時間便在這說話中逐漸過去,其中,她也說起在城內收到夏村消息後的欣喜,外面的風雪裏,打更的鑼聲已經響起來。

    “……這幾日在礬樓,聽人說起的事情,又都是爭權奪利了。我以前也見得多了,習慣了,可這次參加守城後,聽那些公子哥兒說起談判,說起城外勝敗時輕佻的樣子,我就接不下話去。女真人還未走呢,他們家中的大人,已經在爲這些髒事勾心鬥角了。立恆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經看到了,聽說,他們又在私下裏想要拆散武瑞營,我聽了以後心裏着急。這些人,怎麼就能這樣呢。但是……終究也沒有辦法……”

    師師的話語之中,寧毅笑起來:“是來了幾撥人,打了幾架……”

    師師也笑:“不過,立恆今日回來了,對他們自然是有辦法了。這樣一來,我也就放心了。我倒不想問立恆做了些什麼,但想來過段時間,便能聽到那些人灰頭土臉的事情,接下來。可以睡幾個好覺……”

    “呃……”寧毅微微愣了愣,卻知道她猜錯了事情,“今晚回來,倒不是爲了這個……”

    “啊……”師師遲疑了一下,“我知道立恆有更多的事情。但是……這京中的麻煩事,立恆會有辦法吧?”

    寧毅沉默了片刻:“麻煩是很麻煩,但要說辦法……我還沒想到能做什麼……”

    “……”師師看着他。

    “他們想對武瑞營動手,只是小事。”寧毅站起來,“房間太悶,師師如果還有精神。我們出去走走吧,有個地方我看一下午了,想過去瞧瞧。”

    師師便點了點頭,時間已經到深夜,外間道路上也已無行人。兩人自樓上下來。護衛在周圍悄悄地跟着,風雪瀰漫,師師能看出來,身邊寧毅的目光裏,也沒有太多的喜悅。

    但在這風雪裏一路前行,寧毅還是笑了笑:“下午的時候,在樓上,就看見這邊的事情。找人打聽了一下,哦……就是這家。”他們走得不遠,便在路旁一個小院子前停了下來。這邊距離文匯樓不過十餘丈距離。隔着一條街,小門小戶的破院落,門已經關上了。師師回憶起來,她傍晚到文匯樓下時,寧毅坐在窗邊,似乎就在朝這邊看。但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卻不記得了。

    “這家人都死了。”

    寧毅揮了揮手,旁邊的護衛過來。揮刀將門閂劈開。寧毅推門而入,師師也跟着進去。裏面是一個有三間房的破落小院,黑暗裏像是泛着死氣,一如寧毅所說,人都死了。

    “下午保長叫的人,在這裏面擡屍體,我在樓上看,叫人打聽了一下。這裏有三口人,原本過得還行。”寧毅朝裏面房間走過去,說着話,“奶奶、父親,一個四歲的女兒,女真人攻城的時候,家裏沒什麼吃的,錢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託保長照顧留在這裏的兩個人,然後男人在城牆上死了,保長顧不過來。老人家呢,患了風寒,她也怕城裏亂,有人進屋搶東西,栓了門。然後……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慢慢的死了,四歲的小姑娘,也在這裏面活活的餓死了……”

    房間裏瀰漫着屍臭,寧毅站在門口,拿火把伸進去,冰冷而凌亂的普通人家。師師雖然在戰場上也適應了臭氣,但還是掩了掩鼻孔,卻並不明白寧毅說這些有什麼用意,這樣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裏發生。城頭上死的人,則更慘更多。

    “我在樓上聽到這個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後,別人說起這次女真南下,說起汴梁的事情。說死了幾萬、幾十萬人,女真人多麼多麼的殘暴。他們開始罵女真人,但他們的心裏,其實一點概念都不會有,他們罵,更多的時候這樣做很暢快,他們覺得,自己償還了一份做漢人的責任,哪怕他們其實什麼都沒做。當他們說起幾十萬人,所有的重量,都不會比過在這間房子裏發生的事情的萬分之一,一個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一邊挨一邊死了,那個小姑娘……沒有人管,肚子越來越餓,先是哭,然後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嘴巴里塞,然後她也餓死了……”

    寧毅平靜地說着這些,火把垂下來,沉默了片刻。

    “進城倒不是爲了跟那些人扯皮,他們要拆,我們就打,管他的……秦相爲談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來見些人,安排一些瑣事。幾個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點力,組織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煩的事情又來了。跟上次不同,這次我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些什麼,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麼做,開弓沒有回頭箭,都是很難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師師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時站在寧毅的身側,便輕輕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寧毅蹙了蹙眉,戾氣畢露,隨後卻也微微偏頭笑了笑。

    “你在城牆上,我在城外,都看到過人這個樣子死,被刀劃開肚子的,砍手砍腳的。就跟城裏這些慢慢餓死的人一樣,他們死了,是有重量的,這東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難拿起來。要怎麼拿,畢竟也是個大問題。”

    他說起這幾句,眼神裏有難掩的戾氣,隨後卻轉過身,朝門外擺了擺手,走了過去。師師有些猶豫地問:“立恆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這個又不太一樣,我還在想。”寧毅搖頭,“我又不是什麼殺人狂,這麼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實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裏面更復雜的東西,又不好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待會還要去相府一趟,會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你應該會知道的。至於找武瑞營麻煩的那幫人,其實你倒不用擔心,跳樑小醜,就算有十幾萬人跟着,孬種就是孬種。”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相隔幾個月的重逢,對於這個晚上的寧毅,她仍然看不清楚,這又是與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門在背後關上了。

    風雪依舊落下,馬車上亮着燈籠,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過去。一條條的街道上,更夫提着燈籠,巡邏的士兵穿過雪花。師師的馬車進入礬樓之中時,寧毅等人的幾輛馬車已經進入右相府,他穿過了一條條的閬苑,朝仍舊亮着燈火的秦府書房走過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燈點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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