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滴從歡歡眼角淌落的雨水，看上去就像是她哭了一般。

我沒有看向身後，也不清楚小布丁是不是已經用弩箭瞄準我的後腦勺了。

畢竟膽子再大的人，也不想瞪大眼睛看自己是怎麼死的吧？

「小布丁，你可以動手了。」

我輕聲開口，聲音在呼嘯的風雨中顯得更加輕飄：「對了，不要放箭。我怕你射偏，萬一傷到歡歡就不好了。」

「就拿一支箭，從背後捅死我吧。」

我說出這句話，自己都自嘲地笑了。

真夠諷刺的，我居然會有這麼一天，主動讓人從背後捅死我？

我沒聽到身後有什麼動靜，以為是小布丁害怕我耍花招，便耐心勸說道：「放心，我真沒力氣了。你想想一下連續上網二十四小時，差不多就是我現在的力氣。」

「我都背對著你蹲著呢，小布丁膽子這麼大的，不會這個時候就沒膽子了吧？」

我將歡歡抱得更緊了。

或許有點自私，可我覺得自私是人之常情。

我想死在歡歡懷裡。

正好她也昏迷著看不到這一幕，那就最好不過了。

我將下巴枕在歡歡的肩膀，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道：「對了，小布丁。」

小布丁帶著哭腔，卻充滿憤怒地吼道：「你還想說什麼？你的遺願我都滿足你了，是不是怕死想拖時間？」

我笑了笑，沒有將她的話放心心裡：「沒有的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等下趕緊帶歡歡去彭家別墅找祝雲霄。」

「你就說我和宋乘風的人同歸於盡了，歡歡也不會恨你，彭家人也不會恨你。」

「就說我臨死前的遺願，是讓他們給你一大筆錢、想辦法讓你去異國他鄉。歡歡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她肯定會替你說話。」

「到時候彭家一答應，你就有機會好好活下來了。」

「雖然背井離鄉、也沒有親人朋友，但活著應該還有希望吧？」

「小布丁，別怪我林飛小氣。」

「我能做到的就這點了。」

「謝謝你救了歡歡，也謝謝你幫我報了殺父之仇。」

我長吐出一口氣，有些故作洒脫地笑道：「啊，就這麼些話了。」

「動手吧，趁歡歡還沒醒！」

我的話音落下，便閉上了雙眼。

然而，我等到的卻是「砰」的一聲悶響。

我詫異地睜開眼，艱難轉過頭看去。

小布丁手裡高高舉著一支弩矢，卻渾身顫抖著，一臉哭相，鼻涕都流了下來。

她手裡的金屬複合弩已經掉在地上，先前正是它發出的動靜。

小布丁手上的弩矢沒有落下來，而是向我哭著質問道：「你神經病啊？」

「你都要死了，還替我這個要殺死你的人著想？」

她似乎想要找到什麼理由說服自己，咬著牙又向我問道：「你就是想讓我心軟，騙我放過你對吧？」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小布丁，目光溫柔似水，帶著絲絲憐憫。

這個心智還不成熟的小姑娘，承受了太多不應該承受的東西。

聶麒麟就是她的天。

換句話來說，一個七歲的孩子父親被人殺死。哪怕是她父親主動尋釁要殺死仇人，她就能不恨仇人嗎？

不能的，這才是人之常情。

我能理解她的想法，但不代表我能引頸就戮。

現在我之所以這麼坦然，無非是形勢比人強。

同樣我說的話也並不虛，我和她立場不同。

如果我活著她非要殺死我，那我會毫不猶豫地想做掉她。

但現在我人都要死了，也就無所謂讓這可憐到令人心疼的倒霉孩子過得好一點，也讓歡歡和我媽心裡少一份仇恨。

世界上很多事情，並不是非黑即白。

籠統把活生生的一個人叫為「好人」或者「壞人」都太片面，因為複雜的才是人性。

一個大孝子可能是手下員工眼中的剝削者、一個所有朋友都叫好的人或許回了家就是個暴君、一個看似冷血無情的小女孩，或許只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切，像個正常人一般想要復仇，要叫人血債血償。

可能是人之將死吧，我思緒有點跑遠了。

但大致意思就是這樣，人是複雜的。

我承認小布丁是我的敵人，但要說恨得咬牙切齒，死前都要對著她破口大罵、詛咒她不得好死——那還真不可能。

小布丁和我對視了整整一分鐘左右，隨後「哇」地扔下弩箭，蹲下身子。

在雨中抱頭痛哭。

我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半晌沒回過神來。

什麼意思？

無心插柳柳成蔭，讓小布丁心軟，下不去手了？

我自嘲而凄然地一笑，心中百感交集。

這他娘的命運還真是會捉弄人。

小布丁狠狠抹了一把臉，抽噎著看向我。

只有這一刻，我才覺得她像個普通的七歲小女孩，而不是背負著血仇的女人。

小布丁就像一個哭鼻子的小女孩，逞強地說道：「林飛，我放你一馬。」

「不是因為你的話說服了我、不是我覺得麒麟哥哥做錯了、更不是你對我的好感動了我讓我心軟了！」

我懵逼地看著她。

真的嗎？

我好像···有點···不信呢？

小布丁似乎看出了我的懷疑目光，有些惱羞成怒地踩了我一腳，疼得我齜牙咧嘴的。

「只是因為歡歡姐對我好，我喜歡歡歡姐！」

「我不想歡歡姐難過，不想她哭得稀里嘩啦的，知道嗎？」小布丁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連連點頭，順從地應聲道：「哎哎哎，是是是，我知道了，了解了解。」

唉，小姑娘性格，就是喜歡嘴硬。

「小布丁，我們先走。」

「此地不宜久留。」我低聲開口，將歡歡身邊的唐劍取下，佩戴在身上。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小布丁卻幽幽來了一句：「我不走。」

我愣了一下，隨後想到了一點，瞬間動容：「你還要把這件事背下來？！」

小布丁咬牙點頭，篤定道：「你這種殺了哥哥的壞人都履行了承諾，小布丁也要說到做到。」

「再說麒麟哥哥死了，我大仇也報了···」

「沒什麼遺憾了啊。」

小布丁輕聲呢喃著，抬頭看向夜幕中漫天的雨絲。

我分不清。

小布丁臉上的，到底是雨水。

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