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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錦傳 - 第五章 君子好逑字體大小: A+
     

    才過上元正月半,寒潮未退,晨起還是東風裊裊,午後卻驀然轉作陰雲密布。冬陽被流雲遮擋,昏暗似傍晚,及至夕陽西下,更是漆黑如深夜。氣溫驟降,冷意彌散,頃時風雨大作,直欲吹落牆角白梅。

    孫策應付罷袁術的令官,滿身泥水回到帳中,他褪去鎧甲,摘掉金盔,露出英氣絕倫的面龐,那額上的淺淺傷痕卻比他璀璨的雙眸更加醒目。

    圍城這一年,他受盡千般委屈,歷經重重磨難,卻未得到想要的結果,對袁術此人已是深惡痛絕,再無分毫信任。可他尚在袁術帳下,此時此刻不得不忍辱負重,只盼能早日開拔去往江東。

    可袁術註定不會讓他好過,方才那令官來此,稱袁術已答允了他的請求,只是要他率部回壽春聽封。

    孫策不知袁術又要搞什麼名堂,只是可憐這朝廷禮官三天兩頭要往壽春跑,實在辛苦,不若干脆住在壽春侍奉袁術拉倒,也省了舟車勞頓。

    想到這裡,孫策的神色更冷了三分,袁術人不在壽春,卻執意讓他回去復命,只怕會是一場鴻門宴。可莫說是鴻門宴,即使是刀山油鍋,孫策亦沒有選擇的餘地。他並不畏懼,甚至還有幾分興奮,畢竟他的志向遠不在此,若現下就畏首畏尾,還提什麼終結亂世,匡定天下?

    孫策活動活動筋骨,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入內室,脫掉衣衫準備洗澡。不管怎麼說,既是受封,沐浴焚香總不能少,孫策方欲解褲帶,忽聞外堂一陣窸窣聲,他想當然認為來人應是呂蒙,高聲道:「臭小子,今日是你給瑩兒找的甲衣罷?還好她沒出什麼事,若是出了岔子,看我不擰斷你的脖子!把外面那兩桶熱水給我提進來,我有事囑咐你。」

    外堂的窸窣聲突然停了,那人踉蹌一步,差點絆倒。這等身手定然不是呂蒙,孫策目光一凜,團身魚躍而出,如電光火石,霎時便將那人撲倒按在了地上。

    滿懷軟玉溫香,口鼻間儘是蘭桂之氣,孫策怔在當場,訥道:「瑩兒?怎麼是你?」

    與此同時,呂蒙晃晃悠悠來到中軍帳外,神情沮喪。今日一早,大喬來尋他,欲借一身甲衣,他想也沒想就借了出去。結果沒過多久便被韓當叫去一頓臭罵,還讓他去孫策帳里謝罪。

    呂蒙百般不情願,磨蹭到天黑才來,一掀簾,竟看到孫策赤膊壓在大喬身上,大喬的纖纖玉手還撫著孫策緊實的胸膛,場面頗為香艷。

    呂蒙一句「少將軍」未喚出,便改作了高聲尖叫。孫策的臉色不由更加陰沉,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出去!」

    呂蒙腳底抹油,行動卻有些不聽使喚,兩腳一兌差點摔倒。待呂蒙的腳步聲漸遠,孫策才尷尬羞赧地問大喬:「瑩兒,你怎麼來了……」

    大喬偏頭不敢看孫策,一張小臉兒紅得像在滴血,羨煞桃花:「孫郎,我們成親罷……」

    得知李豐死訊后,周瑜深覺此事有詐,收拾好行囊,準備明日一早回居巢去,繼續追查怪鳥與黃祖。可他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袁術竟然命孫策回壽春聽封,不知有何陰謀。

    雨勢漸漸轉小,纏綿淋漓,冷風陣陣間,周瑜系好黛藍色披風,在穿林打葉聲中徐徐前行。排排營帳在暗夜細雨間朦朧如矮丘,周瑜行走其間,放眼四望,好似在尋著什麼人。

    雖然已經加柴添油,大雨中的篝火仍是火光微暝,越過大半個軍營,周瑜來到中下士兵的住所,終於尋到了自己要找之人,他信步上前,拱手道:「程將軍。」

    程普身為老將,事必躬親,此時正在和幾名士兵交待拔營之事,他顯然未想到周瑜會來,呆立好一陣子,才回禮道:「周大人。」

    自打程普擅自攻城,愧疚自戕后,他二人鮮少見面。畢竟程普曾跟隨孫堅南征北戰多年,勞苦功高,總要顧惜他的顏面。程普清楚周瑜平日里對自己的敬重趨避,今日見他親自找上門來,便知他定有要事囑託。程普擺手示意左右退下,面色不冷也不熱:「周大人來找我,所為何事?」

    朦朦小雨中,周瑜的髮髻毛茸茸的,像才出世的雛鷹:「這裡不方便,可否請程將軍到我帳里說話?」

    程普未置可否,背著手向前走去,周瑜知道他這便是答允了,偏頭一笑跟了上去。

    及至帳中,周瑜為程普烹茶,雙手奉上:「這是我從父託人帶來的茗茶,還望程將軍不嫌棄。」

    程普垂手未接,蹙眉道:「我是個粗人,不講這些,周大人有什麼話就直說罷。」

    周瑜放下茶盞,輕嘆一聲:「周某明日一早就要回居巢去了,有件事想拜託程將軍:少將軍回壽春復命時,周某希望程將軍能陪少將軍一道……」

    「周大人這話從何說起,少將軍既要班師,我等自當跟隨。」

    「我的意思是,希望程將軍隨少將軍一道去營中受封。若論位階,本該韓當將軍或朱治將軍跟隨,可以現下的形勢,周某以為,程將軍相隨再合適不過。」

    程普死死盯著周瑜,好似不懂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周瑜起身壓滅了煮水的小爐,閑聊般不急不躁問道:「程將軍在孫氏帳下,已有近二十年了罷。」

    「是,我隨老將軍南征北戰,伐黃巾討董卓,已二十載有餘。」

    「既如此,程將軍應當對袁術的性情瞭若指掌。此番他輕易答應了伯符去打江東的請求,心中必然存有疑慮。周某決不能容許小人趁機作梗,破壞大計,故特意前來請程將軍出山。」

    周瑜的話確實有道理,可這計策,程普卻愈發聽不懂:「不知我能做什麼,還請周大人明示。」

    「程將軍什麼也不必做,只要隨伯符一道去受封就好。當年孫老將軍自江東起勢時,伯符還是個孩子,此次他提出去打江東招攬舊部,袁術定會認為是有人在他身後為他出謀劃策。明日一早,我就會回居巢去,袁術安插在附近的細作估計會猜測,我與伯符是因為意見不合,才會負氣離去。程將軍想想,此時若是你同伯符一道去受封,袁術軍中人會怎麼想?」

    程普瞭然於胸,向來不苟言笑的人牽起了嘴角:「程某明白了,周大人這是欲讓我去扮那迷惑少主的老將,讓袁術帳下諸人以為,少將軍只是聽了我的混話,一時腦熱才欲去打江東?對不對?」

    周瑜拱手禮道:「委屈程將軍了。」

    「若是這招數管用,讓程某再扮十次也無妨」,未想到自己先前與周瑜的矛盾衝突能助力孫策,程普積壓在心口良久的塊壘徹底消散,答應得毫不猶豫。

    周瑜早就猜到程普會答允,站起深深揖道:「多謝程將軍。」

    原本與周瑜有間隙,現下見他一心為孫策籌謀,並無其他,程普亦不由以禮相待:「程某先告辭,周大人一路順利。」

    語罷,程普斂裾起身,大步離去,周瑜出帳相送。雨夜氤氳間,周瑜無意瞥見有一美人兒身著霜色襦裙單衣,遠遠站在籬牆處,手裡捧著一盞天燈,她的裙裳隨風恣肆,與雨幕溶溶,狼狽又凄美,宛若謫仙。

    周瑜眸色一暗,想也沒想就走上前,解下披風搭在她肩頭:「小喬姑娘怎的在這?雨這麼大,身子怎麼吃得消?」

    小喬轉過身來,小臉兒凍得青白,鼻尖卻是紅紅的,一看便是剛哭過。周瑜不少見她落淚,卻從未見她如是傷心,語氣更軟了幾分:「怎麼了?」

    小喬咽淚裝歡,微微搖頭:「我……我是在許願,希望姐姐跟孫伯符能終成眷屬……」

    周瑜心下瞭然:「大喬姑娘去找伯符了罷。」

    小喬揚起小臉兒,凝眉嗔道:「你所謂的萬全之法,便是這樣嗎?」

    「值此亂世,就連王公親貴都顧不上禮數周全,更何況我們這些尋常人?伯符與大喬姑娘兩情相悅,你們父親和伯符母親亦都贊同,這樣有何不可?」

    小喬怔怔地望著周瑜,訥道:「若是你,也會如此嗎?」

    「我?」周瑜偏過頭去,好似天幕盡頭有他觸不到的愛人,瞋視而有情,「我比伯符更不會放手。」

    小喬心裡一酸,木木點頭,更招下一串長淚,盈盈拋灑如珍珠:「他們走了這麼多路,如何對待彼此,我看在眼裡……姐姐能與心悅之人相守,我其實是開心的,但不知為什麼,眼淚一直停不下來……」

    周瑜掏出絹帕,輕輕為小喬拭淚:「即便大喬姑娘嫁給伯符,你也不會失去姐姐,反而等於有了伯符和我這兩位兄長啊。大喬姑娘那麼疼惜你,若是知道你哭成這樣,心裡不知該多難過。」

    聽了周瑜這句「兄長」,小喬別提多心寒,她雖不曾明言,小小的心事卻昭然若揭。周瑜是當真魯鈍未察覺,還是裝傻不願面對?兩人雖相距咫尺,小喬卻看不透他的心思:「聽說……你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周瑜與孫策一道長大,常來常往短暫分別的日子不少,他二人早就習以為常,卻未想到小喬會這般傷心。可周瑜亦說不好,下次相見會是何時,更何況小喬日漸長大,她小小的心思就像暗夜裡流光四溢的明珠,那般難能可貴,但他卻無法回應,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滾下淚珠濡濕了鮫綃。

    看周瑜半晌不語,小喬以為自己犯了他的忌諱,趕忙抽泣幾聲,忍淚而笑:「對了,前幾日姐姐帶我去燒香,我才想起來,小時候被拐時待的那個破廟裡未曾供奉佛祖菩薩,倒是供了些奇奇怪怪的泥塑……」

    周瑜眸中精光一聚:「你可還記得那些泥塑是什麼樣子?」

    「記不真切了,當時年紀太小,只知道跟尋常寺廟裡看到的不一樣。」

    所有的線索都似鏡花水月,令人毫無頭緒,可周瑜已下定決心,定會抽絲剝繭,揭開真相:「勞煩小喬姑娘,若是想起什麼,隨時送信去居巢給我。」

    話說到如此地步,小喬清楚分別就在眼前,她不想再掩藏自己的心事,卻也不好意思直說,囁嚅道:「你看那邊,有人點起了天燈呢。」

    周瑜下意識順著小喬所指的方向望去,卻看夜幕下黑涔涔一片哪裡有人,更莫說什麼天燈了。正當他納悶之際,小喬忽然踮起腳尖,紅著小臉,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而後逃也似的眨眼沒了蹤影。

    落雨凌亂,周瑜更是十足茫然,若非手裡還握著絹帕,他只怕要以為自己在做夢。冷風吹颳得面頰生疼,被小喬吻過那處卻是軟軟的,暖暖的。

    周瑜不自在地偏過身去,卻始終沒有擦拭,他抬眼望著蒼茫的夜,雨滴密密落在清亮的眼眸中,卻滌盪不平他的心。又是一年春日,萬事似乎皆與從前不同了,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中軍帳里,孫策聽了大喬的話,只覺渾身的血液瞬間湧上了腦袋。大喬看他愣著不動,小聲嚶嚀道:「你能不能先起來……」

    孫策這才覺察,自己還赤著身子壓在大喬身上,他趕忙起身,不自在地撓撓頭:「對,對不起,瑩兒,我以為是阿蒙……」

    大喬理了理凌亂的衣衫和鬢髮,垂首不語。兩人這樣僵坐了許久,孫策才踟躕打破僵局:「瑩兒方才說……要嫁給我?」

    大喬依然不敢與孫策相視,羞怯遞上身後包袱:「這是我爹爹給你備下的衣裳,應是打算贈你的納彩回禮罷。」

    孫策心想,大喬如是反常,定是因為擔心他被袁術算計丟了性命,可她到底明不明白,在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面前說這樣的話,到底意味著什麼?

    孫策直起身子,俯視著如嬌花般堪折的小人兒,抬手揩摸著她凝脂灌玉般的小臉兒,啞著嗓子問道:「瑩兒,你明白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么?」

    大喬還未回答,卻見孫策猛然吻了下來,雙手將她攔腰一抱,走向內室,不由分說便將她放卧榻上,欺身而下。

    此時的孫策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強勢又霸道,他的吻密密落在大喬的薄唇,面頰和纖細的脖頸上,大喬不由慌了,不得不去推他緊實如鐵的胸膛。可孫策並沒有停下的意思,抬手一扯,便拉開了大喬的交領。大喬只覺胸前一涼,眼淚瞬間飛濺而出,雖然她已想好,不在意虛禮,拼上此生與孫策相守,可他這樣卻實實在在地令她害怕。

    孫策發現大喬嚇哭了,趕忙停下了動作,方才他確實是想嚇她,此時卻是實打實地意亂情迷。他掙紮起身,僵著身子壞笑道:「怕了嗎?」

    大喬呆了一瞬,繼而滿面怒色:「你可知道我下了多大決心,才來此處尋你,你就這樣戲弄我!」

    孫策偏身躺下,將大喬牢牢圈在懷中,嬉皮笑臉道:「我哪裡是戲弄你,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成親可不是嘴上說說……瑩兒,你突然這樣,是不是擔心明天我受封的事?」

    大喬被戳中了心事,神色轉怒為憂,惶恐滿眼:「孫郎,我……害怕……」

    大喬性情溫柔又倔強,且頗具膽氣,當日在大別山夾谷內,面對山越匪眾和太史慈都毫不畏懼,今日卻因為自己說怕,孫策眸色一盪,心底甜蜜與酸澀交織湧上:「所以你就來找我,要跟我成親?你可想過,若是我明日真有個好歹,你這輩子可怎麼辦?」

    大喬雙唇顫個不住,語氣卻堅定不移:「我不後悔。」

    孫策將大喬環得更緊,無限疼惜道:「你可真傻,袁老兒帳下那幾個老匹夫傷不了我的。成親是大事,不能光說說,我已無法明媒正娶,就更不能這樣草率地要你……瑩兒,這是一輩子的事,我希望到老了,我們還能有美好的回憶,而不是我乘機佔了你的便宜,你明白嗎?」

    大喬似懂非懂,只知孫策好似十分疼惜她,乖順地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間,夜已深了,孫策拉開榻上錦被,對大喬道:「外面雨太大了,今晚就在這裡歇著吧……我不會碰你的。」

    大喬眨眨眼,神色有些遲疑,孫策明白她的顧慮,將地上的包袱撿起,拿出褻衣穿上:「讓我試試岳父給我備的衣服可還合身。」

    大喬這才裹緊被子轉過身去,一顆心卻噗通噗通跳個不住。

    簾外細雨潺潺依舊,孫策將帳簾紮好,壓滅了叢叢油燈,而後輕輕躺在了大喬身旁。

    這丫頭方才明明怕得要死,現下竟然一轉眼就睡著了。孫策望著大喬恬靜的睡顏,心生自嘲:今夜他簡直比柳下惠還要厲害,竟然真的忍了下來,什麼也沒做。放著這等大美人在榻,不知算不算暴殄天物?

    孫策長聲一嘆,復坐起了身子,在夜色里發起了呆。雖然他對大喬言之鑿鑿,心裡卻實在沒底,萬一受封之事有詐,他又該如何脫身呢?

    橫豎今夜是睡不著了,澡盆中水亦冷了,索性就讓他洗個冷水澡,好好冷靜幾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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