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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錦傳 - 第四章 他山鷓鴣字體大小: A+
     

    初春時節,萬物生長,柳條將舒未舒,連小喬這才滿十四歲的丫頭亦有了窈窕婉轉之意,此時她立在周瑜身前,眉間微蹙,眼波如淡煙流水。

    巡邏士兵往複來回,見他兩人迎風玉立,都忍不住互使眼色,好似樂見其成。

    可士兵們卻知道,他二人並不是在談情,而是在為孫策與大喬的婚事煩心。周瑜既已聽出自己話裡有話,小喬便只得硬著頭皮照實答道:「今天一大早,姐姐不知從哪裡翻出了一隻包袱,裡面全是男裝,有長衫還有鞋襪……可是姐姐給孫伯符做的春衫早就給他了,給父親做的衣裳,父親也帶走了。我沒敢問姐姐,又怕孫伯符聽了生氣,畢竟女子只給心愛之人做衣裳,若是……」

    說著說著,兩人視線驀然交匯,小喬愣怔一瞬,霎時紅了臉,趕忙垂下眼眸,良響未再言語。原來小喬只顧擔心大喬,未注意周瑜今日穿的正是自己做的儒裳。她咬著薄唇一嗔杏眼,暗罵自己真是犯傻,即便那小小的心思沒打算瞞他,也不必此時表露出來罷。

    哪知周瑜像是沒聽到似的:「那衣裳可是皂色的,內外一套?」

    小喬見周瑜未往心裡去,不知該慶幸還是失落,小嘴一撇欲回話,卻忽然感覺背後一涼。兩人不約而同轉過身去,只見明麗春日,孫策大步走來,卻好似攜沙裹雨,一身煞氣,嘴角明明扯著笑,眸底冷光卻令人不寒而慄:「瑩兒還給旁人做了衣服?誰啊?」

    小喬本是不怕孫策的,今日看他如此神情,卻瞠目結舌,不知該怎樣回答。

    周瑜深諳風俗人情,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這衣裳的來歷,旋即大笑起來。

    「你這老鰥夫,我拿你當兄弟,你卻只顧著笑話我?」

    周瑜笑得嗆咳不住,來不及解釋,就聽到韓當在不遠處大聲喊道:「少將軍,末將有要事回報!」

    孫策心裡放不下大喬,但看韓當如此嚴肅,所報應當是大事,只得沉著臉對周瑜道:「公瑾,勞煩你先跟妻妹去找瑩兒,我馬上就來。」

    說罷,孫策背著手,與韓當一道走回大帳。小喬這才鬆了口氣,嘟囔道:「這該死的孫伯符,真嚇死我了。」

    「只要遇到與令姊相關的事,伯符便會有些焦躁。不過生出這誤會也好,他二人好歹能有個說話的機會。估摸要不了多久伯符便會出來,我們等等他罷。」

    見周瑜輕搖羽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小喬十足好奇:「不會罷,你知道那衣服是做給誰的?」

    舒城北麓小山上,大喬換了男裝,身著甲衣站在崖邊,寬大沉重的鎧甲與她纖細的身量毫不相稱,可她若不如此,便走不出那四四方方的營地,亦無法來到這裡,登高遠眺。

    去年夏日初圍城時,孫策曾御馬帶她來此,正是那日,他許下誓言,讓自己可以儘力依靠他,萬事皆可以依靠他。時光如流水般匆匆,那深情又戲謔的神色好似仍在眼前,孫策卻已背信棄義,要捨棄她打江東去了。

    想到這裡,大喬不覺又滾下淚來,孫策眼眶通紅垂首不語的神情浮現腦中,大喬黯然神傷,五臟六腑皆絞痛,自嘲又困惑,為何明明是他拋下了自己,卻還要做出那副凄婉傷懷的樣子來?

    既然孫策已無挽留之意,大喬準備即日便出發回宛城老家。可她今日一早收拾行囊時,卻發現了一隻奇怪的包袱,裡面裝著幾件男裝,正是孫策的尺寸。

    大喬猜出這應是喬蕤為孫策準備的納彩回禮,想到少言寡語的父親默默做這一切,大喬潺潺的淚轉作崩潰嚎啕,她忍不住怨懟蒼天:為何她與孫策兩廂情願,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礙於時局無法相守?而這動蕩時局、連年兵禍下,又有多少戰死之骨,猶是秋閨夢中之人。

    那廂軍營中,韓當隨孫策一道入帳,還未落穩帳簾,便急急道:「少將軍,前幾日你讓我盯住李豐,我就派人日夜監視,誰知道他今日一早竟然出事了……」

    孫策眉頭一緊:「哦?怎麼回事?」

    「我們的人回報,每月初七、十七和二十七,李豐都會獨自策馬去六安,說是採買藥品,可他並無病症,實在蹊蹺……」

    提起六安,孫策瞬間想起那日他策馬去追大喬,在六安城外遇伏之事,不由眸色一凜,沉聲道:「先不要打草驚蛇,繼續暗中監視,務必順藤摸瓜,揪出他身後主使。」

    韓當面有難色,撓頭磕巴道:「這……少將軍,許是手下人不小心,露出了端倪,今日一早,李豐在壽春到六安的官道上墜了馬,脖子都摔斷了……」

    李豐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竟能騎馬摔斷脖子?孫策不寒而慄,劍眉緊擰,怒道:「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住?就這樣死了?」

    李豐一死,怪鳥與黃祖的線索便斷了個乾淨,韓當深知事態嚴重,跪地請罪道:「末將知罪,請少將軍責罰!」

    事情既已發生,即便懲處韓當也毫無裨益,說不定還會走漏風聲,引火燒身,孫策壓下情緒,緩緩吐口道:「韓將軍,李豐的線索斷了也罷,你務必要多派些人護得喬將軍安全,若是喬將軍有分毫閃失,我便唯你是問。」

    韓當見孫策未怪罪,大力抱拳應道:「少將軍放心!絕不會再有半分差池!」

    語罷,韓當轉身退下,留孫策獨自站在帳里發獃,他只覺自己仿若置身於一個夾谷內,前有猛虎後有豺狼,進退兩難。正如周瑜所說,現下此等形勢,如若將大喬送回宛城,且不說山越賊人如何,李豐那暗處的同夥會善罷甘休嗎?

    想到這裡,孫策衝出帳,欲去把大喬找回。周瑜和小喬正等在門外,看到孫策,周瑜招呼道:「伯符,舒城附近風景極好,你與大喬姑娘一道去過哪處啊?」

    孫策思緒正亂,周瑜這一問倒似醍醐灌頂,他大步跑至馬棚處,牽出大宛駒翻身而上,一騎絕塵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小喬仍放心不下,不安道:「我們不去嗎?孫伯符到底能不能找到我姐姐啊?」

    「小喬姑娘放心吧,此時此刻,只有伯符才能找到她,你我去了也沒什麼用,在一旁與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反倒讓他們不好說話。」

    小喬倚著矮籬托著粉腮,一聲連一聲嘆氣:「就聽你一次吧,我真沒想到那一套衣衫會是我爹爹給孫伯符準備的回禮……到底是成過親的人,你知道的還真是多。」

    小喬這話,令周瑜的思緒倏然回到了三年前,他隨父親一道入王司徒府上提親時,還是個方年滿十六的朗朗少年。明明不過數年光景,物是人非,恍若隔世,那些無比清晰如刀劈斧刻在心頭的記憶,漸漸染了光暈,徐徐淡出,變成了渺遠而飄忽的碎片。可心中的痛惜之感,卻未曾緩解一分,只是從噬魂銷骨的劇痛轉作了酸痛,仿若陰雨天里濕寒症,侵擾折磨著他身體的每一寸。

    見周瑜神色忽地黯淡,小喬便知他又想起了亡妻:「對不起,是不是我說的話害你難受了……」

    周瑜淡笑道:「無妨,故人已逝,只能記在心裡。我總想著,只要我惦記著,他們便好像還在一樣。」

    小喬輕輕頷首,明明是艷若桃李的面龐,神情卻凄風苦雨,比周瑜更加哀婉:「你好歹還有人能記得,我卻連母親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不如你的故人,我也幫你記著罷,這樣我也有人惦記,你也不用太累,可好?」

    周瑜本正神傷,此時心頭卻驀地一暖,他眉眼彎彎,眼底滿是溫柔,有磁性的嗓音輕道:「真是個孩子般的玩話,小喬姑娘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周瑜不知自己這一絲淺笑落在小喬眼中,差點讓她滾下淚,她趕忙壓抑住情緒,轉言道:「對了,你和孫伯符為何要去江東啊?你們……不是只想給孫伯符的父親報仇罷?」

    城北山麓上,孫策攀山而上,輕而易舉就在清泉白崖間尋到了大喬的身影,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在寬大的甲衣間顯得愈發纖細,烏亮如藻的長發未綰,而是如男子一般紮起了束髮,平添几絲英氣嫵媚。

    孫策腳步輕輕,從身後牢牢環過大喬的瘦肩:「瑩兒……」

    大喬本正出神,未留意身後有人,此時被孫策一抱,自是嚇了一跳,可她很快恢復了平靜,冷道:「少將軍怎麼來了。」

    孫策早猜到大喬不會給自己好臉色,團身轉到她身前,拉過她的皓腕,壞笑道:「瑩兒,公瑾說我一跟你吵架就去刷馬,我回想一下,只覺自己太幼稚。可是咱們一吵架,你就叫我少將軍,是不是也太孩子氣了?」

    既已說要送自己回宛城,此時何必再做出這副輕佻模樣,大喬將手掙脫,杏眼一嗔道:「若是無事我就走了,少將軍自便。」

    「我不要自便」,孫策不顧大喬掙扎,將她拘在身前,「你不是一直在查李豐的事嗎?我這裡有消息,難道你不想聽?」

    為保護喬蕤周全,大喬確實曾暗地打探過李豐樂就等人虛實,只是孫策怎會知道?

    看大喬滿臉驚愕,孫策一挑劍眉,溫柔又得意:「我既說過,要守護你與你父親周全,便會說到做到。瑩兒,近日出了些意外,李豐墜馬摔死了,喬將軍帳下細作既已除掉,你就再也不必懸心了。」

    那李豐跟隨喬蕤南征北戰數年,心思深沉,籌謀縝密,怎會突然死了?大喬不由花容失色:「怎麼死的?意外?還是……有人刻意將他除掉?」

    「應當是意外罷」,孫策不欲大喬再擔心,胡亂謅道,「聽說他是去六安探親,路上不慎墜馬摔斷了脖子。瑩兒別怕,我們不必理會他,他心懷不軌,惡有惡報罷了。」

    想起孫策與李豐舊時恩怨,大喬抬起蒼白的小臉兒,滿面不信:「你少打量著蒙我,是不是你派人……」

    「我哪裡會那麼蠢?前幾日我才奏他叛逆通敵,現下殺他,豈不惹得一身臟?我在你眼裡怎就那麼蠢,連這沒輕沒重的事也會做嗎?我確實怕他威脅喬將軍安危,派人盯了他,可這不代表我要親自下手啊。」

    原來孫策竟然如此惦記父親,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做了安排,大喬難以抑制地動容幾分:「多謝你……」

    見大喬不再那般拒他於千里之外,孫策總算鬆了口氣,抬手輕輕一捏她白嫩的面龐。兩人明明還在吵架,孫策這般舉動,令大喬十分不自在,她一偏小腦袋,躲開了孫策的親昵,垂著小蒲扇似的長睫,眼下一片黑青。孫策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嘴上卻逗弄道:「光說謝有什麼用?你親我一口罷。」

    大喬一愣,立即收了感激之色,抬眼嗔怒:「你輕薄我……」

    「怎能說是輕薄你,我是在調戲你啊。」

    這話慪得大喬起身就走,孫策緊隨其後,一路賠笑:「瑩兒,別生我氣了,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啊。我睡不著就算了,你這麼美,若是因為跟我生氣變醜了,我豈不罪惡滔天了?」

    山路難行,孫策在其後喋喋不休,大喬又身著甲衣靴履,一個不留神分心扭了腳,「誒喲」一聲,險些摔倒,所幸孫策出手及時,將大喬牢牢扶穩,不由分說三下五除二解了她的甲衣大力拋入一側的溝壑中:「這東西這麼沉,穿著它路都不會走了……」

    大喬的小臉兒霎時紅得冒起了煙,她伸手欲攔,卻還是眼睜睜看著孫策將甲衣扔到了崖澗中。大喬氣急,點點淚盈盈於睫:「你這讓我怎麼回去啊?我可是女扮男裝出來的!」

    孫策將大喬攔腰一抱,低頭瞥她身前一眼,亦紅了臉:「你這身子怎麼看都不像個男人,別白費功夫了,甲衣可是找阿蒙借的?你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他。」

    大喬扭傷了腳,掙扎不過,即便又氣又惱,也只得被孫策抱著走。看到大喬乖乖窩在自己懷中,孫策內心的不安漸漸消退:「瑩兒,我後悔了,你不要回宛城了……」

    昨日他還那般斬釘截鐵,今日怎會忽然服軟了?大喬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抬起清泓眼眸怔怔望著他。孫策自知大喬在等他解釋,緊了緊抱著她的手,又道:「瑩兒,宛城在鬧匪患,你們兩個姑娘家還生得如此貌美,實在不安全。我送你們去吳郡罷,我舅父在那裡經營多年,母親與弟妹必不會薄待你們……」

    大喬的眸色由亮轉暗,偏頭嗔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我若這般不明不白去投奔你的母親與舅父,旁人會如何指戳我父親?何況你舅父軍中人多眼雜,與袁術有千絲萬縷的瓜葛,若是被發現了,我父親可怎麼是好。」

    去吳郡的事,孫策確實未做權衡考量,只是他不敢提出讓大喬就這般跟了他,亦不敢輕易許諾,只剩無奈嘆息:「瑩兒,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思。」

    「我不去,我有父親有妹妹,不必寄人籬下,你不要再為我操心了。」

    孫策猜到大喬會拒絕,他深知她有多溫柔便有多倔強,所以未做勉強。大喬身量極輕,孫策抱著她毫不費力,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下了山,兩人共乘一騎,快馬加鞭向營地趕去。

    距營門不過十餘丈時,大喬好似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她側身對孫策道:「好似是……袁術派人來了……」

    孫策亦注意到了營中那些攢動的人頭,他滿面肅然,將韁繩塞在大喬手中,翻身而下對大宛駒耳語幾句,又解下腰牌遞上:「瑩兒,大宛馬會馱著你慢慢從旁門入營,若有士兵攔你,你就把這腰牌給他看,我去去就來。」

    大喬來不及囑咐,孫策便已轉頭走開,與此同時,大宛駒緩緩起步向反方向駛去。雖不善馬術,大喬仍忍不住回眸相望,只見十里連營下,孫策八尺之軀顯得形單影隻,蕭瑟無限。

    營門前,周瑜與小喬仍在攀談,見大喬策馬而來,周瑜起身上前穩穩拉住轡頭。小喬攙扶大喬下馬,關切道:「姐姐的腳怎麼了?扭著了嗎?」

    方才被孫策抱著未著地,不知腳傷竟如此之重,大喬不顧擦拭涔涔香汗,焦急地問周瑜:「周公子,是袁術派人來了嗎?」

    「正是,據說袁術答允了伯符去打江東的請求,亦上表朝廷為他求了官階,只是……」

    「只是什麼?」

    大喬如此在意孫策,周瑜不忍相瞞:「只是袁術要伯符回壽春受封,再從壽春率部出發,不知在做什麼盤算,或許是鴻門宴罷。」

    時值晌午,暖陽融融,大喬卻猶如被人兜頭淋了一盆冰水。袁術果然不會讓孫策輕易如願,此次又要出什麼花招?大喬顫抖不已,小手握得緊緊的,蔥白指甲在手心裡按出了幾個彎彎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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