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荊楚前往元合殿稟告了一件事。他已派純鈞打探清楚,虞頌正在餓鬼道尋找集貪嗔痴妒各種邪念的怨靈,並將他們關在囚籠中相互廝殺,存活者會被他召入麾下,為坤岩效力。坤岩手底下的軍隊,有一部分是餓鬼道的流民,還有一部分就是這樣召集來的怨靈。
「虞頌這次新帶走的怨靈當中,最強的那個是……」荊楚猶豫,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
崇明放下摺子,抬眼看他:「有話直說。」
「是初月。」
崇明起身就走。
荊楚在後面著急喊他:「殿下你去哪兒?真武帝君有事找您呢,殿下……」
荊楚嘆氣,如果他沒猜錯,崇明八成又去人界找靈夙了。這陣子崇明像是丟了魂一樣,有事沒事就往清荷別院跑,跟昔日遇事冷靜的他截然相反。荊楚腹誹,殿下中了情愛之毒,當真無藥可救。
荊楚向崇明稟告消息的同時,靈夙也聽阿湛說了此事。阿湛很嚴肅,話語間帶著憂慮,陶娘子也戰戰兢兢不敢說話。初月不是個省油的燈,以前當上神時就夠狠戾的了,如今還成了怨靈,若得了機會,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靈夙輕輕打了個哈欠,並未當回事,她還在回味午間吃的幾道菜。酒樓進了位新廚子,姓王,做的全素宴堪稱一絕,正好滿足京城這些有茹素需求的大戶人家。
「姑娘,初月她還沒死透啊?怎麼就成怨靈了呢?」陶娘子臉色難看,「那她日後要是找上門來,我這酒樓……」
「怕什麼?」靈夙睨她,「當年她怎麼死在我劍下的,讓她再死一次就是了。」
「可是……」
「別可是了。傍晚生意正好,你不在酒樓照顧生意,來別院幹嗎?」
陶娘子這才想起來這兒的目的:「康寧郡主來了,說有急事找您。」
「也該來了。就因為她,這幾日我出門老有人跟著,真的是好煩啊。」靈夙伸了個懶腰,「罷了,把她領到這兒來吧。」
至於跟蹤她的是什麼人,用頭髮絲想想都知道跟姬玄有關。趙瑩這幾個月總往酒樓跑,見的最多的就是她和陶娘子,姬玄心思縝密,城府又那麼深,必定早就盯上她們了。好在她們都不是凡人,不然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他摸得透透的。
陶娘子走了幾步,覺得這事不大對:「姑娘,真要把她帶來別院?她是個凡人,不太好吧……」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已經見了不少,再遮遮掩掩就顯得矯情了。你放心,這個人情我會記在悠溯頭上的,吃不了虧。」
得了靈夙這話,陶娘子放心大膽去請人了。她當然不想自己成為靈夙口中矯情的人,反正出了事有靈夙擔著,她就是個跑腿的。
沒多時,趙瑩跟在陶娘子身後進了清荷別院。她一見院子里的湖就想起來了,幾個月前她在這裡見過阿青留給她的荷花。
「原來是這裡!」趙瑩又驚訝又歡喜,興沖沖跑到湖邊。她指了指開得最大的那朵重瓣荷花,問靈夙:「這花怎麼開了這麼久都不謝?」她上次來的時候,湖中只開了三朵花,如今數量已經翻倍,其中一朵是還是罕見的銀蓮花。
靈夙但笑不語。只要這清荷別院存在一日,這些花就都不會謝的。昨晚陶娘子還指著新開的那朵荷花問她,為何這花晚上會發出熒光。她也不能確定,或許因為姜忱是新生的神明吧。新生者,亦是純凈者。
「靈夙?」趙瑩見她不說話,追問,「這兒到底是哪裡啊?我上次明明記下了路,可找了好幾次都沒找到。這不會是你家吧?」
「算是吧。你這麼著急找我,有什麼事?」
「還不就是姬玄的事!他老是派人跟蹤我,我都快煩死了,一直不敢去見我堂姐。前陣子就聽說她病了,我很擔心她。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她?」
「好說。」
靈夙揮揮袖子,隨便打開了一扇門,門的另一邊就是趙宜真家的院子。
趙宜真和姜忱正坐在院中喝茶,忽見有人進來,他們嚇了一跳。趙宜真拍拍胸脯:「姑娘下次可別這麼悄無聲息出現了,可嚇死我。」
「這可不怪我,是你的好妹妹吵著要來的。」
趙瑩上前:「是我是我。姐,你病好點了嗎?最近我遇到點麻煩,總不敢來找你,多虧靈夙幫我。」
「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
趙瑩笑著去拉趙宜真的手,表示了對她的深切想念,順帶也罵了半天姬玄。她昨日就聽陶娘子說了趙宜真和姜忱的故事,乍一見到本人還是詫異了許久,盯著姜忱上上下下地打量,弄得姜忱很不好意思。
想到未來的日子趙宜真不再是孤身一人,趙瑩也就放心了。那麼接下來,她放不下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她央求靈夙:「那日你答應幫我解決了姬玄的,快弄他啊!我是真受不了了!」
靈夙瞥她一眼:「你以為就你有這困擾?拜你所賜,他現在連我都監視上了。」
趙瑩:「這個瘋子!」
「既然他自己找死,那我就去會會他吧。」
靈夙剛邁開步子,面前忽然出現一個身影,緊接著一道力氣將她生生攔了回去。她靠著牆,怒不可遏抬頭,對上的卻是崇明的臉,而他的手還擋在她身前。
「別去。」
「殿下這是何意?」
「阿湛應該跟你說了,初月回來了。」
靈夙笑得玩味:「怎麼,殿下怕我再次傷害你的親親小師妹?」
崇明頭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她現在是怨靈,對你又積怨已久。」
「怨靈怎麼了?」靈夙拂開崇明的手,「我可不是好面子才這麼說的,我還真沒把她放在眼裡。虞頌和坤岩我都不怕,她?也配?」
趙瑩、趙宜真還有姜忱,三雙眼睛直愣愣盯著看,暗自揣測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崇明乾咳一聲:「我們回清荷別院說吧,別在這兒打擾了。」
「也行。」
靈夙向趙宜真和姜忱告別。她讓趙瑩別著急,姬玄的事她會儘快解決。趙瑩見她和崇明有爭執,不敢摻和,乖乖閉嘴。
回到清荷別院,崇明告訴靈夙,驥風其實去找過她,只不過她拒絕了見他。
「我來這兒之前去了趟師父的真武殿,師兄也在。」崇明問她,「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為何要拒絕?」
靈夙狐疑,她怎麼就不記得自己拒絕過驥風?他什麼時候找過她?
「是他?」她想起來了,「遂陽公主的駙馬周承業!」
崇明也吃了一驚。驥風居然知道他們入了趙宜真的夢,還選擇以這樣的身份去見她……崇明心中怪怪的,以他對驥風的了解,他不像是這麼唐突的人。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也沒放下對靈夙的執念。
「師兄用心良苦。以他現在的身份,確實不方便直接見你,只是錯過了這次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
「他若真想見我,肯定會再來的。殿下就別為他操心了,好好想想你自己吧。」靈夙提醒他,「你不是想知道光陰眼的秘密嗎,百忙之中抽點時間出來唄,我們去趟叢魚山?」
「好。」
「天快黑了,殿下既然來了,那就用個便飯再走吧。我們酒樓新招的廚子很不錯,殿下嘗嘗?」靈夙招來陶娘子,讓她給崇明上一些吃食。又說:「我答應了康寧郡主儘快幫她解決姬玄,就不打擾你吃飯了。」
「你要怎麼解決?」
「放心,我在人界不殺生。」
崇明:「……」
「你回天宮記得幫我給悠溯帶個話,她的錦鯉最近沒少給我添麻煩,讓她多記著點我的好。」丟下這句話,靈夙轉眼消失在院中。
…………
姬玄今夜是特地來拜訪舊友的。自他入了太子門下,好久沒像現在這麼輕鬆了。他沒讓任何人跟著,在友人家吃了便飯,與友人秉燭夜談,聊起許多兒時趣事。他彷彿回到了懷著一腔抱負懵懂離鄉的那些年。友人並不富裕,家在外城一處偏僻的巷子里,他卻覺得這裡比他的深宅大院溫馨得多。
夜深了,姬玄依依不捨地與友人告別,約了改日再聚。
出了友人家門,姬玄發現不遠處站著一位穿素色衣衫的女子。今夜並未下雨,她卻撐了把傘。待他走近,只見那女子氣質卓絕,宛若天人,正似笑非笑看著他。
姬玄立刻就猜到了,她就是與康寧郡主私交甚密的那位神秘女子——靈夙。最近這一個月,他一直派人跟蹤靈夙。手底下的人回話說,靈夙住在永和巷一處再尋常不過的宅院里,平日甚少與人來往,除了康寧郡主,她只跟蓬萊酒樓的掌柜陶娘子相熟。但怪就怪在,靈夙行蹤詭異,神出鬼沒,無論他派出武功多強的暗衛,最後都會把她跟丟。眼下就是了,她非但沒有在他的監視範圍內,反倒跟蹤了他?
「姬先生,幸會。」靈夙嘴角揚起,「聽說你在查我?」
姬玄警惕:「姑娘說笑了。」
「我沒空跟先生打啞謎,也懶得出手。我就直說了吧,先生想扶太子登基也好,想拉平王站隊也罷,你忙你的,別把主意打在康寧郡主身上,否則我不確定我會做出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來。這樣說,先生可明白?」
如此直接,姬玄心底湧起絲絲不安。她竟然全都知道!枉他自負謀略過人,他出山這麼久,還從未遇過對手……
畢竟是長期浸淫權術的人,姬玄很快恢復了鎮定:「我知道姑娘身手不凡,可要威脅我,光有身手是不夠的。」
靈夙並不反駁,她噙著笑,慢慢走到姬玄面前:「夜深天涼,先生走好,可別被淋濕了。」她把傘交到姬玄手上:「若我猜得不錯,日後我與先生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先生想找我,也不必鬼鬼祟祟,將這傘交給蓬萊酒樓的陶娘子,她會帶你來見我的。」
姬玄鬼使神差接過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身體竟完全不受控制。他撐著傘,怔怔未動,腳步像是有萬斤重。
靈夙走出沒幾步,天邊忽然響起一道驚雷,大雨傾盆而下。姬玄抬頭,眼中有壓不住的震驚。他對天象頗有研究,今晚原是不可能下雨的。靈夙這把傘像是早早為他備下的,因為她行在雨中,身上卻半滴水都沒沾,雨下落時完美避開了她。
「她到底是什麼人?」姬玄立在原地,雨滴胡亂打在傘面上,劈啪作響。眼看靈夙就要消失在巷口,他想叫住她,卻只覺得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阿靈。」
靈夙聽見有人喊她,這個聲音——
她迅速轉身,姬玄仍站在原地,但隔了這麼遠她還是看出來了,那不是姬玄。她忍不住笑了:「這不像你的作風,如今你只敢借著別人的身軀來見我嗎?先是周承業,再是姬玄。何苦呢,驥風上神。」
驥風眼底暈染出異樣的神色,他嗓音低沉:「你我現在的身份,本不該再見。」
「你想多了,並非我有多想見你。只是有些事,該了結的遲早得了結。」
靈夙拔下頭上的玉簪,施了個術法。只見一道紫光從簪中飛出,落地變成了一頭巨獸。那巨獸長相兇殘,可一看見驥風,卻溫順得如小貓一般,完全不敢造次。
「昔日我成年,你降服凶獸傲因贈予我,不勝感激。不過我們早就沒什麼關係了,這傲因獸也當物歸原主。」靈夙不緊不慢將簪子插回髮髻,又撥弄了一下耳鬢碎發,慵懶且隨意:「上神趕緊領走吧,萬一被它逃脫,傷了凡人可不好。」
驥風伸手,將傲因收回袖中。
「我歸還了傲因,上神是不是也該把止戈還給我了?」
「好。」驥風口中發澀,「我來得匆忙,忘了帶。改天……」
「不必改天。你交給崇明就行。」
靈夙不想再與他多說,徑直離開了巷子。雨勢越來越大,她心中卻像是出了太陽,輕鬆了不少。這段孽緣,總算有個了結了。
到了汴河邊,靈夙停住腳步:「出來吧。既然跟來,殿下也別躲著了。」
崇明只得顯身。他以為自己斂去氣息,隱藏得很好,不料還是被她發現了。
「你怎麼發現我的?」
「我師父是上元夫人,你說我怎麼發現你的?」靈夙反問,「你早就知道驥風今夜會來找我?」
「是。」
「那你跟著我,是怕我會因他而傷心?」
崇明不想承認,但還是點了點頭。
「放心,他已經傷不了我了。」靈夙她繼續往前走著,步履輕盈,「今夜讓殿下看笑話了。送出去的東西原是不該主動要回來的,可我實在不願讓他留著那把劍。」
二人一路同行,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到了清荷別院門口,崇明提出告辭:「我該回去了。」
「慢走。」靈夙進屋。她正要關門,崇明驀地開口:「你從師兄那兒把止戈要回來,是因為我嗎?」
問這個問題,崇明心裡有些緊張。他太了解靈夙了,哪怕真是這樣,她也會一笑了之,笑他自作多情。然而這次——
「是啊。」她莞爾一笑,眼眸如星。
————《華明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