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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六十五章 堤坡面理字體大小: A+
     

    進入臘月,宋金兩部主力部隊在大名府相會。

    整個大名府戰場,宋軍河北方面軍合計御營前軍、右軍、水軍,累計戰兵六萬出頭,隨營民夫七萬餘;金軍合計隆德府行軍司五個萬戶、河東方面努力支援的四個萬戶,外加大名府本地行軍司的四個萬戶,攏共十三個萬戶,有戰兵步騎十三萬衆,另有數字不定,往來負責後勤轉運的民夫,也就是籤軍約二三十萬衆。

    雙方兵力對比,即便是不用強調金軍那前所未有的六七萬強大騎兵集羣,也絕對是強弱明顯的。

    除此之外,金軍還掌握了幾乎周邊所有郡縣的行政權、控制權,能確保外圍的支援與調度,更重要的一點是,那個週四十里,扼河北要衝的大名府首府元城,依然在金軍控制下。

    如此局面,再加上北面的杓合、阿里,東北面的王伯龍,其實金軍一上來便有隱隱合圍的姿態。

    從金軍這個角度來看,宋軍已經內外交困,倒也沒差。

    當然了,就宋軍這個佈置,合不合圍也沒有意義——宋軍似乎也不準備走,就準備這麼內外交困的頂下去,說不定還想虎口拔牙,當面強吃下元城呢。

    閒話少見,轉回眼前,只說金軍連營連壘,場面浩大,自詡撼山移海,但實際上,進入臘月後的前幾日,戰況卻有些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倒不是說戰事不激烈、場面不大,而是說只金軍單方面捱打而已。

    面對着偌大的元城,宋軍分門別類,三面陸地起砲,一面河上行船,轟擊不停,與此同時,軍隊分劃有致,或挖掘地道,或平整土地,或開始正式搭建巨型攻城塔,或集中小型拆卸式弩炮和八牛弩定點清除元城上的比較有威脅的塔樓。

    與之相比,元城內的金軍也沒有氣餒,在幾乎一望無際的援軍抵達後,整個城池裡的守軍也士氣陡增,一些城內自己倉促組建的砲車也開始隔牆還擊。

    並且在進入臘月後,幾乎每一夜都會派出小規模敢死隊出城破襲。

    但是,城內和城外相比,一則砲車數量規模、位置靈活性全都受限,二則宋軍有一道很明顯的環城內壘,破襲也常常無功而返,所以總歸是落入明顯下風的。

    而這麼一日日過去,元城雖然稱不上四面楚歌,但也的確遭受到了巨大的削弱與動搖,七八十個角樓在數日內被集中摧毀了十幾個最具威脅性的,部分牆體開始在砲車的轟擊下出現裂口,傷亡也開始漸漸成爲城內不可忽略的一個問題。

    甚至,城外不清楚的是,高景山爲了確保繼續起砲和修補城防的木材與建築材料,以身作則,居然連自己的府邸都拆了,整日只在翠雲樓盤桓……而且翠雲樓之所以留下,也只是因爲這裡是城池北半部的內裡制高點,方便觀察、指揮罷了。

    而這些天裡,黃河西面的金軍大隊,莫說撼山移海了,根本就連全面出擊的機會都無,因爲他們第一時間便見識到了萬戶阿里與杓合提醒的宋軍水師之利。

    坦誠說,金軍對水師仗着河道的阻斷能力是有預料和認識的,之前淮上一戰,韓世忠的海舟入淮便使得金軍大隊喪失了過河的可能性;後來張榮率梁山泊水師入黃河,控制黃河河道,更是形成了一種戰略優勢,基本上絕了金軍從下游大舉南下的心思;便是這一次,金軍彙集而來,本也是做了趁着黃河封凍的空檔期,掃蕩岳飛部的心態。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也真沒有對水師在這種狹窄地形的強大控制能力有足夠的認識。

    當然了,很快啊,他們就意識到了,所謂的甲冑、戰馬,還有密集的軍勢,在移動着的八牛弩面前,幾乎就是一個笑話。

    幾百步寬的黃河河道,和黃河兩側六七百步的絕對威懾距離,瞬間讓金軍喪失了某些不切實際的心思,也使得金軍徒勞氣勢驚人,卻伸展不開手腳,無法支援元城。結果就是,城內因爲宋軍的包圍與明顯的兵力對比,陷入到了明顯的劣勢,但本該反過來包圍宋軍且也有明顯兵力優勢的外圍金軍卻因爲宋軍水師的存在陷入到了不能組織起攻擊的尷尬境地。

    甚至,在宋軍水師的護佑下,宋軍的後勤物資還依然源源不斷順着黃河轉運過來。

    這種情況,坦誠的講,並沒有超出金軍高層的想象,但依然給士氣造成了強烈的影響。

    “將軍隊四散開來,散個兩百里,一起渡河又怎樣?他張榮有幾艘能裝八牛弩的戰船,真能攔得住?”

    “分散渡河了又如何?河對岸又不是沒有阿里將軍與杓合將軍……渡河了,這麼窄的地,兩側都有八牛弩,難道就能鋪展開兵力去攻了嗎?”

    “哼……恕我直言,杓合跟他部屬都是渤海人,所以才攻不下!”

    “如此這般,不如勸高都統早降,請女真勇士自己來打便是。”

    “便是女真,阿里將軍不也作戰了嗎?他的話也聽不得嗎?”

    “阿里將軍當年雖勇,如今卻已經老了!”

    “故此,這大金國便只有你金牌郎君管用?對面可是有六萬宋國披甲御營的!你這般強橫,拿你的萬戶過去試試如何?!我們樂的過河來休整!”

    充當金國主力營盤核心點的李固鎮中,立着兩面旗幟的某個大戶人家院落裡,隨着阿里與杓合又一次渡河拜謁,一場軍議也隨即在萬戶這一層級再度展開,但很快軍議上便發生了爭吵,而且爭吵也很快變得激烈、混亂與偏移起來。

    面對這種情況,兀朮早就有些不耐了,而與此同時,與兀朮並排坐在上首的元帥拔離速卻偏偏一直面無表情,且一聲不吭,不免讓魏王殿下有些謹慎起來……他不想喧賓奪主,尤其是這場爭吵表面上是一回事,實際上內裡跟拔離速的權威有直接關係。

    不過,耳聽着爭吵越來越脫離戰事本身,這位金國執政大王到底是不能忍耐,其人稍作猶豫,終於回頭示意,讓身後太師奴附耳過來:

    “告訴元帥,請他放心處置完顏奔睹,怎麼處置俺都只會贊同與配合!”

    太師奴會意,立即趁亂轉到完顏拔離速身後,再度貼耳以對。

    這算是猜到正確答案了。

    隔着一張桌子,既得許諾,拔離速立即在座中昂然出聲:“完顏奔睹!”

    一聲厲喝,院中瞬間安靜。

    但旋即,之前爭吵最歡,也幾乎是院中最年輕的那個萬戶便只是冷笑一聲,然後以一種幾乎是挑釁的語氣拱手以對:“元帥有何吩咐?莫非元帥就任後咱們女真人就此改了規矩,連軍議中也不許說話了嗎?當日太祖在時,便是在場的謀克都能面批其錯!”

    “軍議之中,不議軍事,反而無端攻訐同僚,這纔是毀壞軍議傳統的作爲吧?”坐在那裡絲毫不動得拔離速同樣冷冷以對,然後脫口傳令。“完顏奔睹私心太重,故意挑亂軍議,應當鞭打二十,有誰反對?!”

    言語既落,滿院寂靜無聲,莫說完顏奔睹本人懵在當場,便是剛剛私下做出許諾的兀朮都一時怔住。

    且說,完顏奔睹本鬧事、耍脾氣當然是真的,而且原因誰都知道,就是不滿、不服拔離速做這個元帥嘛。

    想想也是,論親疏,完顏奔睹雖然遠支,卻自幼養在阿骨打帳下,算是阿骨打嫡系;論山頭,他是東路軍出身,而此戰也是東路軍九個萬戶遠超西路軍四個萬戶;再退一步,只說完顏奔睹作爲隆德府行軍司都統,這次帶來了其統轄的五個萬戶,也比拔離速的太原嫡系實力強一大截。

    甚至,在臘月之前,也就是兀朮跟拔離速辛苦率河東方面部隊彙集過來之前,這邊根本就是完顏奔睹整飭的大營,那時候也沒見他嚷嚷着阿里老了,杓合是渤海人,咱們分幾十路渡河啊渡河。

    反倒是如今,當着人家阿里跟杓合的面這麼扯?

    一句話,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便是不知道這個漢家典故的,也都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也正是因爲如此,那在戰事陷入尷尬的無能爲境地下,無論是完顏奔睹趁機鬧情緒,還是完顏拔離速要藉機立威,都算是正常展開……可問題在於,人家不滿發幾句牢騷,你立威就要打人家一個都統、標準的軍中三號人物二十鞭子,這就顯得有些超出預想了。

    這已經不是粘罕打了吳乞買二十孤拐的年代了!

    此一時彼一時也。

    “我有太祖御賜的金牌,誰敢鞭我?!”片刻的沉寂之後,完顏奔睹回過神來,當場勃然大怒,卻是直接從腰中扯下自己的金牌來,然後手持金牌左右厲聲相對。“你們這些行軍萬戶,看看自家的金牌,再看看我的金牌,是一回事嗎?我的前途,是太祖在時便公開許諾出來的!我倒想看看,這軍中誰敢鞭我?!”

    說到最後,這廝幾乎是將手中金牌懟到了拔離速的鼻子跟前。

    但也就是這個動作和這句話,終於引來了一個人的雷霆之怒……說時遲,那時快,拔離速依然一聲不吭,兀朮卻霍然起身,然後抄起自己與拔離速之間桌上的馬鞭,便朝着逼上前的完顏奔睹劈頭蓋臉抽了過去。

    可憐金牌郎君剛剛還豪氣逼人,自以爲軍中無敵,下一瞬間,便見到是太祖親子中如今僅存的兩個執政親王之一,也可能是東路軍真正的主人,親自過來抽自己鞭子,卻是半點不敢反抗。慌亂之中,這位起身輩分還比兀朮高一輩的金牌郎君,唯一能做的,便是趕緊收起那面金牌,在懷中捏住,防止金牌被誤傷到,然後就只是低頭立在原地,任由對方鞭打不停。

    這種鞭打,隔着甲冑和裘袍,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實質性傷害,稍微幾鞭子湊到臉上,那也無妨,但震懾力和侮辱性卻極大——二十鞭子抽完,完顏兀朮轉回座位中,繼續一聲不吭裝啞巴,而完顏奔睹也再不敢多一句廢話,只是老老實實回到下面萬戶羣中肅立。

    其餘萬戶,更是無言以對。

    “我直說吧!”

    拔離速見到情勢安穩,宛如沒事人一般再度開口。“黃河不封凍,以眼下局勢,河道被宋軍水師鎖住,強行從南北夾攻,不說兵力鋪展不開,南北那個工事也絕不是什麼擺設……阿里將軍雖老,卻是宿將,且治軍極嚴;杓合將軍部屬雖多是渤海人,卻也因爲如此,想必也是爲了想救援高都統而最敢戰的一部……他二人說不行,那就是不行!”

    聽到這裡,兀朮忍不住看了一眼阿里,這個昔日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宿將,這一次卻一言不發,甚至之前面對着完顏奔睹‘誤傷’與侮辱,也根本沒有半點反應,只是讓杓合一人出面與完顏奔睹撕扯。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老了。

    “不行歸不行,但不能這般乾等着結冰,”就在拔離速稍顯公允的表態後,又一陣略顯尷尬的沉默中,完顏突合速稍微拖着腿上前一步,也算是替自家都統和元帥打圓場了。“得做出點事情來,或是阻礙宋軍攻城,或是支援城內,反正不能幹等着!否則城內高都統那裡如何看我們?幾十萬大軍裡面也交代不過去。”

    “正是此意。”拔離速緩緩頷首,環顧左右。“諸位都有什麼主意,儘量說一說!”

    衆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多看向了阿里與杓合二人。

    說白了,這二人主場作戰,如今地理受限,還得聽他們的意見。

    但是很顯然,這二人之前被完顏奔睹指桑罵槐了一頓,此時也不知道是負氣還是如何,依然立在那裡懶得多言。

    等了一陣子,卻是跟阿里頗爲熟稔,如今算是完顏奔睹下屬的訛魯補訕笑一聲,近乎開玩笑的說了一句:

    “要不想法子截斷黃河?”

    衆人鬨笑,也就是此時,阿里終於平靜開口:“可行!”

    院中笑聲戛然而止。

    “不開玩笑?”訛魯補追問了一句。

    “不開玩笑。”阿里從容以對自己老友。“如今河北的黃河是不對路的……與其說是黃河,不如說是河北的水系借用黃河河道,又或者黃河河道侵襲了河北水系。這種情形下,咱們身前的河道,盛水期是黃河水多些,到了枯水期,就是河北自己的水多些,而且水流緩慢,水源駁雜。再加上河道分叉太多,截斷一個岔道,也不至於出亂子。”

    衆人恍然,旋即振奮。

    但很快,拔離速就意識到了什麼,然後正色詢問:“若依阿里將軍所言,合此地民夫二十萬,須幾日能成?”

    “若是宋軍不侵擾,民夫三五萬,多了沒用……大約二三十日吧。”阿里依然從容。“而且截斷之後,須防河底淤泥難行。”

    衆人紛紛啞然,拔離速也尷尬苦笑:“二三十日,不如等結冰!”

    “我本是對訛魯補的話做個分解。”阿里也笑了。

    “局勢艱難,還請老將軍指點一二。”兀朮再度開口,卻是難得起身,朝阿里做了個稽首,然後方纔坐回。

    阿里瞥了眼對方,終於不笑:“此時想要支援元城呢,不是沒有路子,分小股從南面渡河,然後尋些小船,換水路走元城東南的港口區,從道理上講還是能進去的……宋軍不可能真的四面鎖住……但也只是從道理上講,不可能進去成建制部隊的。”

    衆人紛紛頷首,也稍微嚴肅起來——不管如何,此時只要能進城,哪怕是幾個人、幾十個人,那對城內守軍而言都是莫大的鼓舞。

    便是成功概率不大,也該試一試的。

    “其次一條。”阿里繼續平靜言道。“截斷黃河當然是玩笑,但可以截斷永濟渠,以擾亂宋軍……”

    兀朮、拔離速以下,衆人精神再度一振,因爲永濟渠就在李固鎮旁邊,也是穿越了金軍營盤的。

    “永濟渠有什麼說法?”拔離速主動催問。

    “永濟渠是人工渠,引淇水、洹河注入前面河道……越過黃河,抵達元城之下,然後橫穿宋軍營盤。”阿里從容言道。“而因爲強行引水和人工而爲的緣故,這條河在對岸從黃河裡再引出來的時候,其實位置偏低,有些懸河姿態。我們從下游截斷,它必然在宋軍營盤裡氾濫,屆時看情況,運氣好了,說不得能將宋軍營盤一分爲三,運氣差了,或者他應對妥當,也多少要耗費他一番功夫。”

    衆人終於振作,這纔像是一個正正經經的法子。

    拔離速也頷首不及。

    兀朮更是直接離座,上前去牽阿里的手,連聲誇讚。

    但阿里卻直接搖頭:“這不是我的主意,我一個女真老頭子,哪裡懂什麼水文地理?這是之前與高都統在一起的時候,他說的一些言語,被我記住了,今日想起了,覺得可行,臨時賣弄罷了……而且這種事情,咱們都不曉得成效如何,只能說是趁着沒結冰,需要事情來敷衍下面軍心,這才試一試。”

    衆人愈發嗟嘆。

    就這樣,今日軍議到底沒有無功而返。

    首先,肯定是統一了思想,加強了主帥拔離速權威的;其次,金軍到底是尋到了一個可以試一試,而且看起來可行的對敵策略。

    當然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隻能是一種‘敷衍局勢’的對策,還是要等結冰纔有可能真正奮起大戰,以作了斷。

    當日無言,衆人設宴招待慰勞阿里與杓合,便是完顏奔睹落了面子,也不敢再違逆四太子,倒算是勉強半歡而散。

    隨即,到了傍晚,兀朮更是親自去下游的河畔送阿里與杓合歸營,以作撫慰……宋軍的戰船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河上尋到機會交通總歸是沒得跑的。

    而暫且不提阿里與杓合歸營後,如何截斷永濟渠,只說這日晚間,月缺而星稀,兀朮送完二人,本欲折返,但想到阿里所言的‘敷衍局勢’言語,知道想要真正發起攻擊,還是要等黃河封凍,便又有些着急上火,便乾脆不急着回營,反而趁着天黑,帶着太師奴等一衆侍從沿着黃河河堤、挨着水面緩步往下游而去,並沿途讓侍從試探邊緣結冰情況,乃是要觀察結冰情勢的意思。

    畢竟,現在的氣溫情勢已經很微妙了。

    譬如永濟渠那裡,金營那邊因爲置之不理,上面都已經結了一層厚冰,士兵取水都要敲開巴掌厚的冰層才能爲了,宋軍那裡的永濟渠段,應該已經要靠着全面搗冰才能進行運輸。

    黃河河道也是如此,經常每日清晨到傍晚,都有宋軍民夫搗冰不停,以求儘量延緩。

    這種情況下,若是能再來一兩場降溫,一場冰雪,說不得就真要漸漸封凍了。

    就這樣,完顏兀朮藉着夜色遮掩循河而上,一路行來,明顯能感覺到河邊的冰層隨着時間流逝越來越廣、越來越厚,但一直走到下游,正對宋軍營盤的區域時,河邊卻只是有冰渣……這當然是能理解的,因爲兀朮親眼看見,大晚上的,河上還有不少宋軍民夫舉着火把乘着小舟,連夜搗冰。而讓兀朮尤其感到驚喜的是,宋軍戰船周邊,也有不少動靜,顯然是輪船停泊在河中,僅僅是上半夜都直接引發了冰凍,逼得宋軍不得不如此。

    這般看來,黃河封凍到底是躲不掉的,宋軍也情知如此,只是爲了儘量輸送物資和控制河道而盡人事罷了。

    且說,時值臘月初,前夜過半,西北風明顯,而頭頂月光、星光又都不甚爽利,乃是典型的寒冬之夜。

    不過,此時兩岸營盤全都密集而廣大,篝火連結幾十裡,兀朮立在河堤內側,見兩岸火光相互映照,河中有微光因冰花水色泛起於暗夜之中,倒是在稍窺一點局勢之餘,又起三分恍惚之態。

    大河奮起萬里,行至下游,一分爲二,再分爲五,看似廣闊壯麗,其實早內裡水量早已經不足上游那般充沛,便是內裡水源都已經變化,讓人難尋根本。

    實際上,兀朮暗暗想來,若非如此,此河未必就年年封凍。

    然則,轉念一想,大河終究是大河,雖在枯水,雖只是一道分叉,猶然壯麗如斯,猶然舟船橫行,使幾十萬大軍望河興嘆,不能有絲毫寸進。

    與此天時地理相比,區區人事究竟算什麼?又該以何等心思以對大勢?

    是該學那南面趙官家邸報上的言語,奮起人定勝天之心,還是該順流而下,一散了之?又或者盡人事而聽天命,循力而爲呢?

    恍惚間,這位金國執政親王,居然一時又有些癡了。

    不過,正當這位四太子習慣性感時而嘆時,忽然間,太師奴不顧禮儀,直接拽動兀朮往河堤上而行,兀朮回過神來,也見到河中有兩艘船徑直往岸西邊過來,且船上人物在兩岸輝光之下明顯有光影閃動,儼然是着甲的宋軍精銳。

    或許是來渡河偵查的宋軍小隊精銳,雖然看起來不是衝着自己來的,應該沒大危險,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也沒必要……兀朮一邊想,一邊匆匆與太師奴等侍從登上河堤,準備折返。

    而這個動作,反而暴露了他們的行蹤,那兩艘船反而直接朝着這邊蕩來。

    待到兀朮來到河堤這一邊,也聽到了河堤另一側船隻碰撞薄冰的聲音,便要翻身上馬,可也就是此時,那一邊卻主動帶笑開口了:

    “不知是金國哪位將軍,夜間不去睡覺,卻來河邊觀景?”

    兀朮聽到對方聲音洪亮,言辭從容,知道遇到了宋軍大將,卻是心中微動,一面上馬,一面朝太師奴等人示意。

    太師奴等侍從趕緊彎弓搭箭,以防萬一,同時親自取下一面大盾,翻身上馬來爲兀朮遮掩,而隔着一個河堤土坡,對面也是弓弦聲、甲冑嘩啦聲不斷,儼然也在準備。

    而待太師奴等人預備妥當,兀朮方纔在馬上笑對:“大金國樞密使、魏王完顏兀朮在此,不知道是宋國哪位將軍,與俺同般情調,深夜臨河觀景?”

    對面明顯有些騷動,但很快便立即安靜下來,然後之前那將繼續輕鬆笑言相應:“大宋河北路元帥、御營前軍都統岳飛在此!四太子,難得相逢,何妨過堤坡這邊一敘?”

    兀朮也是懵了一陣,太師奴等人同樣譁然片刻,但很快,兀朮便苦笑相對:“早就聽人說,嶽元帥弓馬刀槍,河北第一,便是在軍中,也只是因爲資歷緣故被韓郡王稍壓一頭……你這般萬夫不當之勇,俺此時過去,怕是要被一箭串了……嶽元帥若有心,何妨過來這邊,俺必定好生招待。”

    對面那人,也就是岳飛了,聞言愈笑:“四太子莫要哄我,我便是武藝再強,這般距離,女真重箭吃上一下,不死也要殘廢……何必自找沒趣?”

    “也是,也是。”兀朮連連頷首,一聲嘆氣,卻又若有所思。“若是這般,咱們就不握手言歡了,隔着堤坡聊一聊?”

    “聊什麼?”黑夜中,岳飛捏着背後硬弓,不知爲何反而肅然。“事到如今,四太子要與我講道理、論時勢嗎?”

    “就算是兵戈相見了,爲啥不能講道理?”兀朮不以爲然道。“何況,今日夜半堤坡相逢,咱們雖不能蒙面,卻也算是難得機緣,而且便是說的不對、不好,也不至於憂心丟了士氣、惹來彈劾。”

    “四太子會錯意了。”岳飛喟然以對。“我不是覺得此間不能說話,但有些話委實沒必要多言……女真侵略中國,殺我百姓,劫我財物,毀我城池,奪我疆域……難道還有道理嗎?”

    “將軍上來便是個糊塗話。”兀朮冷笑以對。“兩河昔日是宋國領土,今日是金國領土,以前你們自稱中國,但失了兩河還算什麼中國,只能算半個中國,反倒是大金國,如今佔據兩河,建制度、開科舉,尊孔而重儒,難道不也是中國之邦嗎?”

    “狄夷之輩,沐猴而冠,也能稱中國?”岳飛狀若不屑。

    “這就更糊塗了。”暮色之中,盾牌之後,馬上的兀朮依然不氣。“人家契丹人不過據燕雲之地,便可稱中國大邦,承華夏之統,便是你們也都認了,而大金如今全據兩河,憑什麼不能稱中國?須知道,這正統之源,本在統,不在正……所謂南北朝時,北魏據漢土而漢化,乃爲正朔,隋唐承之而統天下,宋齊樑陳之流,則反過來淪爲割據逆時之邦,與今日何其相像?便是不論這些,你說我們自方外侵略,可你們大宋太祖行齷齪之事,奪柴氏基業,也配說大金得國不正嗎?”

    “四太子所言似乎有幾分道理。”出乎意料,岳飛居然坦誠。“但說到這裡,飛也不能不與四太子說個清楚了……你說正統之源在統不在正,那敢問,女真竊據兩河,視民爲奴,厲行酷法,使百姓不惜拋家企業,或南渡求生,或反上太行,皆不下百萬之衆難道是假的嗎?更不要說,你們曾在此地屠戮爲常,使四野腥羶……這也算統嗎?”

    “那是初來,一國之興,難免刀兵之事,大金也是一日日方成的。”兀朮脫口狡辯,但剛一出口就後悔了。

    “所以,四太子以爲金國屠戮難免,而大宋一百多年前得禪位而不正?”岳飛冷笑。

    “俺本意也不過是大哥莫說二哥,大家一般可笑罷了。”兀朮訕笑以對。

    “是啊。”岳飛繼續冷笑不停。“四太子以爲國家正統在統不在正,結果大宋統了一百多年,文華風流,國家生民滋衍億萬,竟要與統轄兩河十年,殺戮了三五年、暴政了三五年的金國一般可笑……卻不知到底是誰可笑?!”

    兀朮避口不語。

    “況且。”岳飛聲音愈發清亮。“我便是今日認了大宋得位不正又如何?今日大宋之道統,難道還在百年前的位子上?難道不是我們官家率億萬之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一併四海之上?白馬紹興之後,我們官家自有明言,國家漸有新舊分野,你那所謂金國與之前的舊宋相比,都顯可笑,還敢與今日之新宋相提並論?你怎麼不拿蟲豸跟熊虎比,說二者同類?”

    “嶽元帥。”兀朮終於也肅然以對。“俺念你是一國元帥,必有高論,誰料竟出如此粗鄙之語?”

    “本是四太子要與我說話的!”岳飛隔着河堤,毫不客氣。“況且,你那大金但有半點說頭,何至於自取其辱?”

    兀朮一時氣結,雙方也各自隔着堤坡沉默片刻。

    而片刻之後,兀朮方纔冷靜,卻又換了個說法:“這些花裡花哨的事情本是書生的言語,咱們都是在軍伍中廝混的,本不該學邸報上那般多言的。至於說大金國有沒有倚仗,嶽元帥,俺們大金當然有所恃,你身前、我身後,這數十萬金國精銳難道不是倚仗和根本?現在的情況是,兩國軍勢其實相當,隔河對峙已經成了事實,可俺們屢次要與你們議和,你們卻都不理,反而要傾國之力渡河來攻……俺看你們邸報,也曉得一件事情,那就是你們爲此戰,幾乎是窮盡搜刮之術,勞民傷財,竭澤而漁,而且前方御營,後方士大夫,渾然兩立,國家幾乎分裂,這值得嗎?便是將來成了,你們又要多少功夫使國家穩定合一?”

    言至此處,兀朮停住等了一下,半晌沒有聽到迴應,才稍微頓了一頓,繼續言語:

    “而且,真就渡河來攻,難道宋軍便能使俺大軍望風披靡的嗎?不說別處,只說你這裡,冬日天寒,軍也好、民也罷,本該各自安於家中,燒炕過年,結果你卻將十餘萬軍民將士,拉到曠野之中,還要他們大半夜的辛苦沿河頂風搗冰……而且搗冰也只是敷衍手段,關鍵是你部已經陷入內外交困之地,待過三五日,河道例行封凍,俺大軍壓上,咱們不說勝負,只說屆時兩軍不知道多少無辜就此喪命,你於心何安?”

    兀朮再次等待,對方依然無聲,這讓四太子心中略作鼓舞,便繼續言語不停:“俺也知道,嶽元帥是河北人,是相州人……十年前,大軍南下,攻克相州的正是俺……所以俺曉得嶽元帥想收復家鄉的心思,但爲一己之私,而使天下流血漂櫓,這也算是爲將之德嗎?!”

    兀朮三次等待,聽到對方還是無聲,更加振奮,表演繼續說話:“嶽元帥,你聽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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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朮!”

    就在這時,對面的岳飛忽然開口,其聲之大,隔着一個堤坡,猶然嚇了完顏兀朮一驚。

    而一驚之後,兀朮卻也失笑:“聽着呢,嶽元帥請講!俺正等着呢!”

    “你此番所言,有些話語,確實辯駁不得。”一聲怒喝之後,岳飛反而平靜。“譬如你說一旦開戰,不論勝負,兩軍不知道有多少無辜喪命……誰能駁斥呢?”

    “是啊……”

    “但不能駁斥,不代表沒有言語對你。”岳飛繼續凜然言道。“我唯一可對的,便是告訴你,屆時將士軍民拼死爲國,我岳飛既爲軍伍,也必然在其列、當其先!勝則同勝,敗則同敗,若戰死沙場,魂則同歸嶽臺,身則同化青山!而若僥倖存活,也必將合其餘生人,撫傷恤死,然後同心戮力,再建太平!此言,可對天日,可對河山,可對身後十餘萬軍民,也可今夜對你!”

    兀朮沉默不語。

    “至於你說戰和之事……這種道理,你既看邸報,便該曉得,其中道理說上三天三夜都不止,足以駁倒你幾十遍。”岳飛依然平靜,卻言語漸漸鏗鏘。“但今日我不想說大道理,只問你幾句話……兩國交戰十年,不是你們先大肆屠戮劫掠的嗎?不是粘罕和你二哥斡離不搶着南下的嗎?爲何你們強盛時便要屠城掠地,就要劫財殺人,到了如今我們來攻的時候,便要說什麼以和爲貴?!靖康之恥,才隔了十年;兩河淪陷,才隔了九年;中原屠城,才隔了八年,居然便要我們裝作無事,直接忘掉嗎?!事到如今,你講這些,到底何用?須知,既敢爲腥羶之事,便當有受刀兵之悟!”

    兀朮依然沉默,但拎着盾牌挨着他的太師奴卻藉着遠處火光清晰看到,這位四太子的嘴角已經微微抽動。

    而抽動之後,這位金國四太子到底是按下種種翻騰之意,咬牙切齒:“如此說來,還是要刀兵上見分曉了?”

    “我本就是此意,反倒是四太子,無端扯些歪理,逼我與你隔着堤坡講話。”岳飛的聲音恢復了從容。“至於說此戰……四太子,我還有一言,你到底是哪裡來的信念,覺得能搶在我破元城之前先破我營壘?我軍雖少,卻如龍似虎,不似你們那些女真人,個個如騎在馬上的矮腳蛤蟆!五六萬蛤蟆也指望跳過此河?!”

    兀朮目瞪口呆,竟不知道該如何回覆。

    但很快,不待他回覆,便聞得河堤對面一陣嘈雜,然後明顯聽到船隻啓動與甲冑摩擦之聲,片刻之後,這位四太子剛要再說話,復有聞得一個與之前不同的聲音:

    “金國魏王殿下,我家元帥已經走了,他說,夜間匆匆一會,雖不歡而散卻也不能失了禮數……故將佩劍留在這裡,算是贈物……”

    兀朮被弄得不上不下,也不知道該不該道謝,或者再轉贈個什麼東西,卻又聞得對面繼續言道:“他還說,大宋上下,自韓郡王以下,欲活剮了魏王的人不計其數,若是魏王兵敗,不妨念在今日堤坡之交,用此劍自刎,將來屍首被爭搶起來,認出此劍,也好算是我家元帥的一份功勞。”

    兀朮再度目瞪口呆,有心發作,又情知岳飛已走,跟一個親衛折騰未免掉分,卻居然坐在馬上,耳聽着有一陣嘈雜,任由第二艘船也走了。

    片刻之後,兀朮長呼了一口氣,失笑相對太師奴:“岳飛此人粗鄙,俺卻不能丟了臉面,將那柄劍取來,此戰俺定要用它殺宋人個痛快!”

    太師奴無奈,只能登堤去尋,果然在河堤下尋到一把寶劍,然後抱了回來,交予兀朮。

    而四太子接了此劍,宛若無事一般,直接歸營去了……至於,這一晚堤坡面理,竟沒有告訴任何人。

    且不說兀朮如何氣度不凡,只說接下來兩日,金軍截斷永濟渠下游,卻沒有發現宋軍有任何不妥,最後,還是金國這邊又小心升起了兩個熱氣球……燒了一個,活下來一個,做了彙報,金軍這裡才曉得……原來,宋軍陣地靠着西邊這裡,早已經開始起了土山,而幾座土山之後赫然都有巨坑,連通着黃河河道,以作儲水……或許將來還會充當船塢。

    故此,等到金軍截斷永濟渠,這邊宋軍直接挖通了永濟渠跟這些巨坑,卻是絲毫不亂。

    換言之,永濟渠這個手段,宋軍早有準備,以至於金軍無功而返。

    不過,也無所謂了,因爲就是這幾日,先是一陣西北風,永濟渠率先被徹底凍住,水流不急的黃河也漸漸難以支撐,很多大輪船開始駛入營盤內預備好的船塢內。

    接着,一場小雪之後,溫度再降,小輪船也立足不得,消失在了河面上。

    這個時候,金軍早已經摩拳擦掌,唯獨憂心大河封凍不嚴,擅自出擊,會被那些羅列在對岸河堤上的宋軍砲車來個渾水下餃子。

    不過,即便如此,金軍也開始派出部隊,搶佔宋軍營盤南側位置了。

    而且很快,到了臘月初十這一天,隨着又一陣西北風颳來,士卒來報,黃河上已經封凍到一尺多厚,便是砲車的石彈也不可能一下子砸崩多少冰面了。

    苦等良久的戰機終於到了。

    當日金軍再度在李固鎮召開軍議,而這一次,除了必要的前線防備宋軍突襲的軍官外,幾乎所有行軍猛安都彙集起來,呼啦啦百餘人齊至,等待軍令。

    但也就是這一天,有使者忽然自西南面來入營盤,說是替趙宋官家傳遞文書給四太子兀朮的,然後遺書在營外便走……金營軍士不敢怠慢,便速速呈來。

    兀朮當衆茫然接過書信,卻居然不敢打開,只是去看拔離速。

    拔離速當然曉得對方意思……這趙宋官家早不送晚不送,河面封凍了,金國大軍議分派作戰任務的時候來送,肯定是成心的。

    說不定早就寫好,就放在對面軍營裡,然後專等今日才送來的。

    這種情況下,十之八九是嘲諷、戲謔之語,用來壞士氣的……不然呢?難道還能是勉勵他四太子的?

    不過,稍微一想,拔離速還是笑了笑,當場相對:“趙宋官家雖然在河東也有進展,但身後傳訊不停,上下皆知,他此時最多不過剛剛打通了雀鼠谷的樣子,若是早早留下此信,就更是沒什麼倚仗……咱們不看,反而顯得畏懼了他趙官家一般!而若是他在那裡誇耀不實之言,或者說一些粗鄙之語,落笑話的反而是他!”

    此言既出,衆多萬戶、猛安多頷首贊同,都說無妨,都說趙宋官家越是諷刺,越顯得四太子是個有本事的。

    便是兀朮,想了想那夜與岳飛堤坡面理,連那把劍都唾面自乾的收了,自問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被什麼言論所激,便直接頷首,準備打開。

    “我來替魏王效勞吧!”就在這時,金牌郎君完顏奔睹忽然上前,恭敬以對。“雖說是一國之君,不至於過於下作,但以防萬一,還是我來代替拆閱好了……”

    兀朮自無不可,而且他也樂的見到完顏奔睹壓下桀驁之態,融入大家,便直接將文書遞了過去。

    百衆矚目之下,完顏奔睹打開來,取出了薄薄一張紙,掃了一眼,卻怔在原處,然後竟然一聲不吭,一字不讀,只是尷尬去看四太子。

    兀朮一時茫然,但還是忍不住起身劈手奪來,然後在座中認真去看。

    一看不要緊,這張紙上除了下面那熟悉的滄州趙玖的畫押,便居然只有一句話:

    “兀朮你辦事,朕素來放心,事到臨頭,莫因對面是嶽鵬舉便要慌張,捲起褲腿努力幹便是!”

    兀朮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但不過是一瞬之後,便雙目充血,只覺後腦勺如同什麼翻滾過一般,直接怒上心頭,然後幾乎就要在全軍高層目視之下,將這封寫着勉勵之語的文書給撕了個稀巴爛。

    但是,終究是但是,兀朮居然強壓住了怒火,幾乎是顫抖着將這張紙疊起來,然後塞入懷中,並喘着粗氣環顧左右:“果然是一些粗鄙之語。”

    衆人當然心知有異,但來不及反應,卻又見這位執政親王陡然抽出腰中寶劍來,然後環顧左右,最後顫巍巍指向了身前的完顏奔睹,並厲聲而對:“俺聽說主辱臣死,諸位,你們固然都是萬戶、將軍、都統、宿將,可但凡還認這大金國是完顏家的天下,便該戰場努力,替俺兀朮一雪此恥纔對!”

    其餘所有人,包括拔離速,全都懵在那裡,唯獨完顏奔睹,不顧自己其實比兀朮高一輩的事實,直接跪倒在地,抱着兀朮大腿,指天賭咒。片刻之後,拔離速忽然起身帶頭,諸將也齊聲呼諾,口稱當爲魏王雪恥。

    就在金軍陷入到一場小意外引發的衆志成城中時,同一時刻,對岸的宋軍大營內,因爲黃河一夜徹底封凍而召開了軍議的嶽鵬舉也同樣陷入到了愕然之中。

    而且,始作俑者,依然是千里之外的趙官家。

    或者直說,那個之前許諾過絕不干涉岳飛行動的趙官家,忽然送來十道金牌,以作旨意。

    此時此刻,金牌十道,並列於前,而傳旨的赫然是十名軍中統制官,很明顯這些旨意是通過密札渠道,提前送達的。而且這些統制官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以至於捧着綁了金牌的密札匣子站出來以後,都有些恍惚之態。

    “金牌無誤,而且絕沒有十個統制官一起矯詔的道理,必然是官家本意,而看時間,應該是官家在河東知道這邊作戰計劃後的迴應。”驗明瞭金牌以後,胡寅黑着臉回頭以對。“但依着我看,大戰在前,便是官家旨意也不必理會……相隔千里,官家難道還要遙控作戰不成?將這些金牌和匣子全都與我,我自來處置。”

    坐在正中的岳飛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搖頭:“這事瞞不住人,或者官家用此手段,就是要滿營皆知……不打開,營中必然動搖。”

    胡寅沉默了一下,然後劈手從最近的一個統制官那裡奪來一個跟金牌綁在一起的小匣子,直接扯開,然後取出一張紙條,看了看,便怔在那裡。

    但反應過來後,就立即捏住那紙條去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等看到第六個,便懶得去看了,只是連連搖頭,氣急敗壞:“荒唐!荒唐!荒唐!”

    衆統制官愈發惶然,而田師中沒有忍住,上前去開了一個,也是懵在當場,張榮茫茫然之下,只好去看岳飛,岳飛無奈,也只能嚴肅起身,眯着大小眼,就在胡寅手中,去瞅那些紙條。

    而這一看不得了,嶽鵬舉居然難得當衆失笑。

    原來,胡寅手中紙條全都是相同的話:將堤上最北一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以迎兀朮!不得有誤!

    笑了一下,岳飛強壓笑意,繼續正色相詢:“胡尚書,官家旨意,總要遵守,只是到底是將那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便可,還是前移十次一百步呢?”

    “移一百步,送河道里?!”胡寅氣急敗壞,扔下那些紙條便走,走了十幾步,依然恨恨不平。“軍國大事,這般兒戲,正經下一道旨意勉勵一二不行嗎?而且木匣子不要錢的嗎?!”

    言罷,其人到底是不能扔下軍議,卻又憤憤然坐回。

    到此爲止,滿堂轟然,蜂擁來看,上下軍官方知旨意之荒唐,稍顯釋然,但很快卻又悚然起來……因爲他們馬上醒悟,此戰不光是東京相公們的授意,便是官家亦盡知此事,且有決意,更知此處軍官部隊佈置,明此時局勢要害所在……甚至,如田師中這般人物,已經進一步隱隱約約意識到,爲何胡尚書會生氣了……官家當日送金牌過來的時候,可未必會知道胡尚書至此。

    PS:感謝老鬼別喝了大佬的上萌,感謝Tell小郭大佬的三萌。微芒0930大佬,書友20210330185751157大佬,書友20201229183600529大佬,珍玉城大佬,DrFeng大佬,無言的大西瓜大佬,納蘭茜雪大佬等諸位的打賞。

    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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