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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四十九章 如雷如電字體大小: A+
     

    上午時分,當韓世忠開始整第二碗羊肉泡餅的時候,部分女真騎士便已經着甲完畢,戰鬥正式爆發。

    而一上來,扼守當道營壘的宋軍便陷入到了苦戰。

    這是當然的,在這個以重型鐵製札甲爲標誌的時代,幾乎所有戰術都是圍繞着重甲和破甲而進行的……而這支宋軍頂在最前線的部分,居然只有皮甲,從根本上就沒法與匆匆披甲上陣的女真武士相匹敵。

    面對着女真騎兵的近距離重箭,與近身步戰突擊,除了一個算是最大倚仗的營壘外,這些宋軍基本上只能靠着木質盾牌來防禦,靠長矛去阻礙進攻。

    但根本無法對金軍戰造成有效殺傷。

    反而是自己這邊,稍不小心就會被近身到跟前放重箭的女真騎士或者下馬騎士給一箭了斷。

    沒辦法的,女真人那種重箭,只要捱上了,基本上不死也得喪失戰鬥力。

    真就是白捱與消耗而已。

    但這個時候,躲在石壘、壕溝、柵欄、水汽,以及這些皮甲義軍身後的韓世忠部精銳,卻只是在吃飯和乾坐着,他們甚至在軍官的要求下保持了安靜與細嚼慢嚥……只有少部分明顯是有些年輕的面孔會擡起頭來對正東方向也就是交戰區域稍作觀望。

    這當然不是冷漠,甚至也不僅僅是韓世忠治軍極嚴的問題,更多的還是因爲背嵬軍與摧偏軍這兩支部隊着實不凡,他們不僅僅是享受着御營左軍最好的待遇,用着最好的裝備,而且訓練最苛刻,紀律最嚴明。

    同時,作爲韓世忠當日從河北逃出後第一時間組建的兩支部隊,這兩支部隊幾乎經歷了建炎來所有的大戰小戰,既慘敗過,也勝利過,即便是不停的更新其中的士卒,也足以稱得上是極具優良戰鬥傳統了。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背嵬軍從來都不是特指近衛騎兵,而摧偏軍也不特指什麼勁弩部隊……這兩個軍號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爛大街的軍號。

    背嵬軍的名號來自於西夏,具體這個背嵬是指身材高大還是指揹着酒瓶或盾牌都無所謂了,反正在西軍與西夏上百年的糾葛中都已經成爲了通用的稱謂,一般而言就是代指將領近衛,只不過因爲韓世忠這個人一直擅長用騎兵,所以等他發達了以後,便選擇了將自己的背嵬軍設置爲騎兵罷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張俊,張俊也在韓世忠之後組建了一支背嵬軍,之前一直是田師中領着,後來田師中實際掌握御營右軍的很多日常運行後,這幾年才漸漸到了張子蓋手上……而這支背嵬軍卻是一支典型的重甲長斧軍。

    除此之外,統制官下面、統領官下面,一般都會選擇性的設置類似的小規模精銳部隊,儘管沒有背嵬軍之名,但其實是有背嵬軍之實的。

    不過,後來岳飛起勢,做到一軍都統,整飭的背嵬軍又是一支騎兵,這就導致不管是另一個歷史時空還是眼下的御營大軍中兩支最著名、數量最多的背嵬軍都是騎兵,所以纔給人一種背嵬軍等於近衛騎兵的錯覺。

    而且,即便是帥臣這一層級,也不是人人都會設立大股親衛部隊的,吳玠就沒這毛病,但他也會習慣性每次打仗時將散在各部中的勁弩、騎兵集中使用……‘駐隊矢’就是專指這種集中使用勁弩,然後輪換射擊不停的戰術。

    當日在坊州橋山,吳玠也就是用這個戰術,射穿了突合速的腳,並把此時在對面耀武揚威的撒離喝給射哭的。然後,啼哭郎君的名聲隨着邸報的宣揚,真真是名揚天下,連大理人都知道金國出了個啼哭萬戶。

    至於說摧偏軍,其實就是一支御營左軍內集中使用勁弩的部隊,而且跟背嵬軍一樣,並不是什麼特指,因爲摧偏也是常見的軍號,只不過因爲御營左軍這裡帶領這支部隊的解元解善良是韓世忠在保安軍時便認下的幾十年老兄弟,又是副都統,待遇、訓練都不差,每次有戰事也都不會缺席,所以素來格外知名罷了。

    重騎兵、重步長斧兵、重甲勁弩兵……這些宋軍中的精銳部隊都不是憑空出現的,他們本就是針對女真重騎設置的精銳部隊,本就是用幾萬、幾十萬宋軍士卒的性命當學費學來的。

    用什麼名號,真的無所謂。

    “善良,我記得你家就是這左近的?”韓世忠端着碗,慢慢嚥下了一口泡饃,又輕啜了一口羊湯,沒話找話一般看向瞭解元。

    “六十里。”解元端着碗朝正東面的戰線方位努了下嘴。“順着汾水過去,就是駱駝嶺北面,汾水南邊,大約記得還是屬稷縣。”

    “這麼近?”韓世忠一時詫異。

    “近不近唄。”解元用筷子翻了一下泡饃……他炊餅放多了……無奈應聲。“十幾歲就離家去了陝北保安軍,二十六跟你當了副都頭就把家裡人接過去了……或許還有當日發小、親眷、故識,可要不是來到根底下,我都不定想起來是這裡。”

    韓世忠沉默了一下。

    而解元又吃了兩口,眼見到韓世忠這個模樣,卻又反過來端着碗蹙眉相對:“五哥今日是怎麼回事?莫不是才歇了這幾年,就見不得血了?聽我一句,現在能怎麼辦?咱們又沒帶雙份甲冑來……便是帶了也來不及,他們也不適應……”

    韓世忠搖了搖頭:“話是這麼說,但當時要是能多給這些義軍一些鐵甲就好了!”

    義軍是要鑽山窩子的,當時給鐵甲也沒用啊……你不知道?而且剛纔下命令的不是你?下的命令不對?

    現在裝甚菩薩?!

    解元本欲這般駁斥的,但瞥了眼低頭去吃泡饃的韓世忠,又瞥了眼動靜不斷的正東面,到底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繼續細嚼慢嚥,喝他的羊湯、吃他的泡炊餅。

    就這樣,二人領着摧偏軍細嚼慢嚥的吃了大約一刻鐘而已,披着重甲的金軍便已經摸到了柵欄跟前,這意味着外面的壕溝已經部分被填上,石壘也已經被突破了,谷積山的義軍是被迫撤入到了最後一層防線。

    戴着一個明顯有些大了點頭盔的張橫有些緊張的跑了過來,韓世忠早已經恢復到面色如常的地步,卻是將空碗遞給了對方:“這羊湯委實不錯,勞煩張統制給我再盛一碗來。”

    張橫茫茫然用帶着血漬的雙手接過來,然後醒悟過來,重重點了下頭:“要得!”

    隨即,便直接轉身過去了。

    人一走,韓世忠立即斜眼去看解元。

    解善良會意,也不起身,直接對身側軍官下令,然後軍官層層傳達下去後,摧偏軍卻是開始就地披甲、整備弓弩箭矢等物。

    稍待片刻,張橫復又雙手端着一碗羊湯過來,而韓世忠一聲不吭直接接過熱湯,就勢從旁邊筐子裡取了炊餅,依舊撕開泡湯如故……開始用飯的背嵬軍也都有樣學樣。

    張橫見到對方不說話,又看到解元以下士卒開始披甲,卻是也一聲不吭匆匆折回了前線。

    又過了半刻鐘,眼見着越來越多的金軍進抵到柵欄前,開始嘗試破壞柵欄,摧偏軍也全部整備完畢。

    韓世忠再度看了眼解元,然後終於下達了一個新的軍令:“先不要上面甲。”

    解元會意,點頭而去。

    初冬時節的上午,天氣微冷,因爲大規模煮羊湯而生成的水蒸氣瀰漫到了天空之上,形成了氣霧,而就在氣霧之下,隨着解元的離去,三千披甲完備摧偏軍也隨即在各部軍官的層級帶領下紛紛起身,然後按作戰序列帶着近千具勁弩,負着多個弩矢筒子,此外還有部分長槍手、刀盾手,向前轟然涌去。

    這支軍隊或許不是三十萬御營大軍中最精銳的那支部隊,但無論如何也稱得上是宋軍最精銳的部隊之一。

    “我老早便看出來,這些人應該是谷積山中的亂軍。”

    而就在同一時刻,遠遠在後方督戰的完顏撒離喝雙手握住戰馬繮繩,面露不屑。“一身皮甲夠幹什麼的?不去山中躲着,如何敢當道攔我大軍,還用韓世忠來嚇我?前面都快崩了,後面還燒水燒的那麼勤?”

    幾名猛安、謀克一起附和起來。

    這個說,那是因爲傷員太多,纔不得不燒開水取箭。

    那個講,這是宋人兵書上的增竈之計,乃是原定好的,裝作後面有大軍在用飯的樣子。

    不過,更多的人只是不屑。

    其實也由不得如此,因爲撒離喝說的大家都懂……當年女真人初得兩河,根本不知道怎麼統治,河北那邊是東路軍乾脆把猛安、謀克分封到了地方,而猛安謀克又是有治權的,所以幾乎是瞬間河北便有倒退到奴隸時代的樣子,引發了大量河北百姓不論階級地位,直接拋家棄業,或上太行山,或過河南逃。

    也逼得當時的金國國主完顏吳乞買匆匆下旨,強行中止了這種歷史倒車。

    而河東這裡,西路軍軍紀比較好,像東路軍那種把漢人當賭注籌碼的事情的確少見,但架不住粘罕這個人做事嚴苛……在他那個時期,什麼商人一天不準走超過三十里路,什麼剃髮令,什麼偷盜一文錢,乃至於路上撿了一文錢就要處死。

    種種匪夷所思的臨時性律法,基本上比軍法還要嚴苛,偏偏被分派過來做官的燕雲漢人又普遍性有仇視宋地漢人的心理,屢屢拿着雞毛當令箭,用這種法子虐待百姓。

    這種情況下,莫說平頭百姓,豪強地主也都捱不住。

    所謂河東嚴苛律法,河北分封圈奴,再加上河北北部與河東北部地區對關外的強制人口遷移,這三件事情直接促成了當時的太行義軍大爆發,也使得金軍常年無法有效統治兩河地區。

    當然,這倒不是說要搞什麼政治反思,而是說,金軍和這些義軍也都是老相識了,一看到這些部隊裝備、聽他們傳令呼喊的口音,便立即曉得是什麼來歷。

    所以,纔會不屑。

    不過,也有一名契丹謀克忍不住表達了疑慮:“是谷積山中的亂軍應該不錯,但亂軍難道不曉得自己一身皮甲只好在山中活動,如何反而敢當道阻攔?真不怕死嗎?”

    撒離喝愈發冷笑不及:“你來問我,我去問誰?說不得是被宋人大官逼得!”

    “末將正是這個意思。”那契丹謀克居然順勢頷首。

    撒離喝稍微一愣,然後略一思索,倒也認真了起來:“太師奴,你是想說,這些谷積山中亂軍未必是情願過來的……要麼是身後有宋軍要逃,用官爵拿捏住這些亂軍首領,逼他們打阻擊,要麼是有人唬他們,說是會有援軍?”

    “不錯。”那喚做太師奴的契丹謀克頷首不及。“這是最有可能的,但還有一種可能……萬戶,會不會真有宋軍御營精銳在這裡?宋軍也該想到在此處遣一軍扼守吧?”

    “不可能……”打斷此人的不是撒離喝,而是另外一名剛剛從前線回來的女真猛安。“俺剛剛親眼去看的清楚,這營壘的功夫全在臨道的溝壕柵欄上,內裡遠遠望去,雖然霧氣繚繞外加柵欄密集,看不清內情,但依然能看到後方連些個帳篷都無,可見是這營寨本身是倉促弄出來的……若真有主力藏在後面,便是多個幾千民夫,又何至於此?”

    “今日早間先行了十里的斥候也是這般說的。”又一女真軍官開口,驗證了這種說法。“說宋軍數量不多,裝備雜亂,營寨空虛,唯獨這當道的柵欄和壕溝足夠長,整個遮蔽了咱們的進軍線路……”

    撒離喝微微頷首。

    “末將的意思是,有些宋軍御營主力,但數量不多,所以讓山中亂軍先來送死……如此,足可使我們大意輕敵,也是誘我們深入的意思。”那太師奴終於不耐,乾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擔憂。“然後他們再忽然出戰,造成殺傷……”

    “所以要先打着韓世忠的名號來給我送羊肉湯與炊餅?”撒離喝打斷對方,若有所思。“屆時咱們猝不及防之下,受了傷亡,只以爲韓世忠真到了此處?說不得會沮喪退兵?”

    其餘諸多猛安、謀克一時也都有些思量,不少人隨之點頭。

    那喚做太師奴的契丹謀克還要言語,卻不料他的上司,喚做耶律夷珍的契丹猛安卻就勢笑言:

    “太師奴這廝終究是揣測,依着末將看,十之八九還是萬戶說的對,就是漢人說書裡的空城計……想想便知道了,咱們此番本是藉着都統(拔離速)的掩護,然後自後方奔襲過來的,谷積山的亂軍或許能察覺,但宋軍御營主力又如何能曉得?”

    “耶律夷珍說的不錯。”撒離喝也笑了起來。“而且便是如此,也不中用……他要是說王勝、許世安什麼的,又或是對岸的吳玠,我卻還能信他三分,卻不該將韓世忠拿出來嚇唬我們……一來,韓世忠在何處,我們比他一個谷積山亂軍清楚;二來,韓世忠天下名將、堂堂元帥,所謂宋軍第一人,如何親自來阻我?估計也就是個沒見識的亂軍頭子,鄉下豪強,什麼都不懂,只聽過韓世忠,便趁機胡亂掰扯。”

    耶律夷珍趕緊再陪笑,其餘人也都隨之而笑。

    太師奴無奈,情知這支臨時軍隊一半女真人一半契丹人,好不尷尬,而耶律夷珍是在護着自己……卻也只能乾笑兩聲。

    但笑聲未落,卻聞得前方戰線那裡齊齊發一聲喊,然後便是密集的尖嘯之聲,再就是慘叫聲、嘶鳴聲、鑼鼓聲、喊殺聲、歡呼聲迭次而發。

    最後收尾的,則是一束整齊的呼嘯破空之聲。

    不用戰鬥經驗多麼豐富,這些金軍軍官也意識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因爲道路上毫無遮蔽,遠處柵欄前的慘像一覽無餘,甚至都有克敵弓的弩矢直接飛到了距離他們不過幾十步的地方。

    亂象持續了片刻,眼看着前方的金軍主力混亂不堪,卻因爲軍紀不敢擅自退卻整隊,又捱了一輪克敵弓的弩矢之後,後方觀戰的金軍軍官如夢初醒——前線指揮官很可能被第一時間狙殺了。

    隨即,一名猛安趕緊躍馬向前,吹動號角,算是臨時接管了指揮,方纔讓前線的混亂稍停,但攻勢也隨即告一段落。

    金軍士卒倉促退下整備,數以百計的金軍傷員被擡了下來,哀嚎聲遍佈四面,撒離喝以下,諸將看的目瞪口呆之餘,卻又忍不住齊齊去看那太師奴。

    太師奴張口欲言,卻終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眼下這個傷亡,他寧可自己沒有判斷對。

    不過,金軍的戰鬥素養還是有的。

    早有軍官頂着極大的生命危險上前去窺探,也有人趁勢盤問退下來的士卒,很快就得出了結論。

    畢竟,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跟歡呼雀躍的谷積山義軍不同,金軍早已經從剛剛那前後三輪齊射窺視到了弩機的數量、發射的整齊程度,以及發射的間隔。

    他們甚至察覺到了宋軍三輪齊射的落點,都極具戰術優選。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宋軍不但在汾水口這裡有主力屯駐,而且絕對是一支精銳部隊。

    意識到這一點後,金軍諸將紛紛去看撒離喝。

    而撒離喝面色鐵青,騎馬立在彼處,內心卻居然已經想退了……因爲這三輪齊射,本能讓他想到了橋山之戰,讓他想到了吳玠的駐隊矢。

    那種矢發不絕、箭如雨下,而金軍精銳始終難以寸進,只能被動挨打,傷亡不斷場景早就如夢魘一般,刻入了這個原本前途大好的金軍萬戶心裡。

    當然,理性在提醒着撒離喝,即便是宋軍在這裡候着一支精銳弩矢部隊,甚至是從這些人沒有銅面這個韓世忠部特有標誌來看,很可能真就是黃河對岸的老對手吳玠又集合了當日搞駐隊矢的精銳到此,那也不至於像橋山那一戰的。

    那一戰,宋軍是有絕對地理優勢的,居高臨下以使金軍不得不仰攻,道路狹窄以使金軍只能密集進發,而且是山頭怪石嶙峋,又有一座州城隔河與山頭夾擊。

    而且,前方就有宋軍十數萬主力徘徊,再加上婁室身體不行,使得金軍前後不能相顧,但眼下呢?

    以眼下這種寬闊的大路,平坦的地形,外加足足集中了兩個萬戶彙集而成的實打實的一百個謀克的騎兵,要是上去摸一下就嚇退了,那才叫荒唐呢!

    到時候,哪怕是四太子已經到了井陘,也未必能從拔離速的怒火下救他。

    得認真打了!

    撒離喝強做鎮定,然後端坐馬上,連番下令,卻是指出一名本屬親信女真猛安,接任正面指揮官,以三十個謀克三千騎步的兵力接替第一波進攻的兵馬,繼續維持進攻。

    然後,又緊急繼續分出一千五百騎,下馬進入戰場南面的丘陵地帶,試圖繞過柵欄從側後進攻。

    這不是什麼鐵嶺關扼口,而是汾水南岸的通道,繞過去只是時間問題。

    同時,當然也忘不了那個嘴賤的契丹謀克太師奴,受此人連累,耶律夷珍的那個猛安被任命爲側翼繞行的先鋒。

    最後,免不了又讓人速速往身後伐木取柴,就地以兜鍪燒水,幫助傷兵取出弩矢。

    儘管有些倉促,但不得不說,撒離喝這番佈置還是很到位的。

    金軍自上而下,也迅速穩住心態,嘗試繼續進攻。

    不過,從此時開始,他們就必須得付出切實而連續的傷亡代價了,百步之內射穿札甲的克敵弓與神臂弓可不是什麼擺設。

    “金軍確實不比往日了。”

    待金軍發起又一波攻擊後,解元自前線歸來彙報,卻開口不提具體軍情。

    “怎麼講?”

    韓世忠捧着空碗坐在地上,身側是剛剛撤下來的張橫。

    “若是當年,金人哪怕只是佯攻,只要軍令一下便會前赴後繼,不計傷亡,咱們往往就會給金軍壓垮。”解元蹙眉以對。“而眼下這個局面,金軍正面甚至不能說是佯攻,但他們見到友軍步行往側翼後,就已經敷衍起來……”

    韓世忠似乎終於稍顯緊張:“不填壕溝、不推石壘和柵欄了?”

    “只填壕溝,也推石壘,卻不願靠近柵欄了。”解元搖頭以對。

    “近處挨弩矢與遠處挨不是一回事,人之常情。”韓世忠倒也釋然了。“當年與金人作戰,我就覺得怪異……爲何金人都能這般悍不畏死,都能這般敢打敢殺?而咱們爲何都這般膽怯,以至於望風潰逃?現在看來,金人也都是人,時間久了,想的多了,也都會畏死畏難。咱們經歷的多了,想的多了,也都能漸漸不再荒唐到那種程度……不過,也還是人,不似邸報上吹得那般嚴整,該犯的錯都少不了。”

    “若當年咱們有眼下這般軍餉軍備,又何至於丟了兩河?”解元終於也嗤笑起來。“至於說什麼犯錯不犯錯……說句不中聽的,便都是敢爲國家赴死的忠臣良將,都是好漢,依着如今漸漸寬綽的局勢,不也得爭個座次,分個先後?不然死了進嶽臺供奉着,香火都要差人一截子的。”

    “說得對,不是相忍爲國的時候了。”韓世忠思索片刻,微微頷首,卻又在瞥了一眼身側明顯插不上話的張橫後緩緩搖頭。“但兩河終究未復,也不是該歇息的時候……張統制!”

    “在。”

    “先拆了南面柵欄,再去東面候着,清理營壘地面,做好準備,等南面繞過來的金軍被擊退,我給你軍令,你就動手,自己拽倒正面的柵欄,還要推了自家的石壘、填了自家的壕溝!還要分出人手,幫着背嵬軍看住戰馬!”

    “曉得!”張橫趕緊應聲,稍待之後見對方不言語了,復又小心追問。“大王還有啥要俺做的?”

    “再去與我盛一碗湯來,炊餅也沒了,替我專門尋一個過來。”韓世忠將空碗遞給對方,面色如常。“我飯量素來大……”

    張橫怔了一下,方纔趕緊去端碗。

    而韓世忠也終於向已經吃好的背嵬軍統制官成閔努了下嘴,後者會意,也即刻行動起來。

    日頭漸漸向上,這場戰鬥雖說是遭遇戰,但金軍戰前需要披甲,然後又是衝擊正面中途而廢,卻又將擊破防線的寄託放在了繞行南側崎嶇地形的側翼部隊上,準備屆時奮起夾擊,卻是耽誤了不少時間。

    等到張橫部匆匆將側面簡陋的營壘給推倒,再度轉向東面的時候,整個營中,就只有一個韓世忠韓郡王,依然冷靜的坐在營地裡,吃他第四碗羊湯泡餅了。

    這一次,他吃的非常非常慢,可即便如此,等到碗中見底的時候,纔等到了北側來襲的金軍。

    晴天白日之下,散去了早間的水汽,使得視野漸漸清明,也使得交戰區域的地上煙塵漸漸滾起。

    然而,當這股下馬繞行的金軍先鋒辛苦轉過溝壑丘陵,從一條山溝裡鑽出來,滿身都是泥土敗葉,眼見着宋軍大營出現在眼前,而且一覽無餘,卻又紛紛當場驚駭難當,目瞪口呆——拆掉了側翼柵欄的宋軍大營之內,三千面帶銅面、全副武裝的甲士,排列整齊,端坐於當面,身後營寨中,包括營寨後方,更是滿滿騰騰屯了不下六七千戰馬、牲畜!

    “是背嵬軍!”

    簡單的幾個要素,加上之前的那碗湯,讓帶頭的契丹猛安耶律夷珍幾乎是脫口而出。“正面是摧偏軍!韓世忠真在此處!”

    “開戰!”

    成閔毫不猶豫,即刻起身,拔刀指南,言簡意賅。“向前!殺!”

    周圍軍官,立即搖動旗幟,傳達軍令,而三千步行作戰的背嵬軍,此時見到軍令已下,卻是陣型齊整,奮力向前,直撲從側翼雜亂來襲的金軍,

    “太師奴,你回去!”

    關鍵時刻,宋軍喊殺聲中,那先到的金軍猛安耶律夷珍來不及感慨,直接朝着身側的太師奴回頭下令。“讓後面那兩個猛安的人不要過來送死,然後速速原路撤回去,告訴萬戶,就說韓世忠真在這裡!背嵬軍、摧偏軍都在,河中偷不得了!”

    言罷,不等太師奴反應過來,卻也是奮力一喊,然後拔出刀來,迎着何止數倍於己的宋軍頂級精銳衝殺過去。

    太師奴明顯怔了一怔,本能想追過去,但回頭環顧周邊不過數百先到之人,卻都陣型散亂,又是辛苦翻越溝壑丘陵至此,只有一小半人跟着自家猛安衝殺過去,更多的則是面有惶恐之色,躊躇不前,卻終究是一跺腳,轉身鑽回了那條山溝裡。

    以多擊少,以逸待勞,外加事先準備好的心理震懾,韓世忠根本看都不看側翼戰鬥一眼,只是端着那個早已經見底的羊湯碗裝模作樣,喝個不停……也不知道喝的到底是啥……反正足以讓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底氣橫生。

    也就在營壘南面喊殺聲猝然響起的同時,正東方的正面戰線上,金軍終於再度發起了強烈攻擊。

    數以千計的金軍在各自軍官的指揮下,往來不斷,身披重甲,波浪式輪番向前衝鋒。

    原本就已經很殘破的石壘被徹底推倒,溝壑也被就勢填平,粗大的女真重箭密集發射不停,與宋軍的弩矢隔空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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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片刻,便有小股金軍騎馬武士逼近了柵欄,在更近的距離,用騎射的方式開始貼身重箭與宋軍交戰。

    這股之前忽然涌上的宋軍重甲弓弩部隊,開始出現了成比例的傷亡。

    “再等一等。”

    立在柵欄後面一個倉促堆積起來小高臺上的解元回頭看了下坐在那裡喝空氣的韓世忠,又看了看此時剛剛從南側迴轉的成閔部,轉身下令。“再等等上面甲!”

    “再等等……”

    數百步外,完顏撒離喝從前線收回目光,低頭相顧身前匆匆回來給自己進言的太師奴。“再等等……興許是耶律夷珍弄錯了……正面明明攻勢順利!”

    太師奴擡起頭來,面露悲憤之態:“萬戶是因爲我們是契丹人,所以不信我們嗎?”

    “韓世忠怎麼可能在這裡?”撒離喝聽着不好,趕緊解釋,卻不知道是在跟誰解釋。“他便是察覺到我們從都統身後過去的動靜,然後立即過來,也要從河中府那邊繞路的……怎麼可能比我們先到?還是那句話,他難道是飛來的不成?!”

    太師奴又氣又急,以至於站起身來,立在那裡,但偏偏他也不可能知道是李彥仙對河東地形爛熟於心,結合局勢料敵以先,以至於人家韓世忠是提前兩天出發,才能遠路先至的……所以,想來想去,終究不知道如何說服對方,只能咬牙切齒。周圍金軍軍官無奈之下,也多焦躁,卻是紛紛看向前方主戰場,甚至有性急的按捺不住,打馬向前去觀察。

    但是,觀察的結果真就跟撒離喝說的那般,雖說前方傷亡不停,但的確攻勢順利,越來越多的金軍攻擊波次已經直接觸及到了那層最主要的柵欄。

    而那層柵欄也搖搖欲墜,似乎真的隨時可能會被壓倒,然後騎兵就可以順勢跟上,大肆在路中屠殺這些宋軍一般。

    “韓世忠是故意的!”

    那太師奴也在地上咬牙看了一會前線煙塵,卻似乎是忽然想到什麼一般,直接放棄了糾結時間問題,並跑過去抱住了撒離喝的馬脖子。“萬戶,韓世忠是在反過來學當日四太子在淮上那一戰!”

    “什麼?”撒離喝茫然一片。

    “我們要奔襲過去,要讓騎兵過去,就得沿途搗毀鋪平道路!”太師奴在馬下倉促解釋。“所以韓世忠坐而不動,乃是要等我們一邊受傷亡,一邊填平道路,好方便他的背嵬軍反衝出來!然後便是狹路相逢,將我們衝回去!”

    “若是想以背嵬軍當面狹路來衝,爲何要耗費那麼多力氣倉促建壘?”撒離喝也有些氣急敗壞了,直接拿馬鞭戳向了對方的兜鍪。“太師奴,你一個跟着耶律餘睹逃到西夏又逃回來的罪人,若非耶律夷珍看在舊日情分保舉你,耶律馬五又是個心軟的,如何能讓你在軍中繼續廝混下去……結果你都胡扯些什麼啊?!”

    太師奴聞言愈發焦急,卻是鬆開馬脖子,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然後忽然又醒悟:

    “萬戶,宋軍必然是兩股,一股是阻擊的亂軍,在此立壘;另一股是韓世忠率背嵬、摧偏兩軍倉促來援,但因爲疲憊不堪,所以乾脆用疑兵之計,讓我們來替他們平壘,自己在後方歇息進食……做出一副從容模樣!”

    撒離喝怔怔聽完,思索片刻,還是本能保持了反對意見:“還是不對……若是摧偏軍,爲何不見銅面?!”

    “什麼?”太師奴一時沒理解對方的思路。

    “我是說,這當面阻攔我們的弩手明明沒有銅面,明明便是吳玠倉促調集來的弩手……”撒離喝好像摸到什麼了不得的論據一般,又好像駁倒了對方會有什麼成就獎勵一般急切。

    “那又如何?!”這次不是太師奴,便是旁邊一名女真猛安也醒悟過來。“萬戶!前面的弩手是吳玠的駐隊矢還是韓世忠的摧偏軍,到底有什麼區別?”

    “若是駐隊矢,不是摧偏軍,那就是後面在假裝韓世忠啊……”撒離喝趕緊再解釋。

    “銅面而已,隨時可以戴上啊!”太師奴聽到一半,終於也氣急敗壞了。

    撒離喝終於怔住。

    而太師奴依然憤憤:“萬戶,你還不明白嗎?從那碗湯開始,韓世忠就是故意的,就是讓你不信他親自到了這裡,這樣待會他親自帶着背嵬軍衝出來,你怕是要直接慌起來,不敢戰了!”

    撒離喝剛要再說些什麼,卻忽然聞得前方戰線處轟然一片,乃是宋軍弩矢不知爲何突然又密集起來,將金軍整體逼退,而且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說法。

    很快,一名謀克匆匆疾馳而來,當面彙報:“萬戶,宋軍忽然齊齊上了面甲,俱是暗紅銅面,俺家猛安讓俺轉告你,當面必然是韓世忠摧偏軍……速下決斷,務必小心!”

    言罷,這謀克便又疾馳回去。

    周圍猛安謀克聞言,全都面色不善,紛紛盯住了撒離喝和撒離喝馬下的太師奴,太師奴一聲不吭,神色嚴肅,直接翻身上馬,而撒離喝當此之時,卻居然怔在當場,只覺手腳冰涼,腦中空洞,言語如噎。

    但好歹沒又一次哭出來。

    “好湯!”

    就在數百步外這般熱鬧的時候,空蕩蕩的營壘裡,韓世忠將湯碗交給了張橫,然後戴上兜鍪,扣上甲扣,從容翻身上馬,周圍成閔以下,早已經摺返回來,卻也是隨之再度登馬,換上長矛,並排列整備,以待軍令。

    “可以了。”看了一眼周圍的背嵬軍騎士後,韓世忠從腰後摸出銅面,當場罩上,然後再度朝張橫出言。

    張橫聞得軍令,也不親自去傳,也沒有什麼號角鑼鼓,只是高高舉起手中早已經幹了的湯碗,在空中做了個往下一扣的動作。

    隨即,早有準備的谷積山義軍便拖動繩索,一起發力來拽。

    然後便是撲通之聲響徹河間山谷,並帶起無數煙塵。

    韓世忠也不言語,只是一手勒馬一手取出長矛甩開矛頭套索,便兀自衝向煙塵,周圍親衛紛紛涌上扈從,接着不用成閔下令,上馬的三千背嵬軍便齊齊涌上,隨着自家郡王向東衝鋒。

    且說,之前撲通聲作響,震起無數煙塵,而煙塵之外,金軍尚在茫然,又聞馬蹄轟隆之聲,緊接着又是不知道多少人的呼喊助威之聲,更有克敵弓、神臂弓趁勢疊發,更加慌亂。

    卻不料,隨即鐵騎銅面,金戈亮矛,如箭離弦,穿破煙塵滾滾,自西向東,當身而來,恰如霹靂弦驚。

    如此這般,但還是個人,又如何能當此之勢?!所謂三番四碗,隱忍待時,奮力一擊,便奪三軍之志,便出勝負之分!

    而當此一衝,汾水之畔,煙塵之內,這些最前線的金軍比撒離喝更早一瞬間相信,韓世忠在此!韓王在此!

    幾百步外,雖說前方煙塵滾滾,讓人看不清具體局勢,但馬蹄隆隆卻足以讓撒離喝恍然若醒,隨即數千金軍狼狽逃竄,匆匆奪馬向後,口中或言背嵬軍,或喊韓世忠,更是讓他徹底醒悟。

    狹路相逢,前軍已潰,當此局面,撒離喝恨恨看了眼身前的早已經握着兵器的太師奴,轉身打馬便走。

    太師奴目瞪口呆,怔怔望了下東面,又瞥了眼東北面,但眼見着煙塵滾來,卻也只能恨恨調轉馬頭而去。

    “解元!”

    另一遭,韓世忠既已沖垮當面措手不及的金軍步行騎士,卻不急着砍殺,反而直接轉到之前解元的大略方位,在煙塵中奮力呼喊。“事成了!”

    “在呢!看到了!”雖然隔着煙塵,但解元幾乎都能想象的到裝了大半日姿態的韓世忠此時是如何耀武揚威,在煙塵中橫戈立馬的,卻是趕緊放聲回覆。“五哥請下令!”

    “讓摧偏軍回去上馬!跟上來!”

    隔着煙塵,韓世忠的聲音如雷如電,穿透一切。“你路近,今日俺韓五就先送你回家!”

    煙塵滾滾向東,而煙塵與銅面之後,解元久久方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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