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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一章 初雪(2合1)字體大小: A+
     

    建炎六年,秋去冬來,東京城初雪已至。

    而初雪既來,卻不是上來就雪花鋪地那麼浪漫的,恰恰相反,大部分雪花在落到地上的瞬間就化爲了雪水,而且斷斷續續,弄得一時潮氣、寒氣並起,直撲人身。

    要知道,人不僅是單純畏熱怕冷,更怕變熱和變冷本身這個過程,同時也厭惡天氣與溫度之間的不合時宜,而眼下,無疑就是最糟糕的狀態。

    故此,初雪當日,昔日熱鬧紛紛的東京城瞬間就趴了窩,城北含芳園更是一大早貼出告示讓觀賽者留心天氣,以場地乾淨爲標的臨時無期限順延了蹴鞠比賽,小商小販也多躲避一時。

    當然了,各種有門面的貨棧、店鋪肯定還是要開張的。

    這種情況下,倒是讓滿街拎着食盒、禮盒,甚至用騾車運送食貨的店家幫工們多少利索了一些。

    沒錯,早年間便在東京流行起來的訂餐、叫食、送貨,如今隨着東京人口恢復、商業回暖,尤其是國都對權富人家的吸引作用,又一次重現東京,而且規模更大……這是因爲如今非止是權貴、富有人家這般做,按照官家的提議與安排,從今年秋後,除了自有食堂的太學外,都省六部九卿五監、樞密院、御營總部、內侍省、武學與翰林學士院,都有官方出資的免費外包午餐服務。

    這是一個實際效果異常出衆的小設計。

    對於部分家資並不怎麼豐厚的小官小吏們而言,能夠在工作時間用上正店美食,着實難得,甚至有人爲此乾脆從此不吃早餐……算是相當程度上提高了他們的向心力與工作效率;與此同時,諸家正店也非常樂意去競爭這種資格,須知道,有一旦大規模去做某道菜或者某些特定點心,成本也會大大下降,商家並不會因爲所謂競標價格過低而無利可圖。

    除此之外,擁有這個業務的正店,往往也會因爲這個業務整體名聲更顯、生意更加興隆,很多富貴人家都爭先想與宰執們用同一種菜式,以至於產生了一種稱之爲追訂的生意……乃是誰家哪日攤上了都省、樞密院,晚間便會有權貴人家僕役尋來,專門點這種外賣。

    甚至,還有傳言說,趙官家自己也會隨意抽籤選擇一家參與外包的正店,讓人直接將午餐送到後宮石亭那裏去……很多正店幫工都口口聲聲說自己往宜佑門送過餐……而這種餐品基本上有價無市。

    吹得跟真的似的。

    但不管如何了,這都是在財政不夠富裕的情況下,朝廷做出的一項非常有效的收買人心手段。

    不過這種事情也有麻煩,那就是這些外包了朝廷署衙的正店,一般每日上午纔會有御前班直將臨時抽籤決定的結果通知給店家,這些店家臨到跟前才知道自己中午要爲具體哪個衙門提供服務。

    於是乎,一到中午,滿街都是掛着御前班直旗幟的送餐騾車,連宰相儀仗都得避讓一二,不然馬上就會傳出去一個誰誰誰苛待同僚下屬的名號。

    據不可靠傳聞,某位原定外放大郡的官員入京,就是因爲阻攔了吏部的中午加餐車,讓整個吏部喝了一頓半涼不涼的麪糊湯,從而被攆到了廣南西路。

    笑話是這個笑話,也沒幾個人真信,可還是傳揚開來了,也的確引起了入京官員們的注意——這規矩才施行了大半個月,據說外來官吏在正店聚餐、補食,包括在五嶽觀點外賣,就都有了正午之後再用的潛規則。

    這一日傍晚,初雪不停,戶部尚書林景默從公房歸宅,正想着要不要讓家人去點一份中午用過的糖醋魚呢,卻不料甫一入內,便聞得掌家侄子來報,說是林氏世交、江寧梅氏的子侄輩梅櫟午餐之後就來了,已經坐了一個下午……林尚書微微一怔,即刻醒悟,便一面讓這個侄子去點糖醋魚,一面趕緊讓那姓梅的後輩過來。

    原來,林尚書這個世交之後,乃是建炎三年的進士出身。而那批進士作爲趙官家登基後第一次大規模開科取士的結果,在眼下朝廷的政治版圖中格外顯眼。

    不說別的,這才區區三年,就已經有三個人直接在朝堂上成爲一號人物了。

    這其一,乃是掌握了日益龐大且強大的邸報系統,位卑權重,隱隱與胡寅、胡閎休齊名,號稱三胡的胡銓(當然也有說四胡的,乃是將胡寅的弟弟胡宏強行塞了進來)……此人行動,足以直接影響朝局朝政。

    其二,也是同樣位卑權重的探花郎虞允文,此人掌握了權力絲毫不弱的軍事統計司外,更要命的是背景深厚,他父親是當朝樞相張浚親信,本人當然也算是張浚嫡系,而他岳父則是位列帥臣之一的張榮……說起來,小虞探花理論上還算是林尚書下屬呢。

    至於最後一人,當然是那一期的狀元趙伯藥了,他本身是遠支宗室,還有一個岳父汪相公的遺澤,如今也早已經結束了鄭州通判履歷,回到了中樞。而依着眼下朝廷對各種職務的簡化與化虛爲實,此人眼瞅着應該就要直接拜爲舍人或者乾脆學士的,然後一邊修史,一邊在官家身前養望,前途比胡銓、虞允文還要穩妥,而且難得仕途走的那叫一個正大光明。

    至於說同期的岳飛、曲端,不提也罷。

    而二甲第二的梅懋修,作爲林學士的世交之後,當然也算是其中佼佼者,當日出爲無爲軍判籤,後來因爲人手和專長的問題,在呂頤浩統攬兩浙事務期間,被昔日還是小林學士的林尚書直接舉薦,轉爲一任提舉市舶司,如今滿三年外任,卻是被趙官家親自點名,在這波大的人事調動後選調回了京城。

    當然了,恐怕其中還是少不了這位林尚書的參與……所以,從世俗官場的哪個意義上來說,此人都算是林尚書夾帶裏的人物,或者說互相爲政治資源的那種。

    此人入京,交付官面程序後就來拜會林景默,也本屬尋常。

    閒話少說,雙方廳中見面,奉上加了薑汁、奶皮的熱茶,各自落座,這梅提舉固然是年輕有爲,氣質不落書香門第,但林尚書經歷多年內製,外加一任經略使,到底也是氣度更佳……二人閒談幾句,渾然不落俗語,只是說家鄉風貌,地方軼事,天氣時節,文學詩歌。

    然而,說破大天去,二人也是標準的官僚,而且相互爲政治上的一黨,總躲不過正事。

    “南方輿論頗與中原不同,可有說國家政局的?”端坐主位,捧着一杯熱奶茶的林尚書隨口而問。

    梅提舉稍一思索,卻也失笑:“好讓世叔知道,李相公(李綱)在彼處,總是管不了自己嘴的,何況道學一脈如今多往南方名山大川立身,而白馬紹興之事後,各處返鄉官員也屬南方最多……便是呂相公(呂頤浩)也管不住那麼多人的,如何不說國家,不論政局?”

    “都說什麼?”

    “借寺觀、豪商、親貴發貸,收這些人的押金擴充交子務後,南方各處即刻便說,這其實是王舒王的青苗貸重現人間,只是官家知道差役不靠譜,選了民間原本的高利貸者合力發青苗貸而已……還是奪民之利,還是有失控爲禍的嫌疑。”梅提舉趕緊應聲介紹。“不過……”

    “賢侄以爲呢?”林尚書忽然打斷了對方,然後品茶坐待。“賢侄如何看待他們議論?”

    梅懋修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認真相對:“小侄看法與他們看法其實相近,還是青苗貸,只是官家又有些新意,知道純用官府走不通,便官督民辦。而既然是督,那這種事情,監管稍弱,或者官民勾結,就註定會有昔日失控之害……不過,小侄以爲,即便如此,總還是要做的,不能因噎廢食,尤其是國家要做事,財政上少不了需求。”

    林尚書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重臣氣度愈盛:“此事之外呢?南方還有什麼大的議題?”

    “此事之外當然是國朝殄滅西夏後引發的大辯論。”梅懋修當即應聲。“而此事,南方的議論過程卻又因爲前方消息分成前後三段……”

    林尚書聞言而笑,儼然是瞬間會意。

    而梅櫟情知自己這位世叔內秀,已經醒悟,卻還是不得不陪笑講了下去:

    “一開始朝廷忽然在西北動兵,自然是整個江南都憂心忡忡,各處書院都在捶胸頓足,只擔心官家一朝將堯山勝勢賠了出去;接着,朝廷忽然橫掃西北,非但全取西夏,還會盟金河泊,卻又使得上下失聲,不少人直接跟着邸報轉了風向,直言官家與朝廷運籌帷幄,大巧不工,而御營兵馬也精銳到足可以女真甲騎相提並論;但後來,西北三路整編,西夏境內不過三百萬人口,六七萬常備兵馬的數字被邸報登出來,外加……外加後來的商河之事、楊政之案……他們卻又說西夏還不及僞齊實力,當此金人後撤蓄力之際,朝廷趁虛而入,一朝成功,並不能說明本朝軍事已經強大到可以與金人相提並論的地步,但這般說法其實本身也無力……因爲他們自家書院裏的揭帖都說,若是西夏如此弱小,何來之前百年久攻不下?”

    “這些人啊!”林景默聽完後搖頭而笑。“不是不聰明,不是不忠心,也不是沒有操守與德行,只是多不懂軍事,還以爲打仗是他們想的那般荒唐呢……可這也不怪他們,不經歷戰事如何能懂戰事?如今的胡尚書誰還敢說他是不知兵?關鍵在於,這些人心中怯意早起,一開始不願意隨官家迎難而上,這就漸行漸遠,最後漸漸無稽起來了。”

    “世叔所言甚是。”梅櫟當時應聲,卻又認真相對。“不過這些討論,卻又催生了一些事務……據說李相公帶頭,希望在南方辦個民間邸報,卻是打着交流道學的旗號,只不過被呂相公給壓下去了……不過李相公鍥而不捨,據說要直接上書朝廷,請開全國報禁,好方便他建立南方報系。”

    林景默猶豫了一下,繼而再笑,卻是直接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淵聖從杭州洞霄宮給官家上平夏賀表的事嗎?”

    “自然知道,淵聖畢竟年輕……在洞霄宮熬了兩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梅櫟勉力而笑。“便是南陽與揚州的諸位皇親國戚,不也各自騷動,請歸東京嗎?”

    林景默失笑:“被官家原樣送還了,南陽的也是,揚州的官家倒是說了幾句好話,給了元祐太后不少面子。”

    梅櫟終於沉默。

    話說不管如何,作爲一名只在殿試中匆匆見過趙官家的新晉官員,雖然聽過很多自家皇帝的故事,但總會用理性來提醒自己,那些故事未免以訛傳訛,誇大到了一定程度。而此時,面對着林尚書這種級別的重臣,還是跟自家有那般交情的重臣,親口說出這種級別的皇室祕辛,他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匪夷所思的現實,那就是這位官家果然是個敢說敢做到無所顧忌程度的官家——把自己兄弟的賀表直接當面砸回去,也未免太不講究了。

    而自己此番入京,很可能是要留在京城做事的,而且十之八九要做舍人,然後直面這位並不講究的官家。

    甚至更直接一點,今天爲什麼過來見自己這位世叔?還不是指望對方以昔日官家心腹,今日朝廷重臣的身份提點一二,教教自己如何面對當今聖上?

    事實上,林尚書也的確在教了。

    “賢侄。”林景默見狀,繼續正色道。“你知道此番入京,朝廷是要用你哪一處嗎?”

    “應該是通商吧?”梅櫟回過神來,趕緊回覆。“朝廷既然開蘭州、河套兩大市,自然是想在中樞戶部這裏捏個總,勾連起西域、草原、南洋、日本、高麗……以中國居其中而交其利,交其利而勒其行,進而圍困女真虜賊。小侄以爲……”

    “說的對,也說的好。”林景默微微頷首。“但卻沒必要在這裏細細說了,我爲戶部尚書,你的這些言語遲早要化作公文送到我在戶部的案頭上……你留到面聖時說就行了……記住了,有什麼說什麼,知道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曲意猜度,刻意奉迎,官家雖然偶爾會上頭,但根本上聰慧而神武,什麼都懂。”

    聽到這裏,梅提舉心下一動,本能便即刻起身,就在堂中躬身行禮。

    而與此同時,林尚書見狀卻只是端起已經涼下來的奶茶,微微嚥了一口,便忽然揮袖:“咱們兩家是世交,你伯父與我長兄更是至交兼姻親,但我如今做了戶部尚書,列位祕閣,你則是回京敘任的新人,授官之前,卻不好留你在家,以生嫌疑,你等在前廳,等你世弟回來了,取一份糖醋魚,就早些回官驛待詔吧。”

    梅櫟聞言一時措手不及,竟然有些慌亂……說到底,此番交流雖然有些明顯提點,但最關鍵的問題,也就是眼下京城中號稱三大案的事情,對方卻只隱晦說了一件事情,另外兩件牽扯御營將領的大事,自己這位世叔根本沒有任何言語。

    這要是面聖時說起,自己到時候該怎麼應對?

    只是實話實話?

    然而,心中疑惑,梅櫟卻不敢多言,尤其是對方也並非毫無提點,便只好強壓不安,恭敬告辭,然後果然在門房那裏等到一份糖醋魚外賣,拎着回去了。

    翌日,雪停了一整日,結果隔了一天又開始下了起來,弄得潮溼與寒氣繼續爲禍不停,而又隔了一日,也就是十月最後一日的時候,梅提舉忽然接到傳召,說是官家終於要召見他了。

    梅櫟不敢怠慢,雖然知道可能會被不喜,但還是忍不住按照習慣修了眉毛,然後纔去入東華門轉都省侯旨……這個時候,梅提舉方纔知曉,官家太忙了,居然是同時傳召了五人,其中包括了同科狀元趙伯藥,同科進士二甲第一的晁公武,此外,還有一名坐立不安的御營海軍統領官崔統領,一名從陝北過來的邊郡黃通判。

    很明顯,五人都是來敘職的,五人前途也都會在面聖中被一言而決,這已經很讓人緊張了。

    實際上,五人中的後兩位,可能是出身外加第一次面聖的緣故,早已經坐立不安,但前三位同科進士中的佼佼者也明顯不安……因爲他們已經敏銳的意識到,自己這一撥人聚在一起,恐怕要直接面對一些複雜而敏感的問題了。

    五人心思忐忑不提,待用過工作餐……卻還是糖醋魚……下午時分一起動身往後宮那處著名所在之時,天色漸漸陰暗,卻又重新開始了斷斷續續的雪花。

    估計含芳園蹴鞠賽又要延遲了。

    “鄭州通判趙伯藥、密州籤書判官晁公武、兩浙經略司提舉溫州市舶司梅櫟、御營海軍統領官崔邦弼、慶州通判黃升……”

    召見儀式格外簡單,翰林學士範宗尹上前與送行都省官員驗對名單後,引五人至那石亭之前,然後內侍省大押班藍珪再上前來,對着名單一一呼喊召喚,得到呼應後,便即刻折身彙報。“官家,今日五人已至!”

    “下雪了,入亭坐下吧!”

    衆人聞得此言,情知是官家言語,趕緊謝恩,然後便緊張入亭,就在許多舍人、學士、祗候、甲士、軍官的矚目下小心坐到了趙官家對面——此處石凳上並無軟墊,卻一片溫熱,這倒不是有人焐熱了,而是石亭下面和周邊地下明顯燒了地龍。

    五人雖都是第一次來,卻都知道這事,因爲此事大約在入冬前後上過邸報的,曾經有人反對……不是反對給這個著名的石亭弄點加暖的設施,而是反對用地龍,因爲地龍明顯是學自燒炕,而燒炕又是女真人帶來的。

    而邸報上大約發表了一番‘拿來就用’的言論,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說起,好生批駁了一番反對者。

    於是天下皆知,趙官家在後宮一個亭子裏燒了地龍。

    再然後,整個北方與中原都流行了起來,便是南方也有人發神經仿效。

    不提地龍,只說坐下的一瞬間,五人幾乎是心有靈犀一般,一起偷偷擡頭,去偷瞥了一眼剛剛扔下什麼文書的趙官家,然後又迅速低頭,只是趕緊去看石凳下已經開裂的石板紋路……這些紋路,在數年內,已經不知道被多少人給看過、研究過,怕是將來還要被不停的看下去。

    “不必如此拘禮,也不必起身,朕有問,你們答便是。”

    穿着一身棉袍的趙玖當然察覺到了對面五人的小動作,但看的多了,根本就懶得吐槽。“伯藥自鄭州動身前,應該就已經入冬,可知道沿途百姓有沒有凍餒之態?”

    “官家說笑了!”趙伯藥心下一驚,趕緊擡頭正色做答。“鄭州說是他州,其實與近幾無二,若是這地方的沿途百姓都有凍餒之態,天下又如何?”

    “也是。”趙玖點了點頭,然後微微一嘆。“這問的是有些荒唐了,其實前日下雪之後,朕還曾馳馬往滑州看過……黃河一線多是軍屯改換的村莊,禦寒之事做的都還好,反而是周邊州城大市,多少有些城市貧民乏柴受凍……本朝太宗雪中送炭之舉,雖說還是收買人心,但細細想來,從貧民那邊來看,終究是救命之舉,足以稱道了。”

    趙伯藥聞言,假裝沒有聽到收買人心四字,只是順勢恭維:“官家有此心,可謂一脈相承。”

    但趙官家旋即肅然:“伯藥,事情是這樣的,西夏亡國後,史料也被繳獲,朕有心加你翰林學士,留你修《西夏史》,但此事之餘,卻還要任事的……朕分撥你一些石炭和糧食,你代朕去近幾周邊巡視,適當以工代賑,儘量少凍死一些人。”

    “此乃仁政,臣敢不從命!”趙伯藥旋即應聲,卻又有些猶豫之色。

    “怎麼?”趙玖當然會意。

    “官家。”趙伯藥小心相對。“無論是修史,還是去巡視賑濟,都是一等一的差事,臣既受命,自然無話,唯獨此番直接轉任內製,未免太過擡愛……靖康前新科進士履任地方回來轉閣職,可從沒有這麼快的。”

    “那你想如何?”

    “臣冒昧,願爲官家賑濟近幾後,依舊出爲地方。”

    趙玖想了一想,當即頷首:“也好!你有此心是極爲妥當的!看此番賑濟結果就是,若做的不錯,直接出任一州正印便是。”

    趙伯藥大喜……很顯然,這位官家對他第一個狀元兼殉國宰執女婿,還是非常優容的。當然了,也有這名狀元懂得時政的緣故。

    要知道,朝廷上下對清理館閣,直接合併爲舍人、學士兩個階層的簡單粗暴做法一直有些不滿,尤其是此番新科進士漸漸迴轉中樞,一旦直接躍升爲直舍人、舍人,直學士、學士等近臣,不免有些倖進之嫌疑,而單純修史閒置的話,這官家又素來講究任事的,先是他自己就要不滿起來。

    故此,這位狀元自請外任,倒是開了個好頭。

    一言既罷,趙玖直接看向了第二人:“晁卿。”

    “臣在。”

    “下面有不少人說你文字上功夫學問了得,朕有心讓你加舍人銜去做伯藥副手,然後你說要修史還是去地方……”

    “臣……”晁公武何曾想到要自己來選,也是一時緊張,卻又不敢猶豫。“臣真心想修史。”

    “可以!”趙玖點了點頭,卻不知道是如何做想了。

    “臣謝過……”晁公武趕緊便要謝恩。

    不過就在這時,趙官家忽然打斷了對方:“你在密州,知不知道此番張宗顏擅自出兵的事情?”

    此言一出,石亭內外的氣氛陡然一滯。

    且說,如今東京城內議論的最多的三件事情,正是所謂冬日三大案——一個是潘國丈表侄私下提前銷售國債份額案;另一個則是御營後軍吳玠愛將楊政殺妾剝皮案;而最後一個,也是爭議最大的,正是御營右軍張俊麾下統制官張宗顏,在十月間擅自渡黃河出兵,結果被女真萬戶王伯龍在棣州商河當面擊敗,大敗而歸之案。

    三個案子,前一個就算是私人財迷心竅,也牽扯到了外戚與國債,而後兩個卻乾脆牽扯到了最敏感的御營和帥臣,很可能會影響到朝廷這兩年的基本政策……沒一個是簡單的。而且每一個案子都有爭論,即便是楊政案都有人以此番平定西夏的功勞爲之求情,更遑論張宗顏這裏了。

    不過,與此同時,三個案子的主犯,已經全部下獄,而且每個案子也都有相應要求嚴懲不貸的意見也是事實。

    而這件事情,也正是此番來敘任的地方官最畏懼的話題。

    “陛下。”晁公武緊張不安,卻趕緊做答。“張宗顏調度兵馬、取用物資的事情,臣當然知曉,密州早早爲他提供了民夫與軍械庫存,而且不止臣知曉,整個京東就沒幾人不知道……但臣與劉知州彼時只以爲他是……他是……”

    “他是什麼?”趙玖蹙額催促。

    “他是代御營右軍與御營海軍爭奪物資,誰人能想到他會主動渡河去打棣州呢?”晁公武低頭相對。“不過此時細細回想,臣等當時也是糊塗了……以御營前軍、左軍、後軍、騎軍在西線那般戰功,張宗顏按捺不住才屬尋常,對這般作爲早該有所預防纔對……這是臣的失職。”

    趙玖不置可否,直接看向那崔邦弼:“崔統領,你們呢?”

    “臣等御營海軍處,更是以爲如此。”崔邦弼立即應聲而答。“李統制(李寶)得知萊州的軍需庫存被掏空後,幾乎要與御營右軍火併……此事陛下應該是知道的。”

    趙玖聞言復又搖了搖頭:“其實此事倒也怪不到你們,心態好猜,可便是猜到了,誰又能想到他會這般大膽呢?平白葬送那麼多御營士卒,堯山後積攢的士氣白白被泄了許多。”

    幾名述職的年輕人不提,周圍的近臣們也多沉默……趙官家這個意思,明顯是要嚴厲處置了。

    “你呢,黃通判,你是胡尚書與吳都統的舊識,還與楊政做了幾年鄰居,你可知道陝北那邊對楊政是什麼態度?”

    “自然是……”黃姓通判聞言本能起身欲言,待見到官家平靜臉色後,卻心下一驚,即刻改口再對。“自然是都想求情的居多,都說官家爲一女子殺功臣,未免太過,胡尚書也太嚴厲了。”

    趙玖點了點頭,依然不置可否,其實這三個案子他一開始便下了決心,楊政的事情更是早早有了決斷,只是看姓黃的是否老實而已。

    而此人不管是反應過來還是真老實,他都沒必要深究。

    一念至此,趙官家復又看向了最後一人:“梅提舉……聽說你翻譯了一本夷人雜書?這是怎麼回事?兩年內便能學通一門言語嗎?”

    輪到自己,哪怕心中預演了千萬遍,梅櫟依然緊張至極,何況他哪裏想到官家會從此事問起,但還是牢記自家世叔的提醒,實話實說:

    “好讓官家知道,臣少年時家父在泉州任職,彼時宅院便與大食商棧挨着,學了些大食人言語,後來自己提舉市舶司,重新接觸到他們,文字雖然能認識,但已經聽不通順了,所以就拿此事作練習,好恢復往日記性……”

    趙玖連連頷首,復又再問:“卿在溫州,挨着福建,彼處殺嬰習俗還多嗎?”

    梅櫟心下愈發慌張,但還是按照林尚書的提醒,硬着頭皮繼續實話實說:“並無多少變化。”

    “福建爲何殺嬰這般突出?”趙玖表情依然不變。

    “好讓官家知道,福建田少人多,一家之產就那些,一旦生多了孩子,便是士人家庭也都養不起來,便乾脆當時溺死……譬如胡尚書(胡寅)當年便差點被溺死,只是被胡教授(胡安國)給救下來了。”

    “胡寅?”

    “是。”

    “那一路北上……南方、北方,可覺得民生上有什麼差異嗎?”

    “……”

    “爲何不說話?”

    “回稟官家,南北差異是有的……南方百姓多在意賦稅之重,北方百姓多在意物資匱乏。”

    “這就對了。”趙玖終於感慨起來。“北方經歷戰亂,有過軍屯、授田,主要麻煩在於人口減少的情況下如何恢復生產,這不是東京彙集了全國精華能改變的;南方就反過來,擠得人太多,賦稅那般重,主要矛盾在於如何維繫生存……不過最主要的一點是,南北百姓其實還是民生多艱,但有些人,卻只計較軍功,只覺得滅了個三百萬人口的西夏就如何如何,還有人,一安生下來就犯老毛病,總是索取無度……殊不知,老百姓之所以沒立即再起來造反,於南方而言乃是才鎮壓下去沒幾日,心中懷懼,於北方而言,乃是一度十室九空,忍耐度高了一些而已。”

    梅櫟也好,趙伯藥也罷,這五人或者門路清楚,或者本就是相關之人,各自就想到了一些事情,只是不敢說話。

    周圍近臣更加確定,趙官家這是要決心嚴厲處置三大案了。

    而停了一停,趙官家復又再問:“南方可還有拋荒的嗎?”

    “有的,但與前兩年比,已經很少了。”梅櫟愈發老實。

    “市舶司那邊,呂相公來奏疏,說設置香藥榷場,專營專賣,你覺得還能有進益嗎?”趙官家追問不及。

    “應該可以……香藥多是富貴人家所求,稍微漲些價,應該還是能有些多餘進益的。”

    “大約多少?”

    “臣冒昧猜度,若各處皆設,一年能多二三十萬緡,然後會逐年增加,最後大約在五十萬緡的上限停住。”

    “不少了,市舶司之前收入,也不過一百二三十萬緡。”

    “是……但朝廷平滅西夏,溝通西域,再加上草原茶馬,是能對國家整體商貿有所助益的,說不得往後幾年,市舶司進益便是不論香藥,也會漲一些的。”

    “國家眼下要務依然是財政……”趙官家點了點頭,顯然對此人的老實印象深刻,且滿意至極。“戶部林尚書舉薦了你,正是說你是個難得通曉財務商貿根本的,朕今日見你也老實……先掛個舍人職務,回去寫個如何勾連東西南北商務,使國家稍有進益的條陳過來!”

    “臣謹遵旨。”

    “崔卿……你先加個副統制銜,然後回去告訴李寶,就說朕知道他的意思了,但眼下海軍要擴充得需要錢,朕又不能平白變出來,讓他稍安勿躁。”

    “喏!”

    “黃卿……”

    趙官家點了點頭,剛要繼續說下去,卻不料另一邊細細雪花之中,楊沂中匆匆而至,神色嚴峻,直接將一匣子交予藍珪,並稍作耳語,藍珪一時猶疑,卻還是第一時間打斷了趙官家的召見,躬身將那匣子奉上。

    趙玖心下奇怪,但還是直接在石桌上去看,但甫一開了匣子,尚未來得及打開裏面的絲絹呢,旁邊藍大官便無奈之下,小心翼翼的做了解釋:

    “是太上道君皇帝送來賀表,稱賀官家平滅西夏……大概是太上淵聖皇帝送賀表的事情被太上道君皇帝知道了,卻不曉得官家已經封還。”

    趙玖怔了一怔,旋即大怒,也不看其中內容,也不顧身前有五名述職大臣、周圍還有無數近臣,直接從匣子中取出絲絹,奮力去撕。

    然而,絲絹堅韌,趙官家又是個廢物的,居然一時沒有撕扯開來,便乾脆直接伸手從腰下不知道什麼地方掏出一柄雪亮匕首來,然後就在石案之上,將那個賀表劃了個七零八落。

    然後,待趙官家一口氣喘勻,卻又將手中那亂七八糟的絲絹碎片塞回了匣子,然後遞給身側早已經嚇住的藍大官:“還是老規矩,原樣送回!順便再與少林寺的和尚們一句話,問問他們,太上道君皇帝在那裏不用唸經祈福深入研究佛法的嗎?如何還用上了筆墨?!朕自平滅西夏,幹他鳥事?!一個兩個,都來稱賀?!”

    前方五名一直在地方上做官當兵的臣僚,早已經目瞪口呆,卻個個呆若木雞,一下都不敢吭聲的……什麼三大案、糖醋魚的,早就扔到爪哇海去了。

    PS:在牀上躺着腿抽筋了怎麼回事?現在還疼的要命……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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