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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宋 - 第六十三章 擅射字體大小: A+
     

    來到長安以後,甚至可以說從離開東京那一刻開始,趙玖的心情就一直很壓抑,不處在他這個份上,很難想象他的壓力有多大……幾十萬人的生死,千萬人口的得失,都可能在一次戰役中顯出分曉,而這次戰役的勝敗得失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他這個官家的選擇判斷。

    偏偏與此同時,除了嶽飛、韓世忠、張榮、李彥仙這幾個名字外,什麼東西都看起來、聽起來似乎都不靠譜。

    便是趙玖親力親為的那些事情,或者說這個穿越者三年來的一切努力成果,此時也在即將到來的考驗下讓人感覺疑慮。

    將南方財賦直接分流到各路帥臣那裡,真的可以提高軍隊建設的效率嗎?那些幾乎耗儘了河南老百姓血汗的物資,真的被這些人用到了軍事上?禦營兵馬二十萬眾,高階軍官們真的會因為那些劄子,士卒們會因為那些軍餉還有臨時抱佛腳的邸報就奮勇作戰?派入軍隊的進士們真的冇有整日牢騷,空費錢糧與編製?

    而且這還隻是禦營軍,是努力了許久、投入了許多的禦營軍,是很可能隻占決戰中一半戰力的禦營軍,而另一半西軍,趙玖想找毛病都找不到,因為他甚至不知道毛病可能出在什麼地方!

    但是,這不是有了孩子嗎?這不是在這個世界有了雙重的錨定嗎?

    這不是無論私心抑或是大義,無論是將來的期待還是之前的經曆,最終彙集出一種責任感,讓他不得不麵對嗎?

    所以他一直撐到現在,而且將來也會繼續撐下去。

    “官家好箭術!”

    眼見著趙官家連續數箭,幾乎是箭無虛發,巴蜀五路轉運使張浚由衷讚歎。

    然而,清晨舒適的溫度下,隻射了半筒箭,連汗水都未出的趙玖收起弓箭,卻並不以為然:“朕的箭術隻是靶場與獵場練出來的,看起來花裡胡哨,真到了陣上,對上金人,說不得連弓都駭的拉不開……不說此事,德遠大清早來尋朕是有什麼訊息嗎?”

    “坊州有報至長安留守司。”張浚旋即嚴肅起來,拱手回話。“官家,這次是吳玠自己的回報……”

    趙玖點了下頭,直接往廊下去坐,並未有多餘表情:“吳玠尚在坊州?能層層抵抗其實倒也算不錯了,那便按之前說法,發援軍往挨著坊州的耀州同官(後世銅川),以作接應,也好讓他必要時退守……”

    “不是坊州州內其他城池,是坊州城。”跟到廊下的張浚耐著性子等趙官家說完,方纔解釋。

    趙玖初時明顯冇反應過來,但片刻後陡然怔住:“吳大尚在坊州城?”

    “是!”張浚懇切相對。“他之前未做經略使,也不知官家在長安,自然事事都要往寧州胡經略那裡傳遞,此時則不同,所以一麵與寧州彙報,一麵與‘長安留守司’傳訊。”

    趙玖無視了為什麼往長安留守司傳訊不是宇文虛中來彙報而是張浚過來,他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若是他直接從坊州城傳訊,豈不是要比寧州又快許多……今日一早送到的訊息,說不得便隻是前日訊息了?應該比胡寅昨晚日報要快兩日?”

    “是!”

    “他前日還在坊州?”

    “是!”

    “守住了?”

    “非但守住了,而且三日連戰連勝,射傷敵軍一萬戶,迫敵換將,並於前日出城反擊,斬首五百!擊傷數千!”張浚上前一步,語氣中再也壓製不住心中的激動。“官家,胡寅此人官家也當知道,素來死板,對屬下軍將虛報之風必然是格外憤恨的,吳玠未必敢虛報。”

    趙玖徹底怔住,便是一旁的隨侍的劉晏也完全怔住……如果冇記錯,這很可能是宋金之間第一次以少勝多的區域性戰場勝例,堪稱奇蹟!便是李彥仙收複陝州那次,也更多是戰略上的奇蹟。

    所以,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不過話說回來說,在這種情形下,連日連勝也好,射傷萬戶也罷,出城反擊斬首五百也成……總而言之,這些細節東西,都是假的都無妨,因為關鍵問題在於,吳玠前日尚在坊州城這個事情很難作假!十之**是真的!

    而之前那些細節,也在坊州城依舊為吳玠控製這個大局麵前顯得無足輕重。

    同樣的道理,五百是個很奇怪也很不符合西軍傳統的數字,但關鍵是另一組數字。

    “吳玠退入坊州城時據說是有四五千兵力?”趙玖思索著之前幾日胡寅的日報與這些日子從地圖上看來的地理訊息,緩緩相對。

    “是。”立在一旁的張浚記性極佳。

    “那婁室在坊州城如此穩固之時,便直接分兵南下白河是什麼意思?”趙玖繼續若有所思。“是要分兵白河以備韓世忠北上支援,方便他全力攻城?還是要棄了坊州城,直接順白河城南下?若如此,他又該留多少兵鉗製?”

    “不管是哪一種。”張浚懇切相對。“官家,婁室都已事實分兵,最少少了一個萬戶,四五千真虜!而且,數日內訊息便當得到驗證!”

    趙玖緩緩點頭,這纔是他所在意的事情,吳玠前日尚在坊州城堅守,結果耶律馬五同一日卻率本部幾十個契丹謀克出現在了下遊白河,這兩件鐵一般的事實結合著客觀地理條件,可以直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無論是婁室要走哪條路,他都已經事實上成建製的分兵了,其身側核心主力最少減少了四五千。

    這是一個很敏感的數字。

    “派哨騎去吳玠那裡了嗎?”趙玖回過神來,正色相對。

    “臣已經擅自派出去了。”張浚迫不及待。“官家,若是坊州堅守,婁室分兵,河東金軍又一時不能渡河,臣以為未嘗不可以聚而殲之!一戰而定乾坤!”

    趙玖看了眼這位去了巴蜀許久以至於錯過了很多事情的心腹,思索片刻,終究還是微微搖頭:“德遠,劉彥修(劉子羽)有他的道理,事關國家生死存亡,要麼迫不得已,要麼有充足把握,咱們不能孤注一擲!”

    張浚欲言又止,張口失語,但最終無言。

    且說,張浚的心思不用人說也能理解。

    一則性格使然,二則急於表現……這種態度,說公有公,說私有私,不過少許私心在他捐家報國之後就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且悉心留意訊息,迎戰之事再議。”趙玖如是言道,卻又起身重新開始射靶。

    張浚無奈,隻能領命告辭而去。

    就這樣,君臣倉促一會並未能改變長安這裡的核心戰略……當然,本來就該如此,一場規模巨大的戰役核心方略是不可能因為區域性戰場的輕微改變就隨之變動的。

    依著同州一個片區、渭水一條線、長安一個點的三層防禦體係,依然是目前戰事原定兼托底選擇。

    不過,吳玠很可能保住了坊州城的訊息依然給長安這裡帶來了巨大的鼓舞,尤其是隨後各種訊息漸次傳來……

    當晚,便有坊州地方官的彙報、胡寅新的日報一起到達長安。

    而翌日,也就是五月初一這天,先是早上,長安派出的哨騎在沿途換馬的急速之下帶回了吳玠在坊州數日堅守、反撲的訊息,哨騎聲稱自己親眼看到大量真虜首級。除此之外,他們還帶回了金軍放棄攻城,留河口大營分兵南下的訊息。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已經動搖了之前的觀念,連劉子羽都保持了沉默。

    待到中午,隨著吳玠乾脆專門派人送來了親筆書寫的坊州城戰事經曆……趙玖本人非但對吳玠的戰績再不懷疑,甚至已經敏銳的意識到,這個之前位居曲端之下的連戰連敗之將,很可能是一個如李彥仙一般被自己低劣曆史知識所誤導遮蔽,然後靠著才能錐處囊中、脫穎而出的大將之才。

    且說,吳玠的劄子裡自然少不了什麼幸賴天威之類的言語,但相比較於這些虛詞,一些明顯符合戰場客觀規律的描述,一些實事求是的言語,配合著其人守住坊州城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纔是讓趙官家徹底意識到對方纔能的根本。

    這種話其實不多,隻有三段,但卻已經足夠了。

    其一曰:‘選強弓勁弩,輪番猛射,連發不絕,箭如雨注,矢如駐隊不休’……這是講具體如何得勝的,而輪番射擊,火力壓製,太符合一個普通大學生對戰場勝負手的認知了。

    其二曰:‘神臂弓最當用,非每戰能勝,可掃蕩戰場,又設工匠防於寨中,連夜修複,否則矢不能續’……這是講戰場驚險和得勝限製條件的,而且暗示他吳玠之所以選擇冒險出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擔心弩矢不足,是為了回收弩矢進行連夜修複而搶奪戰場控製權的行為。

    其三曰:‘金人有四長,曰騎兵,曰堅忍,曰重甲,曰弓矢。故以地利廢騎兵,以酷暑、迭射廢堅忍,以神臂弓床子弩應重甲、對弓矢’……這是從理論源頭上解釋他這一戰的總體方略,更是在隱隱解釋他為什麼之前要放棄洛交城,為什麼要選擇退到坊州城堅守的原因。

    平心而論,趙玖根本冇見過還有誰做出過這麼出色的戰事總結……韓世忠、張榮大老粗不說了,李彥仙也冇有,甚至嶽飛都冇有展示出類似的東西!曲端或許有,他本就是吳玠上司嘛,但他的性格是個死穴。

    而這個吳玠,毫無疑問是比曲端更出色,跟韓、嶽、李、張一般的大將之材!

    五月初二,隨著前線韓世忠特遣專門快馬來報,說是無數金軍順北洛水而下,進駐白水城,他遣人捕獲金人遊騎,問的清楚,說是完顏婁室、完顏拔離速等人親自率兵至此,而且突合速受傷、撒離喝兵敗留守之事也有言語,更重要的是,此時白水城處的金軍絕對隻有三萬左右!

    至此,已經無人懷疑坊州的大勝了。

    而且毫無疑問,吳玠的的確確是憑著五千殘部,硬生生造成了金軍數千減員和四五千兵馬的分兵……換言之,一個最理想的情況出現了,在最關鍵的時刻,一個計劃外的人用計劃外的五千殘部兌走了金軍的一萬兵馬。

    整個長安,陡然開朗。

    而這日下午,針對新局麵召開的使相府軍議之上,樞密院上下剛剛在一個簡易泥盤上標註好了新的戰局情況,劉子羽尚未來得及做幾句解說,西三路都統劉錫便正式向趙玖請戰,要求率主力部隊直接出擊,在白水迎戰。

    “官家。”

    因為是大軍議,參與人數眾多,所以在後院樹蔭下舉行,而劉錫便拱手立於碩大拚板泥盤之前,慷慨陳詞。“事到如今,敵我已經俱無奇策可言,關西戰局便是算賬而已。之前,臣以金人強悍,以一敵三,所以臣以為非十二三萬兵馬不足迎敵,今日依然持此論,卻是亦須十萬之眾方可主動迎擊,阻敵於平原之外。而眼下,關西已有十萬王師!”

    不得不說,劉錫的言論,是有一番道理的。

    越是快到攤牌的時候,所有的一切就越是像一道簡單的數學題……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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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之餘,卻格外致命。

    而劉錫給出的演算法是一如既往的,依舊是一對三,所以在情況發現變動後,他這裡這道題便已經隱約可以解了,因為關西真的有約莫十萬可動用的宋軍了……禦營中軍四萬,西軍西三路加京兆兵馬四萬,而趙官家手中還有一支殺手鐧。

    還不夠,無論是哪裡,譬如應該很快有回信的曲端、吳璘那裡,稍微湊一湊,怎麼都能湊到十萬了。

    實際上,劉錫此舉,很快便得到了諸多武臣的呼應,除了其弟劉錡為了避嫌冇有參與外,有資格來此‘麵見宇文相公’的關西諸將俱皆踴躍請戰。

    到了後來,連之前一直辛苦做泥盤的禦營都統製王淵都忍不住上前請戰……這是他的機會,將這個禦營都統化虛為實的機會,一線希望他都不願意放棄。

    而看到如此熱烈姿態,再加上吳玠剛剛創造的軍事奇蹟,宇文虛中和之前被官家否定過一次的張浚也都猶豫了起來。

    至於趙官家,倒是一如既往的冇有多餘表情,隻是坐在泥盤前靜聽這些將軍言語罷了。

    “臣以為不可!”而就在這些人依次表態完畢,趙玖將要回覆之時,樞密院都承旨劉子羽卻先黑著臉站出來,且言辭激烈。“非止不可,還請官家一併降罪,斬劉錫、趙哲為首二賊,以警後人!”

    夏日熏風陣陣,樹影斑駁,劉錫和趙哲以及其餘幾名西軍大將一起目瞪口呆,宇文虛中和張浚也都縮了回去。

    而不等到這些人回過神來,籌措言語反駁,劉子羽卻再度拱手,然後語出驚人:

    “官家,這群人哪裡是為國家?為天子?他們隻不過是見到吳玠立下奇功,存了嫉妒之心,起了輕敵之念,是要拿天下興亡給自己搏取一份功名罷了!還請官家萬萬不要上他們的當!”

    趙玖當即搖頭不止:“這些誅心之論就不要說了……有私心又如何,能取勝便可!反之,若不能勝,所謂一片公心,也不過是誤國之心罷了……彥修,咱們有事說事。”

    “那便有事說事,臣以為劉錫算的不對!”

    諸將剛喘了一口氣,劉子羽便繼續嚴肅相對。“官家,臣隻問,發十萬軍去白河堵婁室,若婁室堅守不出,靜候援軍又如何?便是蒲津被韓太尉堵住,可真要到了決戰之時、生死關頭,金軍難道不能扔下後勤之虞,發援兵從龍門渡支援個兩三萬精銳?而若拿劉錫劉都統以一敵三之論來算,應對這兩三萬金軍的六七萬兵又該從何取得?莫非要韓太尉扔了同州過來?那屆時金軍從蒲津方向強渡,過來個十萬八萬,又該往何處尋剩下二三十萬?所以,臣才說劉錫、趙哲當斬!臣不信他們口口聲聲說以三對一,卻想不到這一點!”

    院中一片沉寂,趙哲本能看向張浚求助,卻被對方瞪了回去,劉錫更是直接單膝下跪,口稱疏忽無能。

    趙哲見狀,也趕緊俯首請罪。

    趙玖一麵示意二將起身,一麵又對劉子羽緩緩搖頭:“彥修(劉子羽字)所言是有道理的,但劉都統他們也不可能是心懷歹意……此事再論!”

    劉子羽不好多言,隻能俯首稱是。

    就這樣,因為劉子羽的堅持,更因為趙官家的模糊態度,本次軍議終究不能改變大略,軍議最後,乃是以讓王彥以八字軍向前,至蒲城、美原、富平一帶佈陣,相機抵抗,兼為韓世忠側翼援護而已。

    軍議算是無果而終。

    而軍議之後,且不說各人自有去處,這一邊張浚一出門便主動喚上了自己至交劉子羽,邀請對方同車而走。

    “彥修,你和劉錫算的都不對!”

    一紫一紅,一對顯赫舊友不顧沉悶,在騾車內相對坐,而張浚也是開門見山。“不能以三對一來算!西軍保家衛國,物資堆積如山,官家親自壓陣,士氣如虹,哪裡就要三對一?吳玠在坊州,那是三對一嗎?”

    “三對一是我說的?”

    私下對好友,劉子羽當然無忌,且他心中也氣急,便乾脆冷笑。“劉錫自說的三對一。而長安城誰不知道?宇文相公行事軟弱,你與胡明仲言語皆無不許,北三路是胡明仲的地盤,西三路卻是你的地盤,劉氏兄弟本就是你的私人!故此,便是人家吳玠可用,那也隻能說陝北三路兵馬可用,反倒是劉錫自陳此言,坐實了你們西三路兵馬虛弱,隻能以三敵一!”

    張浚遭此一嗆,也是氣急,但終究是強行按了下來,回到正題:“彥修,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劉錫是西軍軍頭秉性,一開始見勢不妙,不願意出戰,又不知道官家英武,反以為可欺,所以才故意把自家往弱了說的?”

    “又能弱到哪裡去?”

    “我也是糊塗了,你若不知道,如何這般從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張浚恢複清明,繼續勉力相對。“彥修,事到如今,我也不與你爭辯什麼三對一,便是當你和劉錫都是對的,西三路兵馬孱弱,隻能三對一,可最弱的三對一,強的也是三對一?禦營兵馬不能做到二對一?官家親自帶來的這些兵不能一對一?十萬足夠了!何況曲端、吳璘都在整飭兵馬,說不得還能從涇原、環慶帶來一兩萬,甚至將吳玠替下來!兵力真是足的!”

    “那又如何?”劉子羽繼續冷笑。

    “那便可以出戰!而且應該出戰!”張浚急切而對。“官家托孤而來,定要贏這一場,而戰機在前,如何能坐失良機?咱們身為臣子的,得為官家與天下分憂!”

    劉子羽見到老友說的坦誠,倒是冷靜了不少,但其人一聲輕歎,複又搖頭:“德遠,劉錫這種軍頭想法且不提,你心裡另有一筆賬,我也知道了,但你知道我心裡的賬是如何算的嗎?”

    “你是怎麼算的?”張浚也冷靜了下來。

    “當日西軍二十萬,為婁室一萬所破……”劉子羽張口就來。

    “若照你這般說,咱們不如降了了事!”張浚隻聽了半句便當即色變,氣息不穩,以至於直接驚到了外麵的騾子,引得車伕趕緊牽扯喊叫。“你怎麼不說靖康之變?若官家當日便是掌權的,你信有靖康之變?金人必不能過界的!”

    “我非是這個意思。”劉子羽無奈。“我是想說,決戰之時,兵馬多些,未必就是好事……因為大戰與小戰不同,小戰勝則勝,敗則敗,大戰卻須講一個不失不漏、奇正相交,諸軍交戰,鋪陳十數裡,交鋒不停,一處漏,則處處漏。而這就是弱兵擊強兵的無奈之處,若要以弱勝強,便要以多擊少,然而以多擊少,兵馬積累一多,破綻必然也多,而弱兵一旦被強兵抓住破綻,便是全域性傾覆之時……”

    張浚稍作思索,微微頷首:“你自有你軍事的演算法,且頗有道理,我一開始便不該跟你算軍事上的賬的,但我還有另一番演算法,你可要聽?”

    劉子羽心中微動,隻是抬手示意。

    “我不懂軍事,卻曉得,自明道宮算起,約莫三年間,官家和我們總做了許多事吧?”張浚語氣平靜,眼睛卻死死盯住了對方。“這個賬目不能從這裡算嗎?”

    劉子羽瞬間肅然,也瞬間放棄了與對方爭辯的意圖,因為他一瞬間便聽懂了對方的意思,從骨子裡理解了對方算賬的方式。

    “三年間,不管是軍事還是政事,從官家往下,咱們總是在努力做事吧?總是冇文恬武嬉,誤國誤民吧?”張浚冇有因為對方的肅然而停止,非隻如此,隨著他繼續說下去,情緒也漸漸激動起來。“彥修,我隻問你,官家也好,咱們也罷,還有諸多人物,死的活的、愚的慧的、貶的留的、文的武的,是不是都還算有一些人去稍微做些事了?而若咱們做得這些事情大略上又是對的,那三年辛苦,三年相忍為國,憑什麼不能讓大宋重新立足?!憑什麼還要讓這些蠻夷將我們,將官家,將皇宋逼迫到這份上?!你到底與我說句心底話,這場關西之戰,不該是咱們贏嗎?!賬不能這麼算嗎?!”

    劉子羽被逼到牆角,根本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卻是忽然問了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德遠喜歡射箭嗎?”

    張浚強行壓下情緒:“我根本不會。”

    “我卻喜歡,且官家也喜歡。”劉子羽自顧自認真言道。“射箭這種東西,不光是用來養氣、習武的,聖人將之列為六藝之一是有道理的……一則修慎獨,二則定收發,三則求取捨……我為樞密院都承旨領職方司,為官家參謀軍事,整日都在想整個天下自青塘至東海的戰局,事關重大,每每都覺得要承受不住,來到長安之後,更是焦慮難耐,這時候就會去城內軍營射箭,一邊射箭一邊思慮應對法門,而這些日子,去彼處消磨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射得臂膀痠痛都不願意鬆手。”

    “彥修辛苦。”張浚明顯是想到了什麼。“但官家也辛苦,而你既然知道官家辛苦……”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子羽搖頭相對。“我是說,官家固然辛苦,但恐怕他射箭時心裡也有自己的一筆賬,而且是天子獨有的一筆賬,咱們想不來的一筆賬!”

    張浚陡然怔住。

    “你我都覺得劉錫這個軍頭的賬稀爛,你也覺得我的賬算的有不足之處,但說不得你那份儘人事則天命可歸的賬目在官家那裡也有不足……”劉子羽懇切而對。“所以德遠,咱們各司其職,各守自家賬目,觀形勢各持己見便可,官家自會決斷!”

    張浚沉默片刻,重重頷首。

    但剛一點頭,整個騾車便狠狠晃了一下,引得二人在車內齊齊晃了個趔趄。

    “出了何事?”張浚一時氣急。

    而與此同時,劉子羽卻本能握住手邊佩刀……戰事緊要,張浚是實際上的整個關西後勤總管,劉子羽自己則是總的參謀軍事,須防刺殺。

    但馬上,騾車外便有隨從稟報:“漕司、參軍,並無大礙,乃是城外新入兵馬太多,路口綿延不斷,騾子剛剛又太快,一時失序……”

    這倒是尋常事了,實際上之前二人便聽得甲冑車馬聲音不停,隻是冇在意而已,而現在既然車子停住,張劉二人便乾脆一起出了悶熱的騾車,順勢喘一口氣。

    不過,二人甫一下車,便登時怔住,因為眼前兵馬連綿不斷,旗幟、甲冑俱全……這倒是可以理解,因為外地客軍入長安,自然要穿戴齊整,以示軍威戰力的,專門挑到暑氣漸消的傍晚也是這個道理……所以問題不隻在於旗幟、甲冑俱全,而在於數量也很多!

    非止是數量很多,似乎披甲率也過高了一些,甚至其中得有一半是掛著鐵麵的騎兵,另一半則是帶著鐵麵的長斧勁卒,而且無論騎步,行進之中居然還有幾分隊列齊整之態,沿著大街一麵俱是騎兵,一麵俱是長斧步兵,中間護著輜重大車,分明不凡。

    “這是哪路兵馬?”一身紫袍的張浚目瞪口呆。“從何處而來?”

    “這不是哪路兵馬,這是賬目。”一身紅袍劉子羽籠著手,目送已經過去的一名年輕將領在一麵張字大旗下耀武揚威從自己身前走過,絲毫不顧道旁有一位紫袍大員與一位紅袍大員在看他,又見街對側一麵田字大旗高高舉起,卻是一語道破。“是張伯英和嶽鵬舉的賬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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