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慕白一隻手已經悄悄地握住了劍柄,可是就在那一瞬間,他就猶豫了。
萬一不是呢?自己冒險是否值得?
萬一是呢?李騰兒肯定不會讓自己活着離開西涼。就憑藉自己,孤掌難鳴,即便今夜能逃脫侍衛們的搜捕,也未必出得了都城。即便出了都城,李騰兒率兵追捕,自己也無法安然返回長安。
得不償失。
就是在這猶豫的一瞬間,李騰兒已經拆開密信,看了一眼,面上露出驚詫之意,左右掃望一眼,手中密信化作齏粉,隨風飄走了。
她騎在馬上,愣怔了片刻,然後一咬牙,沉聲吩咐:「收隊回府!」
「不繼續搜捕了嗎?」有頭領模樣的人出聲詢問。
李騰兒搖搖頭:「不搜了,回府。」
搜捕的侍衛們集合,潮水一樣地涌了下去,街上重新恢復了平靜。
褚慕白自廊檐下一躍而下,略一思忖,覺得自己如今露了行藏,這都城已經不是可以久留之地。還是立即逃出西涼,返回長安為妙。
好在此行不虛,自己探聽清楚了李騰兒奔赴長安的目的,終於明白過來西涼為何肯捨棄這價值連城的血參,換取長安的三千弓弩。原來西涼的局勢已經岌岌可危,他們急需這弓弩穩固朝堂局勢。
同時他心裏有了底兒,這西涼太子也不像傳聞那般是個病秧子草包,不過是韜光隱晦而已。但是從李騰兒的字裏行間和對待他的態度上,又覺得,也未必就是什麼十分厲害的角色,看來自己與陌孤寒都是多慮了。
還有,他們口中所說的那個「他」是誰?
當年的變故又是指什麼?
為什麼李騰兒要等着他回西涼力挽狂瀾?
百思不得其解。
他四下張望一眼,看看時辰,擔心明日李騰兒再不肯善罷甘休,繼續搜捕,自己極容易暴露身份,還是連夜出城為妙。只要能出了都城,連夜趕路,也就萬事大吉了。
城門已經關閉,但是對於褚慕白而言,卻是如履平地,出城不費吹灰之力。
只是馬卻不得不棄了。
他躲過巡城的士兵,翻出城牆,連夜向著長安的方向趕路,準備在下一個城鎮,再重新買一匹適合長途跋涉的駿馬。
這時候,月上中空,月亮逐漸撥開厚重的烏雲,露出淡黃色的光暈。官道兩側的樹木,影影綽綽,朦朧稀疏。
萬籟俱寂,連個人影也無,正好可以施展開輕身功夫。褚慕白一出城就甩開步子,八步趕蟬,急匆匆地趕路。
他是習武之人,目力極好,適應了夜色之後,目力所及,便能在數百米開外。
他猛然就頓住了腳步。
前方的官道上一人一騎,就立在道路中央,馬不耐煩地踏着響蹄。馬上的人挺直了脊樑,面向著來路,看不清眉眼。
褚慕白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顯然是特意候在這裏,等着他自投羅網。
他伸手就按住了劍柄,渾身迸發出凌厲的騰騰殺氣,整個人猶如繃緊的弓箭,蓄勢待發。
對方似乎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幽幽地長嘆一聲道:「我想放了你回長安,你卻想殺我。」
是李騰兒的聲音,就像她的人一樣,透著媚骨的誘惑。
褚慕白不由就是一怔,緩緩鬆開了握劍的手。
顯然,李騰兒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有些驚訝,自己黑巾蒙面,又是一身夜行衣,即便是兩人交過手,他自認也沒有露出丁點的破綻。
李騰兒是如何猜度出來的?
在太子府的時候,她還在疑心自己是與靈王等人同流合污。
「你怎麼知道是我?」
「感覺。」
「那適才又為什麼放棄搜捕?卻要單槍匹馬一個人來捉捕我?」
「適才若是捉住了你,被他們認出,你必死無疑,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我西涼也不會愚蠢到去跟長安的皇帝交涉。」李騰兒黯然一聲苦笑:「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也更不想放你走,我在這裏矛盾了好久,是否要將你緝拿回都城。本來已經下定了決心,但是一見到你,卻立即改變了主意。」
褚慕白默然不語,李騰兒再次開口道:「適才我與太子哥哥說話,你聽去了多少?」
褚慕白冷冷地道:「全部。」
「難道你就不能騙我,說你只聽到了一點?」
褚慕白搖搖頭:「不想再騙你。」
「可是這樣我就沒有了放你回長安的借口,適才我已經翻來覆去地想過了,覺得有些事情你不應該知道,更不能讓你們長安的皇帝知道。」
「你單槍匹馬,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這個借口算不算?」
前面騎在馬上的李騰兒抬起了手:「可是我臨行之前,怕你欺負我,特意帶了諸葛弓弩。」
「弓弩對於尋常人來說,的確是致命的,避無可避。」褚慕白自通道:「對於我而言,即便加上弓弩,你也未必是對手。」
「呵呵,」李騰兒一聲苦笑:「那我就心安理得了。」
褚慕白向著她的方向慢慢走近:「為什麼要放了我?」
「你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作不知道?」
褚慕白又是一陣默然。
「他是誰?」
李騰兒笑笑:「你問的這個問題很愚蠢。」
褚慕白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可以將適才偷聽到的話全都忘了嗎?」
「你問的這個問題一樣愚蠢。」
李騰兒自嘲地笑笑:「我還有更加愚蠢的想法,剛才我還幼稚地想過,你是為了我才追到西涼來的。」
褚慕白斬釘截鐵地搖頭:「不是,我只是對你們西涼的太子感興趣。」
「如今呢?」
褚慕白答非所問:「百聞不如一見,貴國太子原來也是個厲害的角色,只是一直在韜光隱晦而已。」
李騰兒笑笑,聲音里有些許不易覺察的如釋重負。
「我李家的兒郎斷然是沒有平庸之輩,讓你失望了。」
褚慕白又向前兩步:「可是他好像很怕你。」
「太子哥哥只是很寵我,自小就特別寵我,就像是你對待月華姐姐那般小心翼翼。」
「我聽他說話的語氣里,對月華絲毫都不感興趣。你這紅娘怕是枉費心機了。」
暗夜裏,褚慕白看不清李騰兒臉上的表情,聽她的嘆息聲,格外傷感。
「生在帝王家裏,有誰能完全稱心如意。我喜歡月華姐姐,太子哥哥就一定會喜歡。」
褚慕白已經走到了李騰兒的近前,李騰兒晃晃手中的弓弩:「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可是你擋住了我回長安的路。」
李騰兒默然片刻:「我還是在猶豫不決,在我還沒有下定決心之前,不會放你離開。」
褚慕白冷聲道:「我不用你放我離開,我褚慕白頂天立地,不想承你的人情。你儘管下手就是,我會憑藉自己的本事回到長安。」
「可是,你已經欠了我人情了,不管你承認與否。」李騰兒霸道地開口:「若是我帶領千軍萬馬,埋伏在這裏等你,你覺得,你有脫險的本事嗎?」
褚慕白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沒有。」
李騰兒手開始微不可見地輕顫:「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殺了你,殺了你,我西涼或許就可以長驅直入......」
「不用再自欺欺人了。第一,你殺不了我,第二,你即便殺了我,你們西涼也不是我們長安鐵騎的對手,第三,你應該求我饒過你才是。」
褚慕白話音一落,趁著李騰兒淬不及防,手中長劍已經脫鞘而出,電光火石間,直奔李騰兒手持弓弩的手腕。
李騰兒大吃一驚,想要扣動扳機,卻終究是一時心軟,將弓弩歪了一點,然後激射而出。
兩人相距不過咫尺,弓弩力道又大,若是果真射中,可以透骨而出。
不過,就是這輕微的偏差,褚慕白就堪堪躲過了弓弩的襲擊,然後長劍一撩,以迅雷之勢欺身向前,劍尖抵在了李騰兒的心口上。
李騰兒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畏懼。
「如今,你在我的手上。」褚慕白冷聲道。
「你會殺了我嗎?」李騰兒眨眨眼睛。
「我若是不殺你,你會帶兵追殺我是嗎?那樣我就無法逃離你們西涼。」
李騰兒突然就開始啜泣起來,剛開始輕輕的,後來聲音就越來越大,令褚慕白有些手足無措。
「你欺負人,你們長安的男人果真都不是好東西。」
聲音嬌軟甜糯,帶着嗔怪之意。
褚慕白的劍尖僵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應該怎麼辦。他知道李騰兒對自己手下留情了,自己這長劍若是果真刺下去,的確絕情。
「我不應該自己偷偷跑出城來見你,更不應該暈了頭腦,手下留情。」
李騰兒哭起來,就像月華小時候一樣刁蠻任性,哭得肆無忌憚,涕淚橫流,絲毫不顧忌自己的形象。
他一咬牙,將長劍撤了下來,收歸劍鞘中,轉身道:「我們兩清了。」
他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偉岸的身形挺拔如松,如玉樹臨風。
待行得遠了,身後一直哭哭啼啼的李騰兒狠狠地摸一把眼淚,恨聲道:「褚慕白,要麼你欠我,要麼我欠你,永遠都不可能兩清的。」
抬起手腕,手中扣動扳機,箭弩接連激射,褚慕白頭也不回,揚劍抵擋,弓弩如蝗,紛紛落地。
終於是因為離得遠了,強弩之末,輕飄飄的,沒有力道。
李騰兒一直目送著褚慕白漸行漸遠,調轉馬頭,一抖馬韁,胯下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