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對不起，我來晚了，讓您久等了！」
看到馮爺爺，金燁楓根本沒心思再搭理梅嬸，她徑自向馮爺爺跑了過去。
「老二，慢點，你別老那麼慌裏慌張的，都多大的人了！」
看到金燁楓跑過來，馮爺爺馬上開口呵止了她，雖然語氣嚴厲，眼睛裏卻露出了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是……」金燁楓急忙聽話地放慢了腳步。
「走吧，我們上山去！」
金燁楓本想攙扶住馮爺爺的胳膊，誰知，他老人家一轉身，邁著流星般的步伐，已經輕盈地地飄進了竹林西側的小路里。
「爺爺……」金燁楓只得加快了腳步，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馮爺爺的腿腳非常利落，金燁楓追上他時，大約已經走過一半的路程了，可金燁楓這才發現，梅嬸居然也跟在了後面。
但，金燁楓的體力讓她無暇顧及其他——她開始連連喘著粗氣了。
幸好馮爺爺並不是打算把她甩掉，沒走幾步他就回過了頭，他看到金燁楓的狼狽樣子，還有「尾隨」的梅嬸。
「小梅！你不必跟着了，回去吧，我和老二要單獨說會兒話！」
「是……」梅嬸儼然有些失望，卻無可奈何，她停下了腳步，只能目送著兩人繼續上山。
甩掉了梅嬸，金燁楓鬆了一半的氣，但另一半……她抬頭看了看這說高不高，說矮不矮的山，只能心中暗自流汗，怪自己平時太缺乏鍛煉了……
而馮爺爺只是瞄了金燁楓一眼，他語氣平淡地說：
「怎麼？累了？需不需要慢點？或者乾脆你也回去算了？」
一聽這話，金燁楓彷彿當頭被敲了一棒，她立即抬起頭，眼神堅定而倔強地望向馮爺爺：
「我不累！不需要慢，爺爺，按照您的節奏就好，我跟得上您！」
「好！」
聞言，馮爺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眼睛裏不著痕迹地閃過一道光芒，他轉身繼續朝山上走去，卻再也沒有回過頭。
直到終於來到了半山腰，也就是上次他們來過的「子午流注」練功台。
馮爺爺心平氣和地站在陰陽雙魚前，這才去尋找金燁楓的身影，她只是慢了幾步，雖然汗流浹背，呼吸劇烈，卻緊緊跟了上來。
「好樣的！不愧是『金石為開』……」
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又把目光望向了遠方。
隨着馮爺爺的視線，金燁楓驚喜地發現，站在這裏，可以領略整座碧落村的風光。
上次來，她只顧驚嘆於練功台本身的仙風道氣了，並沒有着眼于山下的景色。
而這一次，盡收眼底的絕美風景，竟讓一路上山，已極度疲勞的金燁楓忘記了體內正缺乏ATP這件事。
放眼望去，山谷儘是鬱鬱蔥蔥的青綠色，夾雜着星點開始轉黃的潤飾，清晨的淡霧和初升的陽光為它織就了一身薄如蟬翼的金縷衣。
整座村莊顯得安寧靜謐、又熠熠生輝，狹長的村莊小路和一條川流不息的溪水交纏不休，好像墜在仙女腰間的兩條飄帶。
散落在各處的房子、農田，則是飄帶上的珍珠和寶石，而源頭碧綠的湖水便是仙女最珍貴的翡翠玉佩，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地恰到好處。
在大自然懷抱中，這片土地是飄然出塵的，就好像真有仙女曾經蒞臨，從天上帶來了人間的「碧落」。
金燁楓陪着馮爺爺在這裏站了很久，起初兩人都沒有動作和言語，彷彿在暗中角力，直到一縷陽光刺痛了金燁楓的眼睛，才讓她回過了神。
她看向馮爺爺，他彷彿也和她在同一時刻撫平了思緒，他突然開口問道：
「老二，你知道什麼是『碧落』嗎？」
「『青山有雪松當澗，碧落無雲鶴生龍』，碧落，就是指的天上，據說在道家裏還指東方的第一層天空，因為碧霞滿空，而叫做『碧落』……」
金燁楓幽幽地說道，她特地選了一首比較冷僻的詩，避開了耳熟能詳的白居易的《長恨歌》，因為她覺得那結局太凄慘，不吉利。
「哈哈，叫你小時候多念書，看來是對的吧！」
馮爺爺點點頭，臉上儘是欣慰，不過，片刻后卻逐漸變成了嚴肅和悔恨，他嘆息道：
「既然你知道碧落的意思，那你肯定也知道，『碧落』的另一面就是『黃泉』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馮爺爺竟念出了金燁楓避開的那句凄美而虐心的句子，他眼中儘是天人永隔的愁緒。
李隆基緬懷的是楊玉環，馮爺爺緬懷的人又是誰呢？是謝奶奶？還是馮奶奶？又或是馮奕飛的姑姑？
金燁楓的心裏頓時像被針扎了一樣，雖然並不是血流如注那般慘烈，卻是恰好扎到了最疼痛的這一點。
「老二，你來看，這座村子雖然很美，卻也隱藏着黑暗的一面，就像陽光下必有陰影，碧落背後必是黃泉……」
馮爺爺為金燁楓指了一個方向，金燁楓順着看了過去，果然，在通往馮家大宅的竹林前有一群灰頂的建築，也是在另一座山腳下，此時正籠罩在一片陰影里。
那裏是？馮爺爺為什麼要指那裏呢？金燁楓心裏非常疑惑，卻沒有當場問出來，而是默默地記在了心裏。
「老二，你愛看書嗎？」
見金燁楓沒有追問，馮爺爺似乎很滿意，他便繼續問道。
「我最愛看書了，小的時候我沒什麼朋友，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書才是我的朋友！」
金燁楓誠懇地點點頭，並且苦澀地笑着，這話絕對不假，她想起了自己寂寞的童年，只有書和鋼琴陪伴。
「很好，那歡迎你隨時去我的藏書閣參觀，我現在老了，眼睛也花了，看不動書了，那些書你可以去看，鑰匙去和李總管要！」
說到這裏，馮爺爺完全顯現出了他清晰的頭腦，不像一個有阿爾茨海默病——哪怕是前兆的老人，他還繼續提醒道：
「老二，我記得書庫里還有一本唐朝時手抄本的《長恨歌》，是無價之寶，你看的時候可千萬要戴上手套，小心翻閱！」
「好的，感謝爺爺，我記住了！」
金燁楓越發疑惑了，馮爺爺能說出這些頭腦清醒的話，為什麼還執意叫她「老二」呢？
而他千叮嚀萬囑咐、反覆提示的《長恨歌》是不是隱藏着什麼秘密呢？
「好，我們開始練功吧！你學着我的動作，陪我慢慢練習。」
說完這些，馮爺爺好像是鬆了一口氣般，他活動了一下肩膀，開始擺起了練功的架勢。
「好的！」
而這口「氣」彷彿隨着子午流注的走向，瞬間轉移到了金燁楓身上，但這「氣」對她來說並不是壓力，反而是一種勇氣。
她站在馮爺爺的身邊，有模有樣地學着他老人家緩慢的動作，不得不驚嘆於這方寶地的神奇，她竟然逐漸感受到了從地面湧上來的、源自山與綠的力量……
練功結束了，從體力殆盡到心情平復，再到大汗淋漓的金燁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彷彿這一小時就體會到了人生百態。
她之前也和她師父一起練過太極，不過只是皮毛，她也是抱着學習知識的態度，並沒有深刻地去體會——
而太極的哲學，本身看似混沌，實則清醒至極：它告誡人們該順應「大道至德」和自然規律，不為外物所拘，「無為而無不為」，心內則應是無所不容的寧靜和諧。
正如莊周夢蝶，人們不可能分得清楚，是我們感知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被我們感知了，也許恰巧，我們的世界是被另一個人感知了的世界……
金燁楓正沉浸於自我的精神恍惚中，背靠在樹下休息的馮爺爺突然站了起來，他邊朝山下走去，邊背對着金燁楓說道：
「二小是個好孩子，你要在他身邊好好照顧他、襄助他，我就放心了……」
望着馮爺爺仙風偉岸的背影，金燁楓一時愣住了，她頓時醍醐灌頂——也許馮爺爺今天帶她來練太極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她：不要被表面所迷惑吧！
兩人下山的腳步不覺十分輕鬆，而山腳下，馮奕飛身後跟着王蔲麥、李俊峰、李叔、梅嬸，已經恭候多時了。
看到他二人出現在階梯上，馮奕飛一個箭步沖了上來：
「爺爺，練完功了，茶已經給您泡好了！」
他表面上是在跟馮爺爺說話，目光卻飄向了金燁楓，只見她的面色紅潤，眼睛裏也閃爍著愉悅的光芒，他這才把懸著的心塞回了肚子裏。
「姥爺！」
王蔲麥也沖了過來，彰顯親密地挽住了馮爺爺的胳膊，還斜了金燁楓一眼。
馮爺爺掃視了眾人一圈，最後把重點落在了馮奕飛的身上。
只見他趕着急跑到金燁楓身邊，還從兜里掏出了紙巾，為她擦起了額上鬢間的汗水，眼裏充滿了無邊的關心：
「累壞了吧？這麼冷的天都出汗了，快擦乾，一會兒該感冒了！對了，你沒摔倒吧？沒有受傷吧？」
「我很好啊，跟爺爺相處好開心呢！」
當着這麼多人，尤其還有長輩，金燁楓忙害羞地推開他。
「我們回去吧！」
馮爺爺將這二人的行為看在眼裏，卻彷彿沒放在心上，他吸引回眾人的目光，帶着大家向院子裏走去。
一路上，馮奕飛仍是小心呵護，就像要把剛才那兩個小時的分離補回來似的。
「我沒事啊，不用這麼扶着我走路！」連金燁楓都有些受不了了。
「不行，你忘了自己腿上那麼嚴重的傷了嗎？」馮奕飛卻固執而為。
「呃，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金燁楓撓撓頭，這才想起腿上還沒有結痂的傷口。
他倆走在人群的最後面，在穿過通向餐廳的游廊時，她忍不住突然問到：
「對了，我還想問你件事呢！來馮家大宅東面那條竹林小道外，有一群不太規則的灰頂建築，那是誰的家？」
馮奕飛眉頭一皺，表情瞬間從一臉柔情變成了不和諧的嚴肅：
「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