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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國功賊 - 第3章 朝露(五)字體大小: A+
     

    張金稱殘暴好殺,近兩年雖然有所收斂,但對於冒犯過他的人,通常是連其屬下帶屬下的家人都不放過。想到平恩三地可能發生的慘禍,錦字營衆銳士立刻起了同仇敵愾之心。以最快速度衝出了山谷,接上被韓世旺擒獲後又釋放的衆斥候,星夜兼程向自己的老巢趕去。

    這一次比來時快得多,只花了兩天半光景,前鋒便已經抵達洺水河畔。程名振下令大軍找偏僻處紮營休息,同時調派斥候,趁夜摸過河去,探查河對岸情況。

    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他的心反而安靜了下來,不再想事情的起源,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保全自己和弟兄們的家人上。

    他麾下只有四千多銳士,而張金稱所部至少在兩萬以上,爲了萬無一失地將平恩等地拿下,其可能還於暗處隱藏了更多的嘍囉。但衆寡的懸殊問題並不令衆將覺得太擔心。錦字營的銳士人數雖然少,卻個個都有着三次以上的大仗經驗。而程名振在這幾個月又着力加強了底層軍官配置和隊伍戰陣演練。可以說,他們是眼下鉅鹿澤中最最精銳的力量,雖然這支精銳表面上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盔甲鮮明。

    與張金稱開戰,比人數多寡更難應付的是道義和情分上的問題。首先,對方畢竟是鉅鹿澤的大當家,積年聲威猶在。臨戰時出面說幾句話,都可能讓弟兄們發生動搖。可以說,如果不是被逼得沒了退路,錦字營的衆將無人願意與他爲敵。其次,交手雙方曾經是袍澤兄弟,甚至有些人彼此之間交情不薄。沒開戰之前恨得牙癢癢,真的面對了面,大夥很難下得去手。而兩軍交戰,最忌諱的便是心慈手軟。“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是古人總結出來的經典名言。揮刀時稍一猶豫,可能就送掉自家的性命,甚至輸掉整個戰爭。第三,鉅鹿澤的旗幟、號角、軍令,大部分都出自程名振之手。也就是說,雙方在戰場上採取的指揮信號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萬一臨陣發生混淆,難免會造成局部混亂。而人數少的一方如果想取得勝利,每一步幾乎都要精確到位。張大當家有混亂的本錢,錦字營一旦發生混亂的話則萬劫不復。

    “咱們連夜將旗號換掉!”段清早就不耐煩在張金稱麾下受氣了,如今得到機會,立刻向主將倡議,“否則打起來難分你我,弟兄們都不知道跟着誰跑!”

    “能不大打,還是不要大打。”程名振壓低聲音,說出了自己的設想。“打起來,只會讓官府看笑話。能逼迫大當家回心轉意最好,實在不行,也儘量做到以戰迫和,將雙方損失降到最少!”

    這個提議,是他經過反覆考慮之後才做出的決定。但衆人顯然不太願意接受,七嘴八舌表示不滿。在大夥看來,張金稱此舉純屬以妒生恨,暗下黑手。其看着平恩三縣日子好過了,便想把三縣的收穫據爲己有。而明着要又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先來個調虎離山,然後趁男人不在家的時候找女人的麻煩。

    最可恨的是,他來活路都沒想給大夥留。彷彿早知道大夥到了河東之後,會像王麻子一樣敗得唏哩嘩啦,所以乾脆派人堵住河東通往河北的道路,借仇人之手將錦字營徹底毀滅。

    大夥幾曾得罪他來?誰跟他有這麼大的仇?這個人簡直就是個瘋子,根本分不清是非黑白,只盯着眼前那點兒看得到的“好處”!這樣的大當家,能不跟還是不跟,早一天決裂早一天脫離風險。真的握手言和,萬一哪一天他又從背後捅刀子,大夥怎可能還有這回的運氣?

    早料到衆人會這麼想,程名振清清嗓子,繼續解釋道:“當然,作準備時,還要做魚死網破的準備。否則,即便能應付過眼前這一關,別人看出咱們未戰先怯,日後也會變本加厲地欺負到頭上來!”

    “這還差不多!”韓葛生想了想,率先表態。“以戰促和,讓大當家知道咱們也不是可以隨便捏的。日後,他自然行事自然會小心些!”

    “要我說,還是一拍兩散的好,以免日後還被人惦記!”段清依舊堅持自己的意見,不願意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賭注……

    “怕的是不能善了,白白便宜了外人!”也有人看得稍微長遠,言詞中露出深深的擔憂。

    王飛的思路比較活躍,不完全贊同韓葛生的想法,也不完全贊同段清,“平恩三縣周圍幾乎無險可依,沒了鉅鹿澤,就會四面受敵。所以,要麼咱們將鉅鹿澤也一併拿下來,要麼讓大當家知道咱們不好惹,日後誰也不招誰!所謂善了,只是讓外邊覺得咱們還是一體。但日後彼此之間親兄弟明算賬,各幹各的,誰也別圖謀誰那點兒家底!”

    這個提法,其實和程名振的本意差不多。他之所以再三強調不欲把仗打得太大,其中最重要原因便是平恩三地沒有縱深。一旦朝廷派遣大軍前來征剿,只要突破了漳水防線,再向前便是一馬平川。有鉅鹿澤在,他還可以狐假虎威一番,甚至必要時可以向張金稱靠攏,爲了各自的生存再度攜手。沒有了鉅鹿澤這個後盾,他便只能落荒而逃,躲到更遠的林慮山甚至太行山中去過野人日子。

    其次,雖然馬上就要被迫與張金稱翻臉。江湖道義方面他不得不有所顧慮。先互相試探一番,然後維持個表面上的名份,無論是綠林道還是世人都不會覺得他程名振腦後生了反骨,跟誰反誰。如果現在就竭盡全力將張大當家打翻在地,取而代之的話,日後他的名聲就徹底爛到家了。沒有人願意跟一個心如蛇蠍的人長期爲伍,更沒有人願意跟一個忘恩負義,翻過臉來便不認人的白眼狼合作。

    想到這兒,他接過王飛的話頭,笑着道:“此事不要再爭了。咱們做最壞的準備,向最好方向努力。至於段清所說換旗幟的話,依我看這樣辦吧!既然大當家把平恩、洺水、清漳三縣畫作洺州,委任我當洺州總管。咱們今晚就安排人手把旗號上的“張”字和“錦”字拆掉,縫上“洺州”兩個字!”

    “洺州!”衆人先是楞了一下,隨即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洺州好,洺州好,咱們以後就要洺州軍!”

    “洺州,的確不錯,咱們本來就是爲了自己打仗,家在洺州,旗號也打上洺州!”

    雖然這兩個字還是張金稱所賜,聽起來好像也沒脫離鉅鹿澤一夥,實際上,換上了這兩個字後,相當於“錦”字營從此獨立於張家軍之外,再沒有人可以隨便佔有他們的戰利品,再沒有人可以在他們辛苦開闢出來的土地上爲所欲爲。

    但段清對此依舊不甚滿意,敲了敲面前矮几,低聲說道:“何不乾脆些,就改爲“程”家軍。一想起那不知好歹的傢伙,我就腦瓜子疼!”

    此言一出,軍帳內的氣氛立刻如熱油裡邊澆進冷水,轟地一下炸了鍋。既然已經揭竿造反,誰不希望所輔佐的人自建帝王之業呢。大夥弄好了便都是開國元勳,弄不好也頂多是掉了腦袋,但好歹風光過一回,比一直被人當流寇看強上何止百倍。

    “對,咱們就叫程家軍,日後也找個術士來算算,讓教頭也當王爺!”

    “誰學姓張的啊,咱們不玩那些裝神弄鬼的伎倆。先打跑姓張的,然後把永年城搶下來,直接據此稱王!就要襄國王!”

    “應該叫趙王纔對!襄國、平恩這一代原本屬於趙國!”

    “那就順手把邯鄲拿下來,拿下邯鄲,連都城都有了!”

    見大夥越說越離譜,程名振趕緊給大夥潑冷水。“諸位,諸位,這話能不能等咱們把平恩保住後再說。就三個縣,四千來兵馬,要當王你們自己當去,我可不落那個笑話!”

    “成不了事,自然是笑話。一旦成了事,就沒人敢笑話咱們!”

    “張大當家能當王,你有什麼當不得的!”

    “大當家只會殺人放火,你好歹還能治理三個縣!”

    “我等願爲程教頭效死!”

    衆人熱情高漲,七嘴八舌地給程名振鼓勁兒。彷彿已經看到了程名振面南背北,高坐稱孤的那一天。

    但他的熱情很快就一聲怒喝所打斷。“夠了,你們有完沒完!”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叱責。

    他平素很少發火,偶然爆發一次,還真把衆人嚇了一跳。“九當家怎麼了?”段清等人以目光互視,不想當皇帝,也犯不着拍桌子啊。怎麼說大夥都是一番好心,又不是逼着他明天就必須登基,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又何必掃衆人的興呢?

    “諸位兄弟的心意,程某領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以少有的嚴肅態度地強調。“程某當年之所以造反,就是爲了活命。各位兄弟入夥有先有後,時間不同,但原因恐怕也和程某差不多!僅僅爲了活着!咱們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咱們不得不尋條道兒出來!可是,咱們是活了,有那麼幾天還活得挺滋潤。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想女人有女人,想財寶有財寶。但咱們當年的親戚朋友呢,有幾個活下來了?要麼被官府殺了,要麼被咱們殺了。死後連個墳頭都不能起,屍首就仍在大道邊上!”

    “咱們恨朝廷,恨那些當官的,他們讓咱們活不下去。於是咱們反了,殺了狗官,放火燒了衙門。但咱們又幹了什麼呢?殺更多人,讓更多的人活不下去。然後讓活不下去的人跟咱們一道殺人,一道搶,一道燒。比狗官殺得人還多,比狗官更不講道理!咱們在幹什麼?咱們除了殺人放火之外,還做過什麼?好端端的平恩、洺水還有館陶,打仗前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大夥都看到了,都看得比我清楚!大夥自己拍着胸脯想想,心裡覺得落忍麼?打來打去,把好地都打到荒草齊腰深,把好端端的城市打成骷髏堆?裡邊都埋的什麼人,你的街坊鄰居,我的親戚朋友!咱們活了,活在他們的屍體之上。像鬼一樣,像狼一樣活着。所以咱們做人也像狼一樣,誰也不再相信誰。有了好處、大家結伴搶,沒了好處時,偷偷磨牙,時刻準備互相咬一口。”

    “這日子,我過的時間不長,不到三年。但我這輩子都過夠了!我不想再過下去了,我希望自己好好活着,白天能開心,晚上睡覺也不必枕着刀。我希望我的孩子除了殺人之外,還會點兒別的東西。我希望你們,也都活着,平平安安活到這個亂世的結束!”

    他發現自己說得很亂,也不知道大夥到底請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覺得心裡堵,這些積聚已久的東西不吐不快。“這樣說,並不是說咱們怕死。咱們不怕死,咱們可以戰死。但咱們最好爲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保護自己的家而戰死。而不是死在某個人的夢想當中,不爲了某個人的野心而死。”

    “大夥的好意,我拜謝了!”他抱拳,長揖及地。“我希望大夥跟我並肩而戰,但我不希望大夥爲我而死!這份好意,我承受不起,也不敢要。我不敢踏在鄉鄰的白骨上成就自己的功名,因爲下一個被踏在腳底的,也許就是你我!”

    話音落下,軍帳裡立即變得一片沉寂。人們如同做夢一般,瞪大眼睛,楞楞地看向自己的九當家。大夥發現,自己居然從來不認識這樣的一個程名振。如此陌生,但又如此親切。他的年齡幾乎比在座的每個人都小,他的眼神卻比在座的每個人都深邃。他的話,大夥其實只聽懂了很少很少的一小部分,但大夥卻在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中,深刻地體會到其中的情意。教頭不想大夥死,不想讓大夥爲他而死。教頭希望好好活着,每個人都爲自己好好活着。

    在那之後,他們在很多事情上有過很多分歧。有過爭吵,有過抱怨,但卻沒有一個再選擇和大夥分道揚鑣。在漫長的亂世裡,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在戰鬥中亡故,但活下來的,卻始終記得當年的承諾,保護自己的兄弟,保護彼此的老婆孩子。保住心中,那最後一點屬於人類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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