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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吏 - 第六百零五章 你爹字體大小: A+
     

    ?朝鮮雖是小國,但箕準畢竟是一國公子,父親近年來身體不適,許多場合都要他參與。

    例如祭祀高祖辛,例如宴飲,例如與邑主們商議今年的貢賦,例如與周邊的扶余、沃沮、東濊、馬韓等部族往來——雖然四代人前,朝鮮被燕軍擊敗,奪地兩百里,不得不屈辱地給燕昭王上貢。但不是箕氏自吹,在海東,朝鮮依然是唯一的文明國度,周圍小部族,常常會來享來賀……

    所以,箕準也算見識過不少大場面的,可今日,他卻被坐在對面的秦朝監軍嚇得不輕!

    事情是這樣的,隨著秦軍乘船返回列口,朝鮮內部有個聲音越來越響亮:秦軍什么時候走?

    箕氏朝鮮依然商周時期的封邑領主制,朝鮮侯名下,還有十多位城主,距離王險近的叫“甸主”,分布在遠處的叫“男主”。列口便屬于畿內甸,自家領地長期被占,領民被秦人勞役使喚,都沒工夫替自己獵狐獵貂打柴,列口甸主急得上火。

    甸主不敢與秦軍為難,只能一個勁往王險城跑,聯合自己的姻親朋友們,向朝鮮侯施壓。

    于是,迫于國內貴族壓力,箕準只能硬著頭皮來拜見扶蘇,名為“犒軍賀功”,實則是旁敲側擊地打聽:

    “上國何時撤軍?”

    扶蘇還是老樣子,溫文儒雅,談吐得體,但坐在他下首的“監軍”,一個黑壯的粗漢子聽聞此言,卻板著臉,嘰里咕嚕對扶蘇說了一通,言辭劇烈!

    雖然箕準聽不懂原話,但從監軍的兇神惡煞來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詞。

    果然,此人帶著的譯者,那個名叫”徐福“的家伙將話翻譯出來,亦是咄咄逼人!

    “滄海之賊大敗而遁,未能全殲。眼看冬日將近,大軍將于列口休整,待來年春夏再南下剿寇!我還未問朝鮮承諾的糧食何時運來,汝卻問何事撤軍?此乃何意?是趕吾等走么?”

    “朝鮮絕非此意!”

    箕準連忙對著扶蘇大吐苦水,將朝鮮的難處一點點拎出來講,比如糧食稀缺,比如這列口邑,實乃一位大夫的領地,卻被秦軍占了,那位大夫三天兩頭去哭訴,他們父子煩不勝煩……

    扶蘇似有所動,跟著箕準一起嘆氣,還替他問了監軍幾句,二人似乎在商量,但那監軍黑夫,卻心如堅鐵,拍案道:

    “中原有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鮮既然已愿意做大秦臣屬。朝鮮之津港,亦是大秦之津港,休說只多駐一年半載,就算是要一直駐下去,朝鮮難道可以拒絕么?”

    箕準倒是有幾分硬氣,不卑不亢地說道:

    “這句話,箕氏離開中原太早,箕準沒聽說過。”

    “在朝鮮,哪怕是君侯,也不可隨意剝奪臣子的城邑!”

    的確,畢竟是官僚帝國和封建小邦的區別,領主們各自為政,聽調不聽宣,力沒法一處使,這也是朝鮮幾百年來一直僻處一隅,被燕國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

    黑夫瞥向箕準,他是一方大吏,管著比朝鮮人口多數倍的民眾,他也是久經沙場的將軍,手里早就沾了無數的血,這凌厲的目光,讓箕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

    朝鮮公子慌忙低下了頭,心里撲通直跳,這位名叫黑夫的監軍,雖不知其事跡,但很顯然,他和扶蘇是全然不同的人,喜歡簡單粗暴,不會和他他們吟誦《殷武》,用千年不變的貴族之道來相處。

    他只是簡單地亮出了獠牙,舉起了拳頭!

    這大概是外交場上,最終的真理吧……

    黑夫見箕準低頭,不由笑了:

    “如此說來,朝鮮并非箕氏說了算?吾等可以繞開箕氏,直接與那邑主談了?”

    一句簡單的話,聽在箕準耳中,卻讓他不寒而栗!

    “這……”

    他強自鎮定,但言語還是變得有些吞吐,別看箕氏統治朝鮮數百年,但也有幾個尾大不掉的邑主貴族,讓他們父子很頭疼,哪怕是箕氏內部,也滋生也一些奪位失敗后,被貶到邊境做男主的支系……

    這黑夫監軍看似無意的一句話,卻是深深的威脅!

    “所以,還是放下朝鮮的規矩,按大秦的規矩來吧。至于那邑主,若他愿意,可以不做朝鮮的封君,來做大秦的君長嘛。”

    黑夫看向扶蘇:“我與將軍可向陛下稟明因果,將滄海城整個封給他,那島嶼有百里土地,箕君可以問問,他可愿去做城主?”

    箕準有點不知如何回答了,還是公子扶蘇拍了拍手,打了圓場。

    “監軍說的沒錯,大軍暫不能撤,除了明歲要繼續南擊海寇外,也是為了保護朝鮮,不受周邊賊寇滋擾,此乃扶蘇之失,亦當由扶蘇來彌補……”

    扶蘇說的,正是兩個多月前,在滿番汗營嘯后逃走的千余燕人。

    朝鮮的南方諸部林立,北方亦然。

    西北是秦朝遼東郡,正北方是真番,番人臣屬于朝鮮。再往北是扶余,扶余數十年前已經建立起一個松散的部落聯盟,不時越過山林劫掠真番、朝鮮。

    而東北方,蓋馬大山以東,直到大海,則是”沃沮“的地盤。

    衛滿等叛逃兵卒,本欲返回燕地,卻遭到遼東西安平駐軍圍堵,不得已,只能向東北方跑去,進入了真番地界,前方無路,秦軍遂不追。

    這群亂兵也是厲害,寥寥千人,居然占了真番小邦的城邑,盤踞在那,燒殺搶掠。真番人受不了,紛紛逃走后,這群亂兵衣食沒了著落,近來開始劫掠朝鮮北部城邑。

    于是到了最后,“保護朝鮮”,成了秦軍繼續留駐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朝鮮國力微小,無法拒絕秦朝的任何要求……

    稍后,黑夫捉刀,扶蘇持筆,托箕準給朝鮮侯帶去一封正式的國書:

    第一,朝鮮正式認秦為宗主國,朝鮮作為臣屬,明年必須派一位公子及十名貴族子弟入去咸陽,在公學學習秦字、雅言,同時秦朝也會派一位行人,常駐王險城。

    第二,秦軍繼續留駐朝鮮,幫朝鮮抵御“南寇北盜”,以及威懾周邊蠻夷。秦軍有任何時候在朝鮮領土內行軍,停泊船只的權力。

    第三,朝鮮開放邊境,秦朝商人,可在朝鮮境內自由貿易往來,朝鮮侯和各邑主有責任保護他們的安全。同時,秦朝與朝鮮,將實行“關市譏而不征”,秦朝貨物入朝不得收稅,朝鮮之物入秦亦然。

    第四,因朝鮮律令簡陋,故今后,秦朝良民若在朝鮮犯法,該定為何種罪,當押送回秦朝審理定奪。

    每一條,都讓箕準面色苦一分,唯獨第三條,看上去還算公平。

    可事后,在告辭扶蘇,回到館舍后,一直負責翻譯的徐福卻對黑夫作揖道:“郡君真是高明!”

    黑夫瞥了他一眼:“高明在哪?”

    徐福道:“第一,作為惡人,嚇唬了箕氏,幫了公子扶蘇一個大忙;第二,惡歸于己,功歸于扶蘇,陛下會明白郡君的苦心;第三,為國爭利,同時也為膠東爭得不少好處,皆是一石二鳥,豈非高明?”

    黑夫笑了笑,不置可否。

    徐福說的沒錯,這幾個月里,伴隨著航路的開通,膠東與朝鮮的貿易日漸興旺,中原的絲、糖、漆器等物漂洋過海,頗受貴族邑主們歡迎,朝鮮的貂皮等物,也被大量采購。

    雖然秦朝的商賈也是“食于官府”,但齊人善賈,與朝鮮規模完全不能等量啊。更何況,黑夫近來成立了一個”海東商社“,專門招安齊地商人,給他們貿易海東、遼南的皮毛的特權,每一艘糧船運去的是粟麥,運回的,則是皮毛。

    取消邊稅,意味著膠東官商花極少的代價,便可將絲糖等奢侈品傾銷到朝鮮,高價賣給當地貴族。接著,再以極其低廉的價錢購入貂皮,帶回膠東交給官府,官府再賣到中原,再賺一筆……

    總的來說,就是膠東玩轉手貿易越來越富,而朝鮮輸出原材料,購入奢侈品,越來越窮。

    但箕準并未意識到這點,或者說,壓根就不在意。

    依靠邑主貢賦維持收支的朝鮮,根本沒看出這是個大坑,昔日”商人“的后代,逃離兇險的中原,在海東玩了八百年單機后,終于把自己玩退化了……

    黑夫是有自己的計劃和思量的。

    “公子扶蘇有句話其實說的沒錯,并非一切事情,都能靠征伐來解決。”

    比如朝鮮,遠征軍一路過來,遇到了無數艱難險阻,還沒見到敵人影子,就折損不少。對這種統治半徑外,有一定文化的國度,直接攻占,劃為郡縣,根本不現實,等待王朝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叛亂和得而復失,歷史上,漢唐都在半島栽了跟頭。

    暫時維持這種政治上臣屬,經濟上殖民的關系,倒也不錯。

    只要箕氏同意那四條,朝鮮的外交,經濟,軍事,法律,基本都被秦朝滲透,在交通便利后,失去獨立,被融合吞并,只是遲早的事。

    藩屬?說是保護領,似乎更恰當些。

    不過,非但要朝鮮那邊答應,秦始皇那頭,黑夫也得去信說服。

    “朝鮮只是這種外交模式的試點。”

    黑夫有些可惜:“也是唯一的試點……”

    因為放眼九州之外,目前秦人能抵達的地方,除了西域城邦外,唯獨作為殷商后裔的箕氏朝鮮,有城市,有文字(甲骨文),有禮儀,符合這三條標準,稱得上是個“子文明”。

    “從今以后,不管是存是滅,朝鮮都得明白一點。”

    黑夫寫罷信里最后一筆,笑道:

    “你啊,不過是中國庶生的兒子,不管跑得多遠,不管面目變成了什么樣,但你爹,永遠是你爹!”

    ……

    五千大軍駐扎在列口,如同一把利劍,頂在喉嚨上,由不得朝鮮拖延。

    很快,這才過了兩天,朝鮮就黑夫擬定的《黑四條》給出了答復。

    “箕氏愿意全盤接受這個條件,他們唯一的要求是。”

    徐福還是充當翻譯,聽完箕準的話后,他嘖著嘴,看向黑夫,又看向扶蘇,笑道:

    “朝鮮,請與大秦結為姻親!以公女嫁與秦公子,兩國永以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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