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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吏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弟子字體大小: A+
     
        秦王政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下旬。

        安陸縣才剛剛下過一場雪,天氣十分寒冷,但安陸縣學室內,三個新來的弟子依然擠在火塘邊上,帶著期盼的眼神,開始自己的第一堂課。

        而他們的夫子“敢”,則讓一旁幫忙的驚,將硯臺里凍住的墨慢慢用熱水化開,再將毫筆潤濕,在粗糙的木板上寫了一個很大的篆字。

        “灋!”

        驚幫忙把墨化開后,也坐到了火塘邊上烘烤著手,作為去年就入學的老弟子,夫子接下來要教導眾人的內容,他幾乎閉上眼都能背出來。因為每逢有新弟子入學,夫子都要專門給他們上一堂課,學室弟子的學習生涯,便從了解這個字開始……

        讓眾人將這個字在木牘上照著寫了一遍后,夫子繼續道:

        “灋者,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zhì)乃上古之獸獬豸(xiè zhì),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便以角觸之,故以此為法獸,獄掾審案,便戴獬豸冠,縣獄大堂外,亦有石雕獬豸。”

        “來,再寫三遍,好好感受此字。”

        驚看著三個新弟子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抄寫此字,不由好笑,未來一年里,他們還要抄上百遍呢……

        學室,是培養能勝任各種基層工作的秦國公務員——法吏的干部培訓學校,所以第一堂課,必須讓眾人明白,何謂法,何謂吏。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夫子又激動了,他敲著案幾道:“我秦國與他國不同,依法治罪,民受死也無所抱怨;依法量功,民受賞也不必感恩。這些都是按照法度處理事情的功效。故,《明法》篇言:以法治國,則舉錯而已!”

        那么,法來自何方呢?來自昊天神明么?來自人民意志么?

        不,都不是。

        “夫生法者,君也!”

        “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

        立法是君主的專有權,臣是法的維護者,民必須服從于法,以法為生活的章程。

        學室夫子要將這個理念,深深灌輸進所有弟子腦子里,讓他們在今后的仕途中嚴格奉行這個原則。不管是作為基層佐吏,還是飛黃騰達做了郡縣大官,都要忠于大王,忠于法度。

        新弟子們頻頻頷首,驚卻在一旁烤著火,神游天外,一年多前剛入學時,他也像這樣,對周遭一切充滿好奇,充滿饑渴地追求一切不知道的知識。可現如今,他早已適應了學室弟子的生活,新奇消失后,剩下的更多是枯燥和疲憊。

        還記得去年秋天,兄長剛送他入學,上完第一堂法制課后,弟子們被要求進行了一場“摸底考試”,用小篆寫一篇三百字的司法公文。

        那些世代做吏的吏子從小就跟這些東西打交道,下筆如飛,很快就完成了,像驚這樣基礎較差的鄉下少年,就要咬著筆想半天,才憋出了百余字……

        根據弟子們基礎不同,學室夫子將他們分為不同級別,表現優異者可以直接去熟悉法律條文了,基礎較差的,還得認識至少五千個篆字……

        別吃驚,這是只是做法吏,最基本的基本功。

        驚就這樣重學了半年,他的識字才算過關,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們都在與枯燥的律令條文打交道,像什么《盜律》《賊律》《軍爵律》《效律》等,基本一個月一篇地學著來,不僅要理解每條法律的判罰原則,還要將其熟讀背誦。

        因為夫子說了,以后他們要是做了法吏,事到臨頭卻記錯了律令條文,那么,就用你記錯的律令來處置你,以此作為瀆職造成嚴重后果的處罰……

        “若是記錯了死刑的判罰,那不就慘了。”當時驚吐了吐舌頭。

        除了法律課,他們還要學會駕馭馬車,因為待弟子們從學室畢業后,就沒有免除服役的優待了,眾人可能會被征召到戰場上充當御手。此外,還得練習劍術、弓術,強身健體,不要求你多厲害,但至少要能提得起劍,射得中靶。

        秦吏并非單純的文官,他們必須提劍可上陣殺敵,拿筆能書寫公文,個個都是多面手,如此才能適應秦國的需要。

        要學習如此多的東西,一旦學的不好還會受到夫子無情鞭笞,所以學室弟子的生活,可比后世的大學生辛苦多了。驚每十天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每逢這時候,他都會去官寺尋找仲兄昔日的同僚,尉史安圃,打聽一下關于戰爭的新聞……

        打聽一下關于他仲兄黑夫的生死!

        ……

        最初時,傳回來的是關于伐魏之戰的零星消息,消息大多是樂觀的,秦軍勢如破竹,最終還攻破了大梁,滅亡魏國。官府派人將此事在各郡縣大肆宣揚,讓所有人都知道秦軍和大王的輝煌勝利。

        與此同時,黑夫的爵位,也在不斷被咸陽落實到安陸縣。

        先是從簪裊到不更,再從不更到大夫,仲兄的爵位,像是飛似的飆升,令驚又驚又喜。

        尉史安圃則悄悄告訴他:“你都不知,黑夫的爵位每升一級,左尉的臉色啊,就要難看上一分!”

        自家仲兄與左尉一家有舊怨,驚是知道的,這也是他在學室里屢遭排擠的原因之一。黑夫剛被打發北上服役的幾個月,眾人都離驚遠遠的,那些吏子更不喜歡跟他玩耍,那可是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但隨著黑夫爵位升了兩級,便有人開始對驚露出笑臉了,安陸小縣城里,大夫爵的人也不算很多,可以做各縣曹秩三百石的主吏,或者當鄉嗇夫了。眼看他們家籍此發達,豈能不趕緊討好?

        可驚已見識過人情冷暖,心性成熟了不少,對那些拱手討好的同學,只是維系淡淡的交情,他只盼望戰爭結束后,仲兄能早日歸來。

        可先來的卻不是回鄉的士卒,而是秦國與楚國開戰的消息!

        事情是從南郡一起小沖突開始的,那段日子,安陸全員備警,連出城回鄉都變得很困難,南郡似乎隨時會變成戰場。好在,秦楚兩國將博弈的地點選在淮北,安陸得以幸免于難。

        眼看時間已到十月,黑夫離開了整整一年,按理說他役期已過,是時候回來了,卻左右不見人影。在云夢鄉老家里的衷托人來催促驚,說母親已經急得生病了,讓他快想辦法打聽打聽。

        “興許是十月份期滿了才放歸……”尉史安圃如此安慰驚,心里卻知道,黑夫他們多半是又被卷入伐楚之戰了。

        終于,到了十一月初,驚收到了黑夫從陽城寫來的那封家書……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衷、驚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陽城,為都尉短兵百長,都尉待我甚厚……”

        “是仲兄的信,仲兄安然無事!”

        驚匆匆掃完書牘,喜出望外,對安圃道謝后,他立刻告了三天假,搭了一輛牛車回到云夢鄉的家里,飛奔回家,將信給衷過目,親自讀給他們的母親聽,還指著上面的字,一個個教給侄兒侄女……

        “仲叔會回來么?”陽和月仰著頭問道。

        “會,一定會!”

        驚喜悅地對家里人道:“母親、伯兄,仲兄說他做了都尉的短兵,還很得都尉器重,想必不用再像之前那樣沖鋒陷陣,等仗打完了,一定可以安全回家!也許就在冬至,也許就在臘祭,等仲兄回來了,吾等一家人團聚,再繼續舂年糕吃!”

        如此安慰完母親后,驚又得匆匆背著行囊,回到學室,心里充滿了期盼。

        可當時間步入十二月后,透過那些零星傳來的消息,他卻再也樂觀不起來了。

        最初,市井里有人說,秦軍在淮北前線敗了,然后就被市吏拿下,送去官寺,以流言罪剃了頭發。

        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言蜚語依然在安陸四處亂飛,驚最初還對此嗤之以鼻,但越說越像真的,越說越危言聳聽。

        有說秦軍全軍覆沒,死了十多個都尉的。

        有說秦軍大敗,陳蔡都已經被楚人奪回了的。

        而官府也沒有出面辟謠,告知眾人真相,只是加強了言論的管制。

        因為秦國在戰爭方面,和史書記載一樣,一貫報喜不報憂,勝仗,歡歡喜喜地記錄在書簡上,斬首多少多少,某某破某城,再向民眾賣命宣揚。

        可若是敗仗,史官就當沒這回事,既不見于《秦記》,也不會讓百姓知曉。

        這就是李信伐楚之敗,從《秦始皇本紀》上憑空消失的原因,因為秦國自己的史書《秦記》也直接跳過了此事。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南郡距離淮北不遠,隨著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不斷傳回,眾人皆人心惶惶,而驚在學室中時,亦有不少弟子朝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大家都知道,他的仲兄就在前線,如今前方很可能是場大敗,恐怕黑夫兇多吉少了……

        那些同情的目光和話語,卻讓驚出奇地憤怒了起來。

        “我仲兄定會無事!”

        他嘴上如此篤信,心里卻惴惴不安,這些事,他甚至不敢告訴家里,讓母親知曉……

        就在這時,卻有人匆匆入內,打擾了夫子給新弟子們上的課,也將神游天外滿心擔憂的驚拉回了現實。

        外面進來的弟子朝學室夫子行禮,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后,夫子看向了驚。

        “驚。”

        “弟子在!”

        夫子道:“出去罷,門外有人找你。”

        驚應諾之后,有些迷茫地朝外走去,但隨即想到了一個可能,不由睜大眼睛,也不顧體面,捋起下裳,就在雪地里飛奔起來!

        學室門口,在一年零三個月前,仲兄讓他呆在原地,捧著一堆柑橘塞給他位置,站著三個身穿保暖皮毛的男子。

        兩個面朝里,一個面朝外,正熱絡地交談著,一邊說還一邊哈哈大笑。

        那個穿著黑色山羊皮裘的青年,不就是仲兄曾帶回家做客的亭卒小陶么?他記得當時小陶就是個普通的里閭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極為木訥,穿著短衣短褐,透露著窮困,如今怎么穿著一身好衣裳,都披上皮毛了?

        而另一個男子,不是驚曾見過的季嬰還有誰?從前季嬰瘦巴巴的尖嘴猴腮,現如今卻紅光滿面,也穿著白色羔裘,內里衣衫鮮化麗,眼睛里帶著自信,頗有錦衣歸鄉的架勢。

        驚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背對他的那個高大男子,這個人的衣著就更了不得了,披著厚實的熊皮大衣,這種皮裘至少都值兩萬錢,甚至四五萬錢才能買到。整個安陸縣,也就縣令、縣丞和富庶的左尉有,再瞧他頭頂的雙板長冠,可見此人爵位不低,真是又富又貴……

        但是,此人的身形,為何那么熟悉?

        “仲兄?”

        驚遲疑地喊道。

        男子轉過身來,也看到了驚,立刻咧開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齒,襯著他依舊黝黑的面孔。

        “吾弟。”

        黑夫大步走過來,雙手重重拍到了驚瘦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來:“一年未見,你都快有我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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