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涵雨心中極不願承認，卻不得不承認。

鏡頭前，馬成功，趙磊，已經身體前傾，呼吸急促了。

這一幕，彷彿勾起了他們太多的回憶。

記憶中，多少次戰鬥時聽見號聲。

連長留下斷後，聲嘶力竭地讓他們快走，而沒有一個人願意走，紛紛流下來和連長同生共死。

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連。

無數的同志，無數的朋友，無數的兄弟，在一場場戰鬥後，剩下的人還有幾張熟面孔？

“號聲……”趙磊的喉嚨哽咽了，重複地低聲呢喃“集結號……”

看電影和看拍攝，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許多許多的回憶，在他們腦海中漣漪一樣蕩起，本來以爲已經埋到了最深的角落，再也不會想起，現在卻彷彿聽到了集結號，全部從佈滿灰塵的角落飄了出來。

一種酸酸的感覺，從他們心中散開，慢慢滿布到了鼻腔中。

“連長！”廖凡此刻已經完全收不住了，他身體裡，先前被對方的氣勢壓抑的感情，就像脫繮野馬一樣狂奔了起來。

信馬由繮！他現在就憑着自己的本能在演戲。

“走吧！”

“你帶大夥走吧！”

“我求求你！”廖凡的眼淚自然而然地滾落，表情複雜，本來看起來應該是極度滑稽的表情，此刻卻異常神聖。

該笑場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笑，每個人表情嚴肅，看着藝人，彷彿在看着一座豐碑。

趙磊仰天輕嘆了一口氣，悄悄揉了揉眼睛。

“還有誰聽見啦！”林嘯表情沒有變，只有不斷抽動的眼角，緊緊咬死的嘴脣，出賣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這一生爆吼，沒有人覺得奇怪，感情堵不如疏，始終需要一個發泄口。

本來懷疑的心情，此刻卻被隊友證實。

集結號確實響了！他沒有聽見！

他是把整個連隊送上斷頭臺的罪人！

焦灼，悔恨，彷彿隨着這一生怒吼全部爆發了出來。

“你聽見沒有！”林嘯死死盯着走過來的任權。

任權不禁從心裡升起一種顫慄。

對方的目光，彷彿要吃人，那是一種無言的質問，他只有一種感覺，此刻，他必須說真話。

演技的完全碾壓，讓他選擇了服從自己的內心。

“金粉世家……我還覺得林老師沒有這麼厲害啊……怎麼現在……”

來不及多想，本來原作中，他應該滿臉驚訝地說“響了？集結號響了？我沒聽見啊！”

現在，他只是低着頭，苦澀地說“沒有。”

張涵雨瞬間眉頭微皺，反正鏡頭沒有落在他身上。

氣勢弱了。

不僅是他，鏡頭前的趙磊，馬成功也微微皺眉。

氣勢到了新人這裡，立刻弱了。

本來該一往無前地爆下去，現在對方卻被氣勢壓住了，突破不了自己。

弱了這麼一點，劇情就立刻會出現變動，這就是劇組中經常重拍一場戲的原因！

一個藝人出了問題，整個劇情都會變動！

任權頓時暗叫一聲糟糕！

他也立刻醒悟了過來，前面林嘯和廖凡的對戲，他沒有看出什麼，只覺得一切是如此美輪美奐，他相信就算換成兩個影帝對戲也莫過於此！

但是，在他這裡弱了下去。

他無法原諒自己。

不過，他臉上還保持着剛纔的神色沒變。

因爲，演員的素養告訴他，繼續拍下去！

林嘯沒喊CUT！

作爲一部千萬級鉅額投資的老大，對方沒喊卡，藝人就得一直拍！

林嘯不開口，他們不能停！

雖然他演技不夠，但是，職業素養是足夠的，否則，林嘯不會找他。

而且，他對林嘯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可是知道，金粉世家，趙清雅有多麼囂張跋扈，結果呢？

衆人面前被壓地不要臉不要皮地搶了新人臺詞。他相信，林嘯不喊卡，是因爲他能救回來這個場！

張涵雨，廖凡的目光都投了過去。

“沒聽到。”林嘯臉上的表情瞬間輕微地鬆了一下。

就這一下，讓廖凡都暗讚了一聲。

藝人，就得揣摩角色，角色的習慣，角色的心理，每一個動作，都必須符合角色的定位！

此刻，穀子地不需要真的確認，他其實是害怕這個罪責的十字架，他想聽到大家說沒聽見，但是又怕真的吹響了集結號。

任權給他的，是一份安心，在開始兩個人說聽見了之後尤爲重要。

角色戲份的潛移默化，讓鏡頭中心一瞬間就易主。

“沒聽到。”他重複了一次。

廖凡和張涵雨都明白，這是對方在修補氣勢，必定會有第二輪爆發，否則這場戲，就得從任權這裡卡！

任權心裡也極爲緊張，他知道剛纔自己被壓了，不是對方收不住演技，而是當時情形就是一直爆！是自己的演技不夠，讓這一場出了瑕疵！

“林老師要怎麼救回來？現在雖然鏡頭中心轉移了，但是氣氛這個東西，一旦掉下去要拿起來很不容易的。”

“連長！”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

誰也沒想到，林嘯還沒有破局，卻是另外一個人先破了這個局！

李浩，他飾演的指導員，此刻暗自擦了一把冷汗。

他也看出來不對了，明白氣氛在調整，但是，哪裡不對，現在的他看不出來！

他能做的，就是讓戲順下去。

怎麼順？似乎誰都忘了，這裡王保強已經彌留了。

集結號，牽扯了衆人的心。

“你……給連長報個數……”王保強用一種虛弱地如同蚊吶的聲音說。

“全連陣亡三十二人……”李浩停頓了兩秒，才用一種更低的聲音說。

“大點聲！”林嘯不知道是急，還是真沒聽清，大聲喊道。

“全連陣亡三十二人！”李浩的聲音也大了起來“還剩十五人！重傷六人！能動換的，都在這兒啦！”

場外，趙磊和馬成功，聽到這個數字的時候，彷彿心都抽了下。

趙磊默默閉上了眼。

這一幕，不是什麼煽情的戲碼，卻讓他們感覺心中如同被刀子割，根本平靜不下來。

“部隊被打散……誰說國民黨一無是處……他們……也很拼命……”馬成功的聲音很低沉，他陷入了回憶“哪場戰鬥……不是戰士們捨生忘死……古來征戰幾人回……我們以前的老戰友……又剩下幾個……”

但是，下一句話，讓他的鼻翼都輕輕扇動起來。

“還有兩個在窯洞裡，自己解決啦！”任權已經恢復了過來，用一種痛徹心扉的聲音喊道。

他的聲音帶着嘶啞，如同補救，剛纔那種莫名悲壯的氣氛，竟然在這一刻又回到了原軌。

所有人愣愣地看着任權，就連一向平靜隱忍的穀子地，眼睛裡都透出一種悲涼。

拍戲就是這樣，沒剪輯之前，不知道會採用誰的表情，但是，如果自己不努力，不做到最好，那麼不是不一定，是肯定不會有你！

“連長……”王保強虛弱的聲音開口了“一直都聽你的……聽我一回……”

他的聲音已經聽不出是哭還是說“走吧……走吧……再不走……都死光啦……”

馬成功的雙手，已經放到了身後，緊緊絞在一起，骨節都泛白。

林嘯從他身上擡起頭來，額頭上的青筋都可見地跳動。

“你聽見吹號了嗎？”他問的是李浩。

聲音平靜，卻彷彿茫茫大海，帶着巨大的壓力。

李浩幾乎是本能反應，沉默了三秒才說“沒聽見。”

“你姥姥！”廖凡頓時一股火衝上了腦門，一把拿出槍來，不由分說地頂着李浩的腦門，聲嘶力竭地吼道“你他媽是想害死九連啊！”

他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在髒髒的臉上帶出兩道清晰的痕跡，整張臉都有點扭曲“焦排長，焦排長是想給九連留個種！”

那種爆發的氣氛，再次隨着這一幕被擡到了最高。

鏡頭前的兩名老戰士，已經感覺到了眼眶前的潮溼。

這一幕，何其眼熟！

他們敢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經歷過，但是，卻無比的熟悉。

彷彿當年身邊的某一個人，某一個隊伍，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感同身受，這種感覺貓一樣抓着他們的心，讓他們這兩位生死間爬過來的戰士，此刻熱淚盈眶。

有的事情，當時經歷並沒有什麼，但是，經不住回憶。

林嘯默默地抓住那隻黑黝黝的槍管，冰冷的槍械頂住自己的腦門。

“我也沒聽見。”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廖凡卻渾身微微顫抖。

那是氣，和憤怒，還有敬佩融合在一起。

重要的不是對方的臺詞，而是對方此刻的動作，神態，語氣，彷彿就在告訴他“我也沒聽見，你要動指導員，先動我！”

就算他手裡是真槍，他也絕對無法扣下扳機。

這種如山如嶽的氣勢，厚重而堅持，和穀子地本身這個角色，可說是異常貼合！

他佩服的是，對方不愧是劇本作者，對角色心裡揣摩的透徹程度，可謂遠在他們之上。

他心中最後一絲不服，已經煙消雲散，演技在自己之上，對角色理解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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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被他帶了，不冤枉。他暗自苦笑了一聲，全神貫注地投入了拍戲。

任何一人，拍戲之初，認爲自己能超過的，難免有攀比之心，他有，張涵雨也有，但是，現在他完全安定了。

這場戲，說明了一個事情，對方的地位，絕非浪得虛名。

有這樣的藝人做導演，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