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章 山川野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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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港後南村尾的一座小山，山下是一大片紫雲英田地，其時已是春夏交替的時節，太陽照在紫雲英地裏蒸起若有若無的絳紫色水汽，成羣結隊採蜜的蜜蜂自由地飛翔，翅膀在陽光照耀下彷彿閃着銀光。

半山腰處有一大片空地，年屆七十的陳愛武正樂悠悠的躺在竹椅上睡午覺，身旁放着幾個敞開的木箱。陽光穿透樹蔭，照到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他隨手從身邊拿起大草帽遮蓋在臉上，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點熱，便拿起大草帽扇風乘涼。

便於此時，他聽到山路上有分葉踏草的聲響，心覺奇怪，眯起眼來，山路處出現了一個高挑瘦削、長髮鷹眼的青年。陳愛武有點不耐煩，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叫道：“貴客請去別處罷，這裏不出售蜂蜜。”

那青年卻不直答，朗聲道：“敢問這位老伯，您可是愛武電腦公司的CEO陳愛武陳老先生不？”

陳愛武一愣，搖緩了手中的帽子，笑道：“對不起，你找錯人了。”

那青年也一愣，卻隨即輕笑：“你一定是陳老先生。”

“何以見得？”陳愛武覺得這青年人有點意思，坐起了身。

青年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象早已知高人大神是需要尊重的一般，神態謙虛得很：“附近雖然不少養蜂人，可是不出售蜂蜜的養蜂人並不多，養蜂人中年齡較長者也不是沒有，但能聽懂CEO三字的養蜂長者卻是鳳毛麟角。”

陳愛武再一愣，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好吧，我承認，我就是陳愛武，末知貴客到訪，所爲何事？”

這青年便是立文了，到達張家港之後，他花費了三天時間才把陳愛武的住址打探清楚，如今一見，心中不由得佩服，陳老先生精神矍爍，頭腦清晰，看來完全不似普通老人。

立文四圍張望，走到陳愛武附近的一木樁坐下，首先介紹了自己的姓名，隨即開門見山：“陳老先生，實不相瞞，這次我來寶山，是希望陳先生助我一臂之力的……我想請先生幫我研究一種漢字編碼。”

才聽到此，笑吟吟的陳愛武臉色卻變了：“對不起，我不懂漢字編碼。”

立文一點也不生氣：“價錢方面好說。”

陳愛武臉色再變：“我難道是貪錢之人嗎？……我說不懂就是不懂。”站起身來，一指身旁的空箱道：“土蜂採山下紫雲英之蜜，賣出去價值不菲……可是你看這蜂箱，我是完全不管的，裏面已經長滿了連絲蟲，連一隻蜂也沒有……我難道是貪錢之人嗎？”

上山的時候，善於觀察的立文也早就發現了，此時湊近一看，更是大惑不解，隨即聯想起看過的陳愛武的資料來，心念一動：“陳老先生……，恕我剛纔信口開河，先生此舉我懂……我是第一隻願意進籠的蜜蜂。”

陳愛武一下瞪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立文嘆道：“先生，姜太公釣魚，願者上勾；陳先生養蜂，願者進籠……表狀碼不是不好，可惜沒遇上既識貨又有頭腦之人啊！”

陳愛武的眼睛再眯起來了：“爲什麼你說自己是識貨之人？”

立文知道摸準路子了，陳愛武也沒別的，不過是四大神性格的翻版，滔滔而談：“以字形信息尋求漢字排序檢索之路當是由許慎制訂部首檢字法始，清末大學者王筠亦認爲，只要漢字能完全拆分，就能使漢字易學難忘，既消滅了錯別字，又統一了書寫規範……。”立文的話還沒說完，陳愛武已戴起了草帽：“這裏熱……咱們到山下屋裏再說。”

至此必須要講一講這陳愛武的來歷了，象立文一般年紀的人聽說過他名字的人不多，可是比立文大上十來二十歲的老一輩計算機用戶，對陳愛武的名字應該不陌生，就算沒聽說過陳愛武的，也一定聽說過“表狀碼”三字。

沒錯，陳愛武就是那嵌入了M國巨硬公司“大門九五”操作系統“表狀碼”輸入法的發明者，一個具有穿透性智慧及命途多蹇的學人。

當下陳老先生與鄧立文一席暢談。陳愛武道：“鄧先生，世人早已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你是如何想起老叟來的？”

立文卻皺起了眉：“陳老先生？莫非愛武電腦公司已經倒閉？”他在張家港多番打聽，路人卻說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間公司，後來立文還是湊巧問道於老先生外出賣市場售蜜的鄰居，這才摸索着上了山來。

陳愛武長嘆一聲：“沒錯，倒閉已久……所以我纔不承認是愛武公司的CEO。”

立文點了點頭：“形碼方面五筆字形已一統天下……，先生，你學問雖厚，商業頭腦不足啊。”想當年表狀碼、鄭碼、五筆字型同爲型碼三霸，仿如今天的書站大戰一般，可最終是五筆勝出，一統形碼天下。

老先生並不責怪立文的直率，知眼前此人必爲青年才俊，很有長談的必要，遂跑過鄰居養蜂人家要了一大罐蜜糖回來：“貴客遠來，無所款待……以此蜜糖致意吧。”

立文忙道枉受了，起身致謝，再坐下喝那以紫雲英爲主輔以百花的鮮蜜，果然清香滿口，甜而不膩，立文笑道：“難怪老先生童顏白髮，飄然出世……想來當是蜜糖之效了。”

老先生一笑：“鄧先生，我雖山川野叟，其實是人老心不老……你說得一點沒錯，這十多年來我隱居於此，已把當年的戰事想得很清楚了，我是商業意識淡薄，加上遇人不淑，所以輸入法大戰中表狀碼一敗再敗……。”

“先生過謙。”立文再次直起身來，微微彎腰，以示對IT前輩的尊敬：“先生，在電腦信息產業時代，產品是否能佔據市場獨領風騷，與產品的技術含量和質量是沒有絕對關係的……，小子年幼，敢請老先生細述‘萬碼奔騰’年代的種種趣事……。”

老先生頓時激動起來：“想當年，輸入法軟件的低投入和高利潤使發明人趨之若鶩，我雖然對漢字拆份有很深的研究，卻沒有經商能力，也缺乏外交才能，所以纔在後來的一場大戰中失利……。”說到傷心處老淚縱橫。

立文留心傾聽，知曉了不少當年商戰往事，輸入法軟件市場也與今天的網文市場一般……他對比印證着，吸取着經驗。老先生說完了，抹抹淚水：“我知道我的表狀碼是不輸於任何一種輸入法的，可是我已老了，已無力再戰，所以我靜靜的躲在山上，空箱養蜂，等一個既懂技術又懂市場的真命天子到來……。”

立文不停點頭：“先生，你不問世事已久，聽我一言吧，雖時移世易，可是本質不改……你所處的年代是‘萬碼奔騰’，而我所處的年代是‘萬書奔騰’……。”把現今的書站大戰、自己的遭遇和構想詳細說了：“先生，我此來就是想把表狀碼發揚光大的，請體諒我這一番誠意，出山助拳。”

老先生又搖起了草帽：“我雖然是在等人……可你怎麼證明你纔是我真要等的人呢？”

“先生有所不知……雖然又過了十來年了，漢字計算機輸入的發展卻始終沒有新的突破……。”立文詳述了近年來輸入方案的發展，提到了音碼與形碼的優劣，提到了語音輸入和手寫輸入技術，老先生聽得大呼過癮，立文最後道：“音碼與形碼各有所長，但以寫書之人而言，當是形碼爲好。五筆有其長處，但繁雜難記、毫無意義的字根圖表實在令人頭痛……漢字含義甚廣，音碼想走智能之路，想通過字義解決同音字太多的問題，事實證明了亦是很難的，語音輸入更是困難重重，手寫太慢……探索形碼的進一步發展纔是漢字輸入學的正確道路。”

老先生深以爲然，再問：“那你爲什麼偏偏選中表狀碼？五筆字型已深入人心……有利於你的市場推廣。”

“表狀碼的主要特點在於把部件歸類後依託於鍵盤上的字符形態來加強使用者的聯想忘記，如把“印”字分爲兩個部件，左邊類‘E’、右邊類‘P’，輸入時擊“E、P”兩個鍵符就可以了，解決了形碼在推廣中最大的難題：如何讓輸入法部件易記難忙。這便是我特意來求老先生出山的原因。”

“那缺點呢？你想過沒有？”老先生點了點頭：“表狀碼也有很大缺點的……，如果全是優點的話，我相信根本用不着商業化去推廣，以口傳口便可。”

“當然也有缺點，缺點在於輸入法的部件近四百個，用戶還是需要一定的時間去學習才能得心應手……此外，有一些特殊處理過於牽強，如果先生能進一步簡化規則，可以收到更好的效果。

老先生“蹬”的站了起來：“後生可畏！我也早已知道表狀碼的不足，不過漢字浩如煙海，實在是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難道……難道你已想通了？”

立文微微一笑：“先生，換個思路去想，退一步海闊天空……。”

……

又過了三天，立文回到家，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大胖的大肚腩和他身旁的一三籮筐CPU，籮上標明分表標明瞭“386”、“486”和“586”，立文彎腰檢視，慨嘆不已：“386作爲第一款32位尋址的CPU，想當年剛現世時是天文數字一般的價格……如今象垃圾一樣的堆放在這裏……。”

“靠，扮啥深沉？386的時候你還是一顆受精卵呢。”大胖最不耐煩他了：“都試過了，都是能運行的CPU……我替你省了點錢，沒請人幫忙，同類型的CPU，Intel的比Amd和Cyrix的貴上那麼一塊。”

“呵呵，士別一星期，你又長進了不少啊。”立文看見大胖身旁的地下全是舊書，什麼《計算機資料大全》、什麼《電腦報十年精選》……。

“看你說的……我還敢不努力嗎？吃飯都成問題了。”大胖的確累得夠嗆，這一星期裏白天收CPU，晚上看資料自學……幸好硬件沒啥的，大胖又有點底子，一星期下來總算能輕易分出CPU的級別了。大胖道：“我的工作完成了……，收購了一大堆垃圾，你的工作呢？”

“不要說這些是垃圾……。”立文笑道：“很多工程機、單片機還是用着這些CPU呢，發熱量小……我的工作也完成了，你看？”掏出一大疊紙來鋪在地上：“這就是表狀碼的子集精簡版了，簡稱爲‘表簡碼’。”

大胖湊頭過去，那一張張的紙上畫着奇形怪狀的符號：“什麼來着？”

立文笑：“我們來試試效果，現在教你一種新的形碼輸入法。”

“我不學。”大胖搖着頭：“我會打拼音，一點也不慢，媽的，當年花了錢學的那個五筆字型班真是浪費……，我對型碼已是深惡痛絕了。”

“先別拒絕嘛……，這種輸入法是不用學的。”立文引導他：“口字和哪個字母相似？”

大胖看了一會鍵盤：“字母‘O’？”

“對了……，那‘日’字呢？”

“沒有太象的……如果一定要說有相象，那是字母‘D’了。”

立文很高興：“你已經會打‘說的比唱的好聽’中的那個‘唱’字了，‘唱’字的表簡碼就是‘ODD’。”

“這麼簡單？”大胖一下提起了興趣：“媽的，原來學打字一點也不難啊……我想想，‘歌’字的編碼是……。”

“不用想了。”立文笑了：“歌字是沒有編碼的，表簡碼打不出來。”

“靠，你工作有疏漏是不？爲什麼沒有‘歌’字？”

“你見小張的YY小說中哪本提到了‘歌’字的？……這表簡碼就是專門爲寫YY小說設計的，所以既沒‘詩’也沒‘歌’。”

大胖摸着腦袋：“不懂，你說的太深奧了。”

立文又給他上課了：“你不是問過我什麼是‘一級漢字’嗎？這是國家的《信息交換用漢字編碼字符集基本集》裏的專有名詞，那個集簡稱爲GB2312-80，裏面有6763個漢字，分爲兩級，一級漢字是3755個，二級漢字3008個，按部首、筆畫排序，約佔漢字使用頻度的99.99%以上……。這方面小張已經超過你了，你真該努力了……。”

大胖不忿：“小張的‘一級漢字寫網文’只是他誇張的說法……難道你就真的只編了3755個漢字的輸入編碼？難道一本小說裏就真的只有這麼些字？”

立文一樂：“漢字浩如煙海，可常用的就那麼幾千個，知道《駱駝祥子》吧？有人做過統計，裏面只用了2900個左右的不同漢字……你想想，老舍這樣的大文豪寫出來的這麼一本名著，所用的字都那麼少，現在的YY書能用上多少字啊……，我這個‘表簡碼’輸入法就是專門衝着YY書來的，裏面一共也就設計了三千個字的編碼，我沒侷限於一二級之分，只是把我總結出的YY小說裏最常用的漢字都編好了，如‘平凡少年’、‘強姦色誘’、‘殺人放火’、‘陰謀計算’、‘賺錢發財’、‘皇帝大臣’、‘後世史學家’這些字都有，易學易記，方便使用。”

大胖大悟：“靠，你可夠損的……，不過這輸入法肯定很對市場！”

“一點也沒錯。”立文給大胖說了怎麼找到和說服陳愛武的經過，又道：“後來我和陳老先生說了：‘先生，你的編碼思路很好，但漢字實在太多，輸入法要顧及這麼多漢字，自然難以編寫，我們退一步，只編三千個漢字的‘表簡碼’如何？先生當下答應……要編碼的字少了，憑老先生的深厚功底，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把這三千字編了出來！厲害啊！”

大胖卻想到了一個問題：“寫手們一時性起，想打一個字卻打不出怎麼辦？”

“早想過了，編軟件的時候我再把全拼輸入法加上去，打不出的時候可以切換。”

“慢着。”大胖再想起一個問題來：“你就想憑這個輸入法賺錢？是不是頭腦簡單了些？我知道‘大門’操作系統是可以自由添加輸入法的，你的‘表簡碼’一公佈的話，自然就有人編出碼錶來自由添加了。”

“單憑一個輸入法賺大錢的年代當然已經過去……所以明天我又要出差，你的工作主要有兩方面，一是迅速註冊一個公司……叫‘統一電腦有限公司吧’吧，二是拿着這份圖紙到東莞去，看看哪個廠家能生產的，最重要的是價錢便宜，成本不能超過一百塊。”

大胖看了一會圖紙，看不懂，知道自己和立文相比還是有不短的距離，反正都有手機，到時有問題再問，隨手摺好放進了袋裏，問：“你明天又去哪裏找哪位悲劇英雄啊？……我說你怎麼老愛找上一輩的失敗人物？發掘古董麼？”

這次立文笑了：“靠，說得我挺不堪似的……明天我到珠海去，找一位成功的前輩人物，他的名字你一定聽說過。”立文緩緩的把那人的名字說了出口：“他叫求白羣……，銀山公司的主要領導人。二十年前這三字紅遍天下，時至今天還是如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