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從奚華安的手裏接過金紋面具，將紅裏銀面二十四骨傘舉高了一點，爲他遮住簌簌而下的飛雪，說道：“明明知道下雪，爲什麼不帶傘！”
明明知道下雪，爲什麼還不知道帶傘……
這句話，他曾經對阿雪說過，難道，她記起了什麼！這樣想來，不免激動起來，他反手抓着九孃的手腕，急切地問道：“九娘，你想起了什麼是嗎？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九娘一臉驚慌，實在不能明白爲何奚華安的情緒會突然這麼激動，擔心地問道：“華安，你怎麼了？”說着，用袖子拭去了他額頭上因爲過於急切而溢出的細密汗珠。
“我……沒什麼……”奚華安使勁晃了晃腦袋，訕訕地笑道：“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有些恍惚。”
他覺得自己不能說，即便說了也沒用。
從再次找到她之後，她便一直不肯相信自己是姬如雪。可是他卻篤定，九娘就是阿雪無疑，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身形，一樣的武功……甚至是，一樣的感覺！就算阿雪被烈火燒做灰燼，他也相信那灰燼能夠帶給這樣的感覺。
心跳的感覺。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愛阿雪到如斯地步，即便是連阿雪都不相信自己就是阿雪，他也可以一萬分確信她就是阿雪。愛到連心愛之人都不可比擬的境地？
“呵——”
奚華安在心中一聲冷笑，正是他這自以爲是的深愛，九娘卻都不願意回到他的身邊，那又算得上什麼深愛呢？
“九娘，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來取回一件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怎麼會在清虛觀？”
“清虛觀欠我的！”
“那這些人呢？”奚華安指着那些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的清虛弟子們的屍體，質問道：“也是你乾的麼？”
九娘不語。
奚華安又道：“或者說，是你手下的人乾的。”
“夠了！”九娘大喊了一聲，退開了幾步，神色憂傷，“華安，在你的心裏，我也是一個殺人如魔的人嗎？”
奚華安想要解釋，可一時間竟不知要怎麼開口，只能看着九孃的眼神一點一點暗下來。
“我知道你不相信，不然你也不會向御史臺掩蓋我的命人殺害孫慶離、葉柳少和幽聲的罪行了。”九娘撐着傘，轉了個身，眼角滑過一滴清淚，聽她道：“我與一個人談了一筆交易，本以爲快要成功了，卻不想被不速之客給攪黃了。我來這裏，不是要來殺人的，只是想要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攪黃你的生意的人，是誰？”
“萬死穴。”
“萬死穴沉寂江湖二十年，如今復出，卻一來就攪黃了你的生意，這個說法聽來真是奇怪。”奚華安說着將一枚刻着“亡”字的名牌亮在了九孃的眼前，道：“這個牌子是不是萬死穴的？”
九娘點了點。
“那你既然替他們辦事，他們怎麼還會攪黃你的生意呢？”
“我沒有替他們辦事！”
“那這件事情要怎麼解釋？”
“華安，我只問你一句話。”九孃的目光鎖定在他的雙眸之上，不移動分毫，“我說這些人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
此言一出，霎時沉默。
奚華安走上前去，輕輕撫上了九孃的肩膀，輕聲道：“九娘，我信你，可是天底下有多人如我一般地信你？”
九娘身形微微一怔。
奚華安
指着那些死去的人，指着那些人喉間的一抹紅痕，道：“這樣的手法，這樣乾脆利落一招斃命滴血不流的殺人方法，除了你這把銀面二十四骨傘還有誰能做到？”
九娘激動轉過身來，欺近奚華安，湊近他的鼻尖，說道：“華安，這真的不是我乾的。不論，你相信還是不相信！”
思念了許久的兩顆心分明已經近在咫尺，卻是站在最相近的兩岸，脈脈一水間，怎麼也跨不過去。奚華安什麼也不想說，或許是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靜靜地將九娘攬入懷裏，用無聲的語言訴說着自己的相思。
希望，她能明白……
“我說過了，我信你。”
“謝謝你，華安。”
九孃的嘴角浮起一絲暖暖的笑意，空着的那隻手輕輕環上了男子的腰，這一刻的依戀她盼了好久，好久，儘管她知道還不到半個月。
昨天夜裏，她將那個一直尾隨在身邊的人約到了卿香閣，不用自己出面，自然會有姑娘們將他灌醉，醉的不醒人事。就在那個當口，她迅速地僱了匹馬火速朝武當山而來。本來不需要這麼急的，只是聽說了清虛觀慘遭血洗，覺得大事不妙。
也聽說，御史臺奚少卿連夜啓程趕往靖州城。
既然他來了，她又怎麼可能不來呢！
世間的尋常女子與心上人約會，多是在湖畔亭臺，亦或是自家花園；哪怕是在出奇一格的江湖女子，也不會選擇在這個剛被血洗屍橫遍野的院子裏。
他們卻又總是在這樣的境地之下相遇……
“九娘。”
“嗯？”
“我……”
“什麼？”
“我……”
奚華安話未完，只見一個黑衣人突然自觀外翻身而入，手中的軟劍直逼九孃的後心。奚華安一着急立時與九娘換了位置，以自己的後背對着那飛速而來的軟劍，劍鋒入肉，不深卻正中痛穴，登時有鑽心的疼痛佈滿全身。
那人與九娘對視一眼，猶豫之下終是翻身離去。
奚華安拄着劍半跪在地，沉聲問道：“那個人，怎麼又走了？”
九娘道：“或許她的目的並在於我們……”
“那目的在於什麼？”
“或許，也是我想要的東西呢！”
“嘶——”
如果那個人也是要奪走九娘所要的東西的話，那麼替她去搶回東西自然是迫在眉睫，在這一刻運功解穴並不現實，更何況那人分明是要刺九孃的，若是自己放鬆警惕運功解穴，那麼九娘……
那麼，要怎麼辦纔好？
“華安，你不要亂動。”九娘扶着奚華安坐下，嗔怪道：“你越是亂動，痛得越厲害，我給你解穴。”
九娘正對着他盤腿坐下，十指翻飛宛如蝴蝶，彷彿有赤霞之光自翻飛的十指間流瀉而出，妙美難言。只見她纖美的手指輕點了奚華安身上的多處穴位，奚華安的脣色由白變紫，終又由紫變紅，最後恢復到本來的血色。
他只覺得胸口一陣絞痛，張齒間一口黑血已然噴出。柔軟的絲帕已經擦上了他的嘴角，帶着馨香，帶着她的味道。他勉強地撫上九孃的手，定了定神，方問道：“你這次解的，恐怕不止是我的痛穴，還有在菩提谷種下的毒吧！”
九娘搖了搖頭，道：“在菩提谷給你下毒的不是我，我沒有想要給你下毒。”
“那你今天來是專門給我解毒的，還是順便。”
“華安，我覺得你今天有
些奇怪，”九娘站起身來，又彎腰去扶奚華安，“以前你不會問這麼多，也不會懷疑這麼多。”
聞言，奚華安也不禁自問，是自己問的太多了嗎？
“你說的以前，是哪個以前？”
“華安，你……”
九娘一時語塞，也不知該如何作答，爲什麼他們之間總是這樣時好時壞，時近時遠？
正尷尬間，只見方纔襲擊了他們的黑衣人又回來了，依身形來看是個女子無疑。想必是潛入清虛老道長的密室之中。二人躲在石柱子後面，見那黑衣女子蒙着面，懷中抱着一個精緻的木盒，時不時左顧右盼卻又顯得急急忙忙。
“九娘，那個東西是你要的麼？”
“嗯，不過看來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九孃的話雖然聽起來顯得有些失望，但若是看到了她脣邊的那抹笑意，恐怕就不會這樣認爲了。
自然，奚華安沒有看，所以他意欲衝出去幫九娘奪回那個木盒子。
“九娘，你在這裏等我，我這就去——”
“不用了！”
九娘立時擋住了奚華安的去路，笑道：“不用去了，我不要那個東西了。”
奚華安疑惑道：“剛纔你不是說，那個東西——”
“我……我現在又不想要了。”九娘說得有些吞吞吐吐，更加深了奚華安的懷疑。
“那你想……”
“我就想跟你待一會兒。”九娘說着就抱上了奚華安的脖子，與他鼻尖抵着鼻尖，“就是很單純地，想要待一會兒……”
脣畔餘溫未褪，如浸雪的桃花，冰涼卻又盈滿馨香。
他緩緩睜開了雙眼，看着她離去的方向，扶着石柱子站起身來，閃過一抹無奈的苦笑。
“九娘，沒見過你這樣下毒的。毒藥解藥一起給了……”
就在他準備去追那個蒙面黑衣女子的時候，九娘攔下了他，說想和他待一會兒。只見她漸漸欺近，雪白的鼻尖對上了自己的鼻尖，霎時間便再也剋制不住地將她攬入懷中。
自入關以來，沒有哪一次的吻，可以像這一次一樣肆無忌憚！
除了女子舌齒間的香味，似乎還有點其他的味道，是一種不曾嘗過的幽香，彷彿快要迷了心智，令自己忘乎所以。
不知過了多久，九娘終於放開了他，而他也便癱軟地順着石柱子坐到了地上。
迷糊間，看到了她淺淺的笑；又似乎，有幾滴晶瑩順着那抹淺笑漸漸洶涌開來，快要一發不可收拾地時候……
額頭接觸到一片溼潤的柔軟，溫香如玉，他想要抓住她的袖子，卻是連手也擡不起來。那一刻，他有些後悔，後悔肆無忌憚地吻了上去。
哪怕，哪怕他知道那股幽香會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攤開手掌，三顆豌豆大小的解藥丸輕輕地相互碰撞。
“九娘，你要我相信你，那麼你呢？”奚華安將三顆解藥送入口中，不及咀嚼就吞入腹中，提着長劍離開了清虛觀，“你又可曾信得過我……”
“九娘，你以爲我在替你的仇人辦事。所以，你防也得防，不防也得防，是麼？”
“那麼，卻又爲何給我留有退路……”
菩提琴師的話忽在耳邊響起：“她喜歡你。”
奚華安仰起頭，望着那冷觀世間恩怨的夜月，任冰涼的飛雪打在臉上。
清虛觀外的林子裏，九娘負手而立，蒙面黑衣女子抱着那個木盒，就站在她的身後。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