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傳來有人踩到碎石子的聲音,信鴿白大人撲閃着翅膀探出了腦袋。奚華安無暇顧及,從懷中緩緩拿出一根白玉蝴蝶流珠步搖,透過燭光,似乎看到了一身青衣的阿雪,卻又漸漸幻化成了一身紅衣的火蝶九娘……
一樣的容顏,卻是不一樣的感覺……
白玉蝴蝶簪的流珠忽然顫了一顫。
已近初冬,天亮得晚,微微泛紅的空中還零零散散地掛着幾顆星星,若隱若現。女子推開了窗,一陣寒氣逼來,惹得她不禁嗽了兩聲。
窗前支着紅木梳妝檯,銅鏡的圓邊雕琢着菱花朵朵,又有藤蔓做底紋,糾纏交織間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纏綿悱惻。鏡中映着女子的姣好容顏,展顏一笑,好像六月花開,爛漫無邊。
“阿雪,姬如雪,”九娘喃喃道,手指拂過臉龐精緻的輪廓,末了微微撩起,“我和她長得真的這麼像麼?竟然相像到能讓覓雪因爲她而愛上我……不,他愛的是她,不是我……”
她拿起髮帶,簡單得繫了個結。
“抑或,我真的就是那個姬如雪?”
敲門聲忽然響起,這個點本是不應該有人敲門的,若是這般,必是有急事要稟報。
“叫門的是誰?”
九娘一邊放下發梳一邊問道。
“是我,艾晚。”
屋外的女子聲音清麗。
“進來吧,”九娘開了門,讓艾晚進得屋來,許她坐下說話,“可是帝都那邊來了消息?”
艾晚點點頭,說道:“已經聯絡到了卿香閣閣主,說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就等我們過去了。”
“如此甚好。”九娘倒了杯茶遞給艾晚,雖然纔起來一會兒,但九娘向來喜歡先熱了茶再做其他,她受不了口渴的感覺。
“不過,”艾晚說話時眉間略有難色,“卿香閣閣主說現在舞女和樂女入宮比以前要嚴格許多,已經有許多士豪富家託她辦事,要再加進我們二十個人,恐怕會很有難度。”
九娘輕笑一聲,說道:“恐怕會有難度?念兒她說到底是想要銀子罷了!我們就給她送一箱去就好!”
艾晚蹙眉思索,神情實爲擔憂,問道:“近來咱們並沒有入,只有出,何來這餘出的許多銀兩?”
“所以我才說是天助我鬼宮,”九娘說道,“一月多月前銀杉殺了一隊西域來的黑商,劫了一大堆的金銀珠寶,有了這些自然能夠賄賂好卿香閣閣主趙念兒!”
這銀杉,便是一開始追殺奚華安的那名白衣人,下肢似是被烈火燒過不能靈活挪動。原來他所殺的那隊西域商人,竟然是黑商!
艾晚又問道:“那我什麼時候將這些送過去?”
九娘做了個“不用”的手勢,道:“你只需寫封信回她說禮金自然是少不了的就可以了。這些珠寶不能一次全部送過去,我們要一部分一部分地送。”
艾晚道:“這是怎麼個送法?”
“這個卿香閣閣主趙念兒是個奇怪的人,一方面她不希望別人把她看做渾身沾滿了銅臭味的刻薄商人;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別人能送大把大把的金子到她手裏。說白了,她就是要名利雙收——既要面子上過得去,又要手裏拿得充實。”
九娘喝了口茶繼續道:“所以我們一點一點送,先送一些一般的貨,其中摻上一些上等貨;然後再送一些中等貨,其間什麼都不要摻,一定要是一樣的貨色;最後再把這些上等貨送去,其中把一些下等貨和中等貨摻進去。要這
樣才行!”
艾晚暗自讚歎,原來這其中還有這樣的奧祕,應聲道:“是,我明白了。”
“等等,你信中一定要記得提到‘還有貨沒送到’這層意思,讓那趙念兒掛念着,纔不會把咱們的委託給忘了。”
艾晚領了命退出房去。
帝都,煙花巷,熙熙攘攘。
卿香閣位於最熱鬧的東巷,座無虛席。
閣主趙念兒頭上簪着一朵玉蘭花,坐在最頂樓,俯瞰着來來往往的嫖客。
染着鮮紅蔻丹的手指從信封中抽出完好無損的信紙,閱之懶笑道:“還是九娘妹子惹人疼,這麼懂我。”言罷,趙念兒捻了幾顆剝好的杏仁,對身邊侍候的人使了個顏色,那人忙湊過臉去。
趙念兒把那幾顆杏仁全塞到了他嘴裏,“咯咯”笑了起來,萬種風情,倒害得那人紅起臉來。她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臉,說道:“男孩子家家的紅什麼臉?我前兩天讓你去辦的事辦好了沒有?”
那人聞言剛紅透了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趙念兒的笑突然變得凌厲起來,冷聲道:“再辦不好,老孃我就讓你這娃娃的臉永遠都這麼煞白!”
那人嚇得腿都要軟了,忙領了命匆匆離閣。
“哈哈哈——”
趙念兒的笑聲又響了起來,風情萬種,對那些嫖客自是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惹得那些男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她倒也不羞赧,妖嬈多姿地扭動着身體站起來,由一名俊美男子攙着走進最華麗的那間房。
三步一回眸,百媚生花。
是夜,鬼宮,日月湖畔。
明月高懸,雲因一身湛藍色衫衣被照得發出銀光,行走間極爲引人注目。
“風使者真守時!”奚華安道。
雲因揚了揚酒,笑道:“如此良夜,以酒會友,雲因怎會錯過?”他手中提着兩小壇酒,對於愛酒之人,初次會晤就送上一小壇酒,已是出手闊綽。
奚華安接過那一小壇酒,開了封,道:“多謝了,風使者!”
“不用客氣,覓雪護法,”他的語氣有些奇怪,“或許我該說,奚莊主?”
此言一出,嚇得奚華安差點把酒罈子給摔了,他大喝了一口酒,笑道:“既然風使者已經知道了,我也就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了,坦誠相待,纔是江湖本色!”
“好骨氣!”雲因讚歎道,“不過有一事屬下實在不理解……”
“噢?”
“奚莊主既然也認爲坦誠相待纔是江湖本色,又何不對九娘也坦誠相待呢?”
雲因看他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又或許這只是奚華安自己這樣覺得罷了。
爲什麼不對九娘坦誠相待呢?
是啊,既然決定和她在一起,爲什麼在知道她失憶的時候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他在害怕,害怕奚莊主這個身份只會給九娘帶來痛苦而不是歡愉;他害怕九娘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作爲鬼宮的敵人——奚華安奚莊主!
“風使者,你有過難言之隱嗎?”
奚華安抱着酒罈子坐在了湖邊的石坎上,輕聲問道。
雲因心中一顫,仔細地看向了奚華安,直覺得眼前這個男子說來奇怪,倒不像江湖傳聞地那般殺人不眨眼,爲達目的不擇手段,至少在他們相處的這幾天,都處處可見他散發出來的那種濃濃的人情味……雲因也撩起長衫,和他並排坐下,把自己那壇酒也
開了封。
用自己的酒罈子輕輕碰了碰奚華安的那壇酒,也喝了一大口,道:“難言之隱?那可就多了去了!”
“你最終對人說過嗎?”
“去找誰說呢?自己憋在心裏,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可是,我的‘難言之隱’,卻是怎樣都忘不了的。”
奚華安說得很沉重,沉重到讓雲因竟覺得如生命一般。
“奚莊主,你在追求九娘。”
“風使者,你不也是麼?”
“我雲因與九娘青梅竹馬,只可惜……”
“青梅竹馬?那她以前就叫火蝶九娘嗎?”
“要切切實實的說,也算不得,”雲因的眸子泛起霧來,“在她十五歲之前,我能常常見到她,她不說她叫什麼名字,只是告訴我她是紅蓮聖女,大家都叫她火蝶九娘。於是,我也只好喚她‘九娘’,可我覺得這並不是她的真實名姓。在她十五歲之後,我想要見到她變得困難了,人們總說紅蓮聖女每個月都要閉關修煉,只在初十的時候會出關幾天。”
每月初十!
奚華安捏着酒罈的手指忽然顫抖起來,額間涔出了汗絲,他的眼中有喜悅,有驚訝,有茫然,有哀慟……百般情緒,纏綿交織,令他笑也不能,哭也不能,嘆也不能,忘也不能……
原來,從前阿雪每到初十說要閉關的時候,就是九娘出關的時候。
原來,一直被耍弄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雲因道:“咳,與你說這許多作甚?我約你來,就是想要比個高下!”
奚華安問道:“所比爲何?”
雲因道:“一來我實在不服你能登護法之位,二來是爲了九娘。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但這英雄,不是說說就算,自當是——論劍英雄。”
“說得好!”
奚華安的酒罈早已空空,“哐啷”一聲酒罈落地,劍已出鞘。
他的劍法一貫是速度爲先,迅疾爲首,轉瞬間已直直刺向了雲因的胸口——奚家劍法,果然是雷厲風行,勢必要一招斃命。
“你與我比劍,更多的是爲了你心中那一股不甘居人之下的傲氣!”
雲因淡淡一笑,擲出酒罈於空中,恰藉着劍氣斜斜倒下,美酒傾瀉而出,他屈膝跪地,飲完美酒,酒罈碎裂。忙拔劍相抵,劍鋒與劍鋒的碰撞之間,似有華光射出,分外耀眼。
“而我答應與你比劍,從始至終只是爲了九娘!”
奚華安點地而起,凌空抽劍,想要接着貫力迫使雲因支撐不力而摔倒,不想雲因也在此刻收力後退,並沒有中計。奚華安忙俯衝直下,狠準穩地打在雲因劍身的着力點上,雲因吃痛手一鬆,劍已落地。
雲因想要赤拳相搏,扭頭間,卻已有一股冰涼吻上脖頸。
他收手道:“看來,與護法比劍是心軟不得。”
奚華安收了劍,笑道:“我們還是適合坐下來好好喝酒。”
雲因道:“這一局,我輸了。”
奚華安道:“論劍英雄,不論成敗,你輸在何處?”
“輸給了一種叫‘執着’的東西。”
雲因的一言一行,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像是走在雲端,期間參雜着又多少人世因果……
“護法,你找了九娘很久吧?”
聞言,奚華安一驚,他並沒有提到過他與九娘是舊相識,亦沒有提到過自己一直在尋找她——到底,雲因是如何看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