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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衛國師大人 - 尾聲1:七界之外說因果字體大小: A+
     

    雲牆很薄,穿過去時只是身體微涼,似乎與穿過普通雲層沒什麼區別。

    眼前的景緻沒有太大變化,馮妙君與雲崕腳下仍是寬闊得如同平地的金色樹幹,高高低低的枝條比山嶽還龐大,盡頭是鬱鬱蔥蔥的葉簇。

    傳說中的長生界呢,是不是在樹幹的盡頭?

    兩人往前走不出幾步,上方密不透風的樹冠簌簌作響,有一青一白兩頭大鳥翩躚而至,緩緩在兩人面前斂翅落下。

    它們身高都超過了兩丈(六米半),長頸長腿、金喙鐵爪,頭上還頂着鳳冠,周身上沒有一絲雜色,看起來神駿已極,品類卻有不同。

    馮妙君注意到白鳥目生雙瞳,不由得脫口而出:“重明鳥!”

    重明鳥是難得一見的強大珍獸,擅御風雷,一目雙瞳是標誌性特徵,但在人間幾乎絕跡。馮妙君擁有天魔記憶,也只見過兩頭,最高不過一丈,遠不如眼前這隻威風凜凜。何況她知道重明鳥都是渾身赤紅,這頭卻是雪白,那更是珍罕已極。

    另一頭青鳥形體流暢優美,尾翼很長、層次分明,看起來便是傳說中的——

    “鳳鸞?”

    雲崕和馮妙君互視一眼,未料到穿過雲牆之後一下就遇上兩種上古珍禽。在人間,它們曾經出現在廟宇之中,接受凡人磕拜。

    “我們是接引使者。”白色重明鳥開口,聲音清琅,“天神有請,隨我們來吧。”

    想見他們的人,是天神!

    兩人面色一動,卻不顯震驚。方纔界神提及,他們就明白了:能讓他代爲傳話的,能在上界等候的,還會有誰呢?

    甚至馮妙君心底還有幾分躍躍欲試。那麼多謎團,或許只有在天神那裏找答案。

    兩頭神鳥矮了矮身子,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雲崕的心傷嚴重,馮妙君先扶他攀上重明鳥背部,自己才坐去青鳥後背。兩頭大鳥呼地一振翅,往高處飛去。

    人間的禽妖,再快也不過像大黑三花那樣。這兩頭神鳥卻不須同風而起,就能扶搖直上幾萬裏。

    周圍的景緻往後倒退得讓人目不暇接,神鳥越飛越高,待兩人再回首,都是目眩神移,半晌回不了神。

    他們已經飛出很遠很遠了,再回首,竟然就望見枝繁葉茂間襯着一個大千世界。

    那是人間,是他們的來處!

    馮妙君猶認得那幾塊陸地的輪廓,它們浮在蔚藍的海洋上,表面覆着鮮綠,天空中還有白雲飄蕩。這一幕,很像她從前收在家裏把玩的雪景球。

    她也望見天梯了,可是在人間無比宏偉的天梯並不是一株神木。

    它只不過是神木的一段分枝而已。

    這段分枝從神木身上延伸出來,穿入了大千世界的禁忌之海,直達底部,穩穩當當托起了整個世界。

    雲崕喃喃道:“原來,我們的世界歸於神木。”

    天魔襲擊界神之前,天梯還在。也就是說,他們出身的大千世界,原本就被神木託舉着。而天梯……天梯就是橋樑與通道,連接大千世界與神木樹身。

    不妨就將他們的世界,看作神木的一片樹冠。

    難怪界神會說,即便當年天魔穿透了大千世界的雲牆也到不了長生界,原來是這一重原因。

    “天神開闢了七重界,以神木相連。”白色重明鳥解說道,“你們所在的南贍部洲,是第一重界,經過了三七天劫的就可以升入第二重界,即長生界。往上,還有五重天界。”

    神鳥飛了這麼久,原來不過是離開了第一重界而已,它們正順着主樹幹往上飛行,從頭到尾都不曾離開神木的範圍,就好像魚兒遨遊在珊瑚叢中。

    這已不是用震撼可以形容的了,人間的言語在神木面前蒼白無力。

    後來,神鳥終於斂翅停了下來,尖喙朝着綠葉掩映的一個樹洞點了點:“從這裏進去吧。”

    ……

    樹洞很黑,但是走不出幾步就有光。

    循光而去,洞就到了盡頭。

    外面,春光明媚。他們踏出去的步伐,甚至驚起一隻憩在球菊上的蝴蝶。

    雲崕發現,眼前赫然是個天井,四面都是兩層小樓的迴廊,擡頭就是藍天白雲。地上鋪着青石板,在光不常照見的壁角和縫隙裏爬着苔蘚。

    他回頭,沒有望見來時的路,只看到身後立着一株老榕樹,得有三人合抱那麼粗。老樹的枝頭抽出了嫩芽,但是樹身上卻破開一個大洞,成人貓着腰可以走進去。

    方纔,他們就是從這洞裏出來的?雲崕伸手摸了摸,實心的,沒有通道。

    他見識過的怪事太多了,也不太當回事,然而一轉頭卻望見馮妙君怔立當場,臉上全是迷茫。

    她鮮少露出這種表情。

    “怎麼,此地有何不妥?”

    “這地方,我挺熟的。”她臉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而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胸口憋悶得狠了,“這是我養母在淄且聚萍鄉的莊子。”她拍了拍身後的大榕樹,“每到過年,我都在這裏量一量身高,然後畫道線。”

    樹身上,果然留有幾道黑線,有些兒歪扭。

    雲崕也呆住了。安安絕不會看錯,可他們離開大千世界,又騎着神鳥飛了那麼久,爲什麼最後反而回到了這裏?

    最後他指了指眼前的紅木門:“推開門,或許就有答案了。”

    兩人都有預感,這門背後就藏着一切謎團的真相。

    “這裏通往花園,當季開的花兒是含笑。”馮妙君穩了穩心神,才伸手去推門。

    “吱呀。”

    紅木門後頭,果然是個園子。

    莊外就是大片農田,徐氏在這裏種養的,是各式嬌貴的鮮花。除了冬天之外,每個季節隔着院牆都能嗅到花香。

    方纔她站在天井裏,都嗅到了含笑花的香氣。

    花園裏奼紫嫣紅,蜂飛蝶繞,到處都是團團錦簇,彷彿春天永不落幕。而後,兩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假山邊上的涼亭裏。

    涼亭裏坐着一人,桌上擺着一水兒清瓷。這人拈着又細又薄的碗蓋輕輕碰了一下瓷碗,發出叮地一聲輕響,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園子裏有餘音嫋嫋的效果。

    亭裏傳出的聲音幾乎也同樣清脆悅耳:“請坐。”

    馮妙君和雲崕對視一眼,都將驚異之色收起,邁步走入亭中,並排而坐。

    眼前人是個女子,着一身雲裳,青絲攏得隨意,頭上只戴一支金魚簪。古怪的是,以馮妙君和雲崕的修爲眼力,方纔進園時居然並未第一時間注意到她。

    她的存在太自然、太溫柔,好似和這個園子融爲一體。

    紅泥小爐燒開了,她不緊不慢地沏茶,動作流利寫意,彷彿飲茶的雙方已是多年至交。

    馮妙君只覺得這女子很美,尤其那雙杏眼裏的溫潤通透,自己從未在第二個人身上見過。可若是提筆作畫,那張面龐又是模糊地,明明彼此相距不過三尺,她卻怎麼也勾勒不出對方的五官。

    這位就是天神麼,有開天闢地之功的那位?

    “請。”女子親手將熱茶端到兩人面前,那碗中湯色明黃,香氣卻是馮妙君久違了的熟悉。

    這茶碗,並不是大千世界常用的蓋碗。

    馮妙君不禁愕然:“鐵觀音?”

    這女子笑了:“正是。”

    大千世界當然有茶,品類上千,但絕不可能有鐵觀音!

    馮妙君喉間微堵。曾經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種種過往,現在已經遙遠得像夢境。

    可是這盅鐵觀音提醒她,那不是夢!

    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處問起了。馮妙君捏緊了拳頭,好半晌才低聲問:“爲何接見我們?”

    他們剛剛穿過雲牆,天神就派兩頭靈禽來接應,顯然是對他們的行蹤瞭若指掌。

    呵,其實這有什麼奇怪?神明豈非就該無所不知?

    雲崕感受到她的緊張,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天神遞過一紙文書:“這是我們立下的契約,如今條件達成,可以履約了,請你過目。”

    紙質材質不明,馮妙君和雲崕展開來看了兩眼,臉色就變了,變得格外奇異。雲崕終是忍不住驚訝:“這契約是何時定下的?”

    文書上有條文,有落款,就是沒有時間!

    “唔。”天神作沉思狀,“按人間歷來算,九十九年前。”

    九十九年前,她牛X到和天神定立過契約?馮妙君呆怔半天,最後苦笑:“我不知道。”

    無論是馮妙君還是天魔的記憶,對此都沒有一點印象。

    “並不奇怪。你關於天魔的所有記憶,都截止在虛實界。此後種種,你都不記得了。”昔年天魔首領將自己的魂力凝成戒指存在虛實界,留下來的記憶也只截至天魔襲城那一天爲止。此後的三百多年,對現在的馮妙君來說是一段空白。

    天神悠哉遊哉抿了一口清茶:“九十九年前,曹卜道想給壽元將盡的妻子延命。此爲天規所不允,所以你自動找上門去,頂替他妻子的生辰八字,隨着鬼差來到了陰曹找我。”

    原來昔年代替曹卜道妻子進入地府的魂魄,是天魔首領!莫說雲崕眼裏寫滿意外,就連馮妙君自己也吃驚不小:“找你?”

    地獄道有別於大千世界,並不存在於現世。它本身就由神明鎮守,天神在那裏自然是來去無礙。

    可馮妙君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找天神做什麼?

    她率領天魔一族襲擊界神,導致人間晉入長生界的唯一通道消失,天神應該很惱火吧?自己那個時候送上門去,不是找死麼?

    “是的,找我。”天神悠悠道,“彼時浩黎帝國已經覆滅兩百多年,你和雲崕也爭鬥了兩百多年,卻始終無法救出天魔族,最後終於大徹大悟,天魔一族爲天道所不容,如想接着逆天而爲,再糾纏兩百年、兩千年也不會成功。”她的聲音帶着感慨,“我很佩服你,居然能想起來跟我做交易。”

    文書裏的條款寫得很清楚:

    天魔首領不惜一切代價幫助人間重開天路,而作爲報償,天道不追究天魔族闖下的潑天禍事,並且承認它們在南贍部洲有一席之地、允許天魔族擁有按序晉入上六界的權利!

    “原來如此。”馮妙君閉了閉眼,只覺世事荒誕莫過於此,“你不能直接插手人間,不能直接喚醒界神。”

    天神微微一笑,拂了拂手,周遭的景緻就變了,從繁花似錦一下就進入了萬物肅殺的秋天。

    雲崕伸手摘下一朵小花,見它在掌心凋零。

    這可不是幻境。

    又一轉眼,滿園都是枯枝敗葉,天上開始飄雪了。

    “在七界之外,萬物由我心意。但是在七界之中,天地已有法則,我不能輕涉。”天神伸手敲敲桌面,殘雪突然褪盡,草木復甦,不到二十息的時間裏,這園子裏又是一片欣欣向榮,每朵花都開得絢爛奔放。

    與此同時,假山上一小塊石頭卻長出四肢,腦門兒上長出了兩朵小花。它跳到亭子裏飛快向天神行了個禮,而後不知溜去了哪裏。

    天神幽幽地嘆了口氣:“從前我也行走南贍部洲,快意恩仇,可是晉爲天道之後,反倒不能隨心所欲了。”

    修爲到如今這等火候,馮妙君當然知道眼前的天神和駐守天梯的那位界神,都不能輕易干涉人間事務,此謂天行有常。

    天地法則從它誕生那一日起,就不容胡亂篡改,連天神自己也不能。

    因此無論天神再怎樣希望界神迴歸、天梯復原,也不能直接下手摁死天魔族——即便在她眼裏,它們真地如同螻蟻——只能假手於大千世界裏的生靈自行完成。

    這纔是天魔首領敢於和天神談判的籌碼,她知道,天神一定會同意。

    天魔族誕生於天地混亂,歷來不爲六道承認,也沒有晉入長生界的權利,哪怕它們的力量曾經遠超世間生靈。用另一個世界的話來說,這就是黑戶。昔年天魔首領率衆衝擊天梯,不就是爲了給族人找出通天之法?

    尋天神定立這樣的契約,也出於同一目的。

    兜兜轉轉,她從未放棄自己的理想與目標,她一定要給天魔族找到出路。

    馮妙君指尖從文書上每一個字滑過,心裏漸漸安定。

    “我當然會同意,這份契約就以黃泉水寫就。浩黎國覆滅之後,你慫恿世人爭奪界神祭壇的碎片,當作鎮國的稷器,以此阻止界神迴歸。”天神也在看着她,“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場紛亂由起你而起,也該由你而終。”

    馮妙君正視她的雙眼,從容道:“這上頭的條件,我已經辦到,天神也該履約了。”

    “當然。”天神微微一笑,將文書卷起,湊在紅脣邊低語一聲,“去找懷柔,讓他照辦。”說罷一鬆手,文書嗖地一下就不見了。

    天神攤了攤手:“好了,界神會放回天魔。自即刻起,天魔也是人間一員,同樣擁有上天梯的資格。天劫要考量功德,今後你要好生約束族人。”

    馮妙君站了起來,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肅聲道:“多謝!”

    從誕生之日起,天魔就爲這個資格奮鬥了一千多年,直到如今終於夢圓,從此得到天道承認,不再是人人喊打。

    其中艱辛,實是不足爲外人道也。

    天神含笑受了這一禮。

    轉正,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很和氣,馮妙君停頓一小會兒,終是問她:“我分明記得自己來自異世,並非南贍部洲之人,怎到最後又成了天魔?”天魔是南贍部洲的原住民,可她來自異世,這裏明顯有個悖論。

    雲崕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驚異:“異世?”他今日才頭一回聽她提起!

    他目光炯炯,都是道不清說不明的意味,馮妙君被他看得面上發熱,下意識輕咳一聲:“起初我篤信自己的魂魄是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以‘長樂公主’的身份睜開第一眼的時候,就在升龍潭看見了你。”遙想當年,感慨良多,“只是此事匪夷所思,我從不曾對第二個人提起。”

    這也是她此前篤信自己不是天魔的原因。

    “這就要從你自帶的麻煩說起了。”天神輕嘆一口氣,“當年你卸下修爲、潛入應水城之前,曾經向族人發過毒誓,可還記得?”

    “是的。”馮妙君還能如數家珍,“我曾立誓要解救族人,分裂天下!”

    “這誓言與你我的約定相悖。可是行走世間二百多年,它早就變作你神魂深處的烙印,連地府的孟婆湯都無法消除。”天神輕輕鼓掌,“閻王都說,進入輪迴的生靈千千萬萬,再頑固的執念在孟婆湯麪前都會消散,除了你。”

    拯救族人的信念之堅定,竟然連孟婆湯都消不掉,天神其實是很佩服的。

    她嘴角輕揚,顯然心情很好:“誓言不除,你的言行必要受其約束。於是我想了個法子,將你的魂魄投生去往我的故鄉,先扯斷你的因果鏈條,再借着異世的紅塵清洗你的執念,希望你能擺脫它的影響。”

    “你也來自……”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這幾句話帶給馮妙君的衝擊仍是太大。她雲崕和互視一眼,都看到心上人眸裏的震撼。

    見着桌上的鐵觀音,馮妙君就知道天神與她的世界有些淵源,卻不想如此之深——

    至高無上的天神居然來自異世!

    眼前這美貌而神祕的女子眼波流轉,露出懷念之色:“那是許多許多年前的事了。從前,我也是個凡人。”

    那故事久遠,甚至發生在波瀾壯闊的戰爭史詩之前。

    馮妙君摁住了心頭無數疑問。她知道,天神不可能盡答。最後她只幽幽道:“然而我並不是穿越而來的,對麼?”

    天神給自己衝了一盞茶,有兩分漫不經心:“何以見得?”

    “當我修習天魔祕術,第一次內窺自己的神魂,我就覺出不對了。”馮妙君緩慢而堅定道,“如果我來自異世,爲何我的神魂面貌與長樂公主完全一致?那時我纔剛剛學會內視,壓根兒不懂得改變神貌的面貌。”

    人的神魂與身軀是同一副長相,這算是修行界的常識了。

    “我一直就是長樂,從魂魄到肉¥¥身都是,這纔是唯一的解釋。”馮妙君低低嘆了口氣,“後來我又覺得,所謂來自異界的一縷孤魂,大概只是一場來歷不明的夢境。”

    “不是夢,你的確生在那個世界,也死在了那個世界,走過了一個完整的輪迴。”天神搖了搖頭,“是我取回了你的魂魄,連同生前的記憶一起。畢竟,你還要返回大千世界,完成與我的約定。”

    “在我的推演中,你的執念被捆綁在天魔的記憶裏。只有洗掉這些記憶,才能同時洗掉曾經的誓言與執念。爲了保險起見,你投生爲長樂公主之後,我在你十三歲那年將異世的記憶送還給你。”

    “你知道的,在我們原來的世界裏有一句老話,記憶就是人格。”她的面容在嫋嫋水汽中變得更加模糊,“我希望你能真正以另一個獨立的自我人格行事,擺脫天魔的陰霾。”

    “不對!”馮妙君聽到這裏,卻蹙起了細眉:“即便固守本我,這些年裏,我依舊是……”

    這些年她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謹守本心,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將一切後果都導向天魔當初的誓言。

    新夏建立起來了,並且在她的領導下日漸強大。雲崕統一天下、拼湊祭壇碎片的大業遙遙無期,並且天魔最終也被放了出來。

    “我還是完成了當初的誓言。”

    “你有你的宿命,曾經的誓言會極力牽引你的命運之線,正如雲崕也有他的宿命。”天神微微一笑,“你們都完成了,卻不僅止於當初的誓言。”

    她話裏意味深長:“你們都突破了宿命的桎梏,最終改寫了自己的命運,這豈非就是完滿?”

    兩人心頭都升起一點明悟,若有所思。

    馮妙君完成了天魔誓言,的確放出了天魔、阻止了人間統一,卻又不止步於此;雲崕揹負石心三百多年,曾以爲界神重回世間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他活下來了,並且前方是一片金光大道。

    塵埃落定再回首,心中就會升起無數感慨。這些感慨,今後都會化作境界上的提升。

    畢竟,這樣的遭遇、這樣的感悟、這樣的執著,並不是人人都有的。

    雲崕終於開聲:“郝明桓何在?爲何我會揹負這樣的宿命?”他的目光幽深,“我師傅從來不告訴我這些。”

    他聲音平淡,可是馮妙君瞭解他至深,終是能覺察到他心底並不平靜。都說虎毒尚不食子,無論黎厲帝出於什麼目的,他對這個親生兒子做出來的事實是令人髮指。

    “那都是天機,諦聽自然不會泄露,此時說來倒也無妨。”天神並不介意他的態度,“天魔被封印之後,浩黎國與妖族的戰爭又持續百年。當時天地靈氣仍然充足,妖怪可不好對付,浩黎國被拖得勞民傷財,於是皇帝終於想出一個餿主意:借用被封印的天魔力量!”

    “天魔知道自己被封印之後,魂力會越來越衰微。爲了避免這個惡果,它們同意與浩黎帝國合作,出借部分力量,代價就是浩黎帝國要在民間爲其培養信徒。信仰之力的好處,天魔當然是知道的。”

    雲崕聽到這裏,忍不住去看馮妙君,只見後者點了點頭,接下去道:“確是如此。不過浩黎國言而無信,鬥垮了妖族之後就毀約。作爲代價,在那以後浩黎國每一任皇帝的壽命都不會超過四十歲。當初,這一條毀約懲罰可是明確寫在契約裏的。”

    四十歲?雲崕想了想,臉色微變:“天魔襲城那年,郝明桓已經三十七歲!”

    “浩黎國皇帝知道天魔的厲害,唯恐它在民間廣開信壇、力量暴漲。畢竟那時候天地衰變,修行者神通大不如前,若是天魔自解封印逃出,世間再無敵手。因此戰勝妖族之後,他反悔了,最後還是以子孫短命爲代價,堅決毀掉了與天魔的協約。”

    “天魔襲城之後,郝明桓自知沒有幾年好活,浩黎江山又動盪飄搖,恐怕再也鎮不住天魔,這纔將它們都轉移到石心,封印到你胸口去。”天神目光也從雲崕胸膛掃過,“你要問他的下落?”

    她指了指雲崕。

    “這是何意?”反而是馮妙君問出了這句話。

    “你原是半妖,不過還在孃親肚裏時,白龍就爲你換血,將你變作了純血的龍身。即便如此,你剛剛出生就被刺傷心房,命竈格外柔弱,就像燭火一吹就熄,怎可能供養封印了整個天魔族的石心?”

    哪怕是龍族,剛剛出生的幼崽也是格外脆弱。

    雲崕的聲音乾澀:“所以?”

    “所以你每隔十日必須服用一枚保命丹,它能給你提供豐沛的生命供養。這就一直服至七歲,直到你拜諦聽爲師,能以修行增強己身。”天神看向他的眼神,帶有一絲憐憫,“你可曾想過,保命丹是怎麼來的?”

    雲崕不說話了,薄脣緊抿,失了血色。

    “保命丹以強者的血肉或者內丹煉成,效力驚人卻不霸道,不會反傷你的身體。當世,不會有比郝明桓更強大的修行者了。”天神也嘆息出聲,“給你換進石心不久,郝明桓交託了國事就自刎身亡,臨終前囑咐白龍,將他的血肉和神魂一起煉成靈丹,這樣藥效更好,才能助你存活於世。”

    雲崕後背依舊挺直,卻坐成了一尊木雕。

    真相竟然是這樣,他吃掉了自己的父親?難怪自有記憶開始,他就從來沒見過郝明桓。

    心口忽然一陣劇痛,雲崕悶哼一聲,嘴角重新沁出血絲。

    “雲崕!”馮妙君大驚。他心傷根本還未好全,這時哪經得起大喜大悲?

    雲崕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許久都不再動彈一下。

    馮妙君伸手輕撫他堅實的背部,希望能給他一點慰藉。雲崕心底的疼痛,因着生死相契的關係,她也感同身受。

    上天對她的男人,實在太不公平。

    天神靜靜等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斟過一杯熱茶,推到雲崕面前:“再飲一杯,這可是好茶。”

    這杯茶與先前的鐵觀音不同,湯色青碧,帶着沁人的芬芳。

    雲崕放下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那架式像是一口悶盡老酒。

    杯子還未放回桌面,他的臉色就紅潤起來。

    雲崕咦了一聲,伸手在自己胸口按了兩下。那力道很大,馮妙君看得眼皮真跳,就怕他傷口再度繃開,皮破肉綻。

    哪知他呼吸都不曾錯亂一下,肅容對天神道:“多謝,心傷已愈。”

    一杯茶水,就治好了他的傷口?馮妙君看向天神,記起她掌管生命之力,予生予死都在翻掌之間。

    天神擺了擺手:“無妨,我只是成全這一段因果。”郝明桓的兒子,不該再爲心傷所擾。

    心裏種種思緒,就像泥爐裏的沸水,翻騰不休。雲崕又出神許久,直到亭角有一朵木棉花被風吹下,啪嗒一聲落在地面,他才突然驚醒。

    他漂亮的桃花眼裏血絲未褪:“這件事,爲何孃親從來不說?”爲何孃親要瞞着他,讓他懷揣着對父親的仇恨,度過了三百多年!

    “雲崕。”開口的不是天神,而是馮妙君。她的聲音低柔,像是害怕說出來的話會變作傷人的箭,“她希望你擺脫那樣的宿命。只要你還恨着郝明桓,就會憎恨和反抗他帶給你的使命。”

    郝明桓的心裏裝着天下,可是白龍的眼裏只看見兒子。

    那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憂思和執念,她寧可他好好兒活着,不要去管這天下興亡,不要以自己的性命去拯救天下蒼生。

    這樣的心情和企盼,只有女人能懂。

    馮妙君輕輕握住了雲崕的手:“都過去了。郝明桓和白龍的夙願,你都已經完成。他們可稱無憾。”

    雲崕不語,只是反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好一會兒才長長嘆息。

    三百年紅塵濁世的歷練,讓他的心性堅如磐石,這時只是感慨良多,情緒卻不會崩潰。何況馮妙君說得對,再怎樣的恩怨糾葛,也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他該放下了,未來他有她,有無上大道。

    馮妙君問出了困擾自己最深的話題:“我丹田裏的鰲魚印記是怎麼回事?”

    天神輕咳一聲:“你的魂魄自異界歸來後,就投胎去新夏王室,成了長樂公主。然而我推算你的命運之線,發現天魔的烙印竟然還未完全消除。這時候再做其他補救已來不及,只有將你和雲崕以契約相連,才能讓你時時着緊他的性命,不至於與他作對。”她頓了一頓,“何況雲崕的確厭憎自己的宿命,有你在側,才能確保他忠實履行。”

    馮妙君垂首不語。

    天神不僅知悉萬物,也洞察人心。

    雲崕一方面明確自己揹負的使命,也爲天下蒼生奔走,另一方面卻憎恨最終的宿命。

    對活下去的渴望,烙在每個生物的本能最深處。

    “現在這樣麼——”天神望着他們兩人,笑吟吟地,“倒是意外之喜。”

    “就這樣?”馮妙君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就是這樣。”

    天神的回答斬釘截鐵,馮妙君只得點了點頭:“對了,我失足滑落小搬山陣之前,在湖裏見到安夏王后。她——?”

    “的確就是安夏王后。”天神輕笑,“那時她已經身在地府,卻還掛念着你。我算出她與你之間還有一絲因果未了,才安排你們在湖邊見面。你那時年紀小,只聽安夏王后的話,這纔有機會踩進搬山陣、去往升龍潭。”

    馮妙君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在哪裏?”

    “轉生去了。”天神看出她的心事,“仍投在富貴權柄之家,你也見過的。”

    馮妙君又是歡喜又是驚訝:“我也見過?!”

    洗去前塵舊憶,纔會有新的開端,安夏王后也不例外,馮妙君心裏微微有些酸楚,更多的卻是替她高興。可是……她見過安夏王后的轉世?

    陰魂在地府輪迴,也需要花掉不少時間。也就是說,安夏王后投生至今,最多是幾歲到十幾歲的孩子,又在勳貴家中,又是馮妙君自己曾經見過的?

    那會是誰!

    新夏女王見過的臣民子孫太多了,她一時可想不起來。

    “還有什麼要問?”天神倒是好脾氣,“下一次見面,大概又要等許久以後了。”

    馮妙君倒真是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養母買來給我那枚玉珠?”怎會恰好就是啓動祭壇需要的祭品?

    天神笑而不語。

    於是馮妙君懂了,轉頭問心上人:“雲崕?”

    雲崕腦海裏思緒萬千,猶未平靜,這時也無心再問別的,只道:“前方可是長生界?我二人還有塵緣未了。”

    天神“哦”了一聲,語調拖得很長:“成親?”

    馮妙君面色一紅,雲崕鄭重點頭。

    “你二人有開天之功,可以晉入第六重天界。”天神很是爽快,“我給你們兩年時間料理俗務,再去找界神罷。此後是前往長生界,還是直升第六重天界,就由你們自行決定。”

    她給兩人斟上最後一杯茶:“正好,諦聽也想當個主婚人,你們意下如何?”

    馮妙君看向雲崕,她從他眼中望見了感慨萬千,他從她眼中望見了柔情似水。

    “如此甚好。”

    “一事不煩二主。”馮妙君忽然想起,“我曾答應女魃,要幫她尋到丈夫的轉世……”

    “可以。”天神點了點頭,“前世果,後世果,他們還有一點因緣。”

    ……

    半年後。

    晉國扶郎城太守七歲的獨生子到河邊遊玩,失足落水,幸得過路女子相救。

    孩子死死揪着女子的手,上岸吐完了水,仍不肯放。

    太守夫人趕到,千恩萬謝。她見到救命恩人衣着樸素,談吐有禮,再細問,對方是渡海逃難過來的,不由心生憐憫,想接應她到府中住下。

    女魃不答,反問小小少爺:“你想讓我留下麼?”

    她眼神裏的專注,連七歲的孩子都懂了。他拼命點頭,對她有說不上來的親近感。

    “好。”她露出了修煉有成以來最溫柔的笑容,“我留下,陪着你。”

    ¥¥¥¥¥

    界神迴歸、天門重開的這一年,被尊爲啓聖元年。

    之後,天地間的靈氣日漸濃郁,風調雨順,地見豐產,生靈興旺。

    妖族開始繁榮,天空中也多出了修行者馭劍飛行的身影。

    已經持續了八年有餘的魏燕戰爭,因爲燕王的過世而偃旗息鼓。

    燕二十二王子趙棠繼位爲王,頒下的第一道聖令就是與魏和談,最後以付出十二州的代價換來了珍貴的和平。

    無論是魏是燕,最後都沒能吞併對方。這一直就是新夏最希望看見的局面。

    雲崕辭去魏國師一職,轟動世間。

    新夏國師玉還真順利產下一子,因此決定與丈夫在人間多停留十五年,再去應試天劫。

    啓聖二年,也即是戰爭結束次年,新夏女王不顧羣臣挽留,禪位於輔政大臣傅靈川,交割了軍政大權。

    “我身份特殊,已經不再適任國君之位。”她身負新夏王室的正統血脈,卻也是天魔第一人。讓天魔當國君,眼下仍不合適。

    傅靈川從她手中接過玉璽,猶是難以置信,只疑身在夢中。馮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堂哥,我許久前就說過,你早晚能夠如願。”傅靈川即便在輔政之位也是盡瘁爲民,從無懈怠,值得她以國託付。

    傅靈川定定望着她,眼裏不知掠過多少情緒,有驚喜,有佩服、有感嘆,或者還有那麼一絲不捨。最後他鄭重道:“也恭喜女王,得償所願。”他知道,她一直就想嫁與雲崕,只是先前礙於兩國世仇。如今,這層障礙不復存在。

    馮妙君微微一笑:“我已不是女王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傅靈川笑着感慨:“安夏先祖也曾有過一統天下的壯志,如今看來是不能了。”魏燕都有雄才大略之主,這夢想卻從未實現過。

    馮妙君卻肅容道:“新夏的疆域不小了,堂哥好好經營,爲萬世開太平即可功德無量,不要再像趙回和蕭衍那樣,想要一統天下。浩黎帝國就是前車之鑑,何況那時它只是佔據南贍部洲四分之三的土地,最後還是黯淡收場。”說到這裏,有些唏噓,“另一個世界曾經致力於天下大同,如今卻是數百小國各自安好,人們也能安居樂業,南贍部洲遲早也會有這一天。如今天路已經重開,人間又有變象,浩黎帝國的故事不可能再重演了。”

    執政多年,其實她已經看得既清楚又明白。另一個世界都從未達到過天下一統,何況比它更加廣袤幾倍的南贍部洲?這個世界生產力普遍落後,單一的帝國不可能統治這麼廣闊的土地、這麼龐大的人口。

    傅靈川忍不住笑了:“真不愧是天魔。”

    馮妙君聳了聳肩膀:“自己發下的誓言,自己拼了命也要完成。”

    當年她作爲天魔首領潛入應水城之前發下的分裂天下誓言,可沒有加註期限呢。

    二月二,也就是“龍擡頭”這一天,雲崕與馮妙君在白象湖畔成親,雲崕的師傅諦聽居然親來現場,與長樂公主養母徐氏一同主婚。

    包括馮妙君在內,人們還是頭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神獸。不過諦聽這會兒是人形,身材清瘦,五官並不出衆,只是脾氣十分溫和,看起來沒有一點神獸的架子。

    婚典隱祕而隆重,但是天現祥瑞,謂普天同慶。馮妙君不再是新夏女王,雲崕也卸任魏國師之職,他們攜手終可名正言順。

    婚後第三天,馮妙君將黃金城歸還於晗月公主。苗奉先的兒子長大了,道行日漸精深,又有莫提準和整個晉國爲後盾,有能力守護母親與黃金城了。

    又過不久,湖畔有真龍迤邐昇天,騰雲駕霧飛向神木,引來衆多平民頂禮膜拜。

    從那之後,南贍部洲上再也無人見過雲崕夫婦。

    據說,長生界裏多了一對神仙眷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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