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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嬌術 -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人情字體大小: A+
     

    然則越是拼湊,就越叫人尋不出破綻。

    ——來人沒有一個能有機會同陳四渠單獨共處一室的。

    此案在姜成德手中一共審了三回,回回都許百姓旁聽,等到三輪審完,祥符縣中已是風聲大變。一來是審到最後,衆人發現除卻張大夫,好似無人能在衆目睽睽之下給陳四渠扎針;二來不知何時,坊市間已是另有傳言。

    原是那張大夫得以出名的那一回問診,病人姓蘇,喚作蘇善,在家中排行老大,乃是他爹同原配生的兒子,其後老爹再娶,與後孃另有生育。

    蘇善的爹孬,後孃又是個厲害的,他在家中待不住,索性自去了京城裏找飯吃,憑着機靈並手腳勤快,給京中一個種牡丹的門園子打下手。幾年後,他忽有一日得了疑難症,京城中的大夫束手無策,被送得回來,本地名醫也俱都看不好,全靠張大夫妙手回春。

    那蘇善病好了之後也不再回京城,自賃了一塊田地,用來種牡丹,卻似踩了狗屎一般,竟是培出了黃牡丹,靠着這難養的稀罕物什漸漸起了家。

    正在三兩個月前,偏逢那蘇家老人走了,兄弟幾個欲要分家產,人人爭着要牡丹田。

    下頭幾個異母兄弟要鬧着要平分,蘇善卻是不肯,只同意分家中糧田並銀錢。

    要平分那幾個鬧將出來,拉着族老道:“爹給錢租的牡丹田,孃的嫁妝買的牡丹苗,自然是我們兄弟一併平分,世間哪有一人獨佔的道理?!”

    蘇善氣得七竅生煙,罵道:“那幾年家裏窮得叮噹響,莫說是從爹兜裏找不到錢,便是滿屋子都尋不出多幾個銅板,如何有錢租地!你娘是個什麼出身,一條褲子一家穿,年初二回家走親連塊肉都帶不回來,只生得出你們幾個討債鬼,哪裏生得出什麼嫁妝!”

    兄弟幾人吵作一團,正在氣頭上,蘇善口不擇言道:“當年租那牡丹田花了足三十貫,不是我裝病得了張家的好處湊出四十貫錢,又在京中學了移花,憑你們那丁點本事,還不知在哪一處吃糠咽菜,怎能有如今好日子?!”

    此事在當時不過一個插曲,可不知被哪一個族中閒人傳得出去,又遇得陳、張兩家的案子,自是給人拿出來當做內幕說得嘴響,用來力證那張大夫果真不是什麼好人。

    自醫好了蘇善之後,張大夫在這祥符縣中聲名鵲起,他坐館多年,看過的病人不計其數,有看好的,也有看不好的。俗話說得好,醫者醫病不醫命,又不是神仙下凡,只要看診,總會遇得治不好的病症。旁人總認爲他擅治疑難雜症,是以許多來人都是死馬當活馬醫,治得好當然好,治不好也就認了命。

    衆人當初並不覺得,如今回過神來,紛紛怪那張大夫庸醫誤人。這個說若不是他亂診,自家老孃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那個說如果不是誤信了,家中兒子說不得此時已能成家立業了。

    因有了這一回事,祥符縣中的姜成德少不得又把蘇善押來受審,果然一問之下,張、蘇二人很快就招供了當年乃是互相串通,一個圖利,一個圖名又圖利,最後做下那等弄虛作假之事。

    然則除卻這個,張大夫便不再肯承認其餘,一口咬死陳四渠的案子同他本沒有半點干係。

    杜檀之身上還揹着差事,已經去其餘縣鎮之中巡案,只能過幾日纔回一趟祥符縣,季清菱這一處得的消息自然就沒有從前那樣快。等她聽得蘇善之事,又知道了衙門中的情形,外頭已經鬧得沸沸揚揚。

    秋露道:“那張大夫若是醫術高超,何苦要用這樣的法子來誆騙旁人,既如此,會不會正是他從前扎錯穴位,把那陳四渠給扎壞了,是以死活不肯承認?”

    秋月也跟着道:“如何能承認?他供認了同人聯手哄騙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有礙名聲,給縣官勸誡幾句——左右以後也不在這祥符縣中坐館,並不怎的吃虧——可一旦認了陳四渠那一樁,那可是人命大案,便是不說一命抵一命,也是要坐牢的!”

    秋爽則是喃喃道:“忙活了這半天,竟是張大夫殺人,裝得這樣像,把我都帶到溝裏去了!”

    季清菱卻是覺得十分奇怪,道:“即便他是庸醫,也不用當初那般行事——陳家無人懂醫術,他想要扎針哪裏,並不需要同旁人解釋,何必要騙人?你聽他當日在堂上所述,篤定直說陳四渠病情不需扎針風府穴,與捨近求遠又有何異?”

    秋月直髮愁,問道:“夫人,若是此案同那李程韋並無干係,咱們豈不是白來了這一趟?”

    衆人說了半日,到底所知太少,難以得出什麼結果,只好次日去聽衙門再審。

    陳四渠的案子審了這樣久,早已越傳越廣,而隨着後續牽扯出來的事情越多,一縣人就越感興趣。這一次是四審,衙門外早已圍得人山人海,個個等着要看“惡醫伏法”。

    一時衙內開堂,陳、張兩家各自上堂。姜成德先問陳家,除卻陳守上前自陳案情,另有僕婦、家人一併作證。

    衆人一一說完,一名五十餘歲的婦人補道:“我們主家不比旁人,老夫人是個利落的,大夫人更是官人府第裏養出來的,本就是書香門第,行事自有規矩,當年大爺出得事,還未回得來,大夫人便把家中事情樣樣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叫屋中無人伺候。”

    她本意是想說明除卻張大夫,其餘人俱是不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以針殺人,可堂外不少百姓卻是被帶得偏了。

    有人小聲問道:“陳家老大娶的哪家媳婦?當真是個書香門第?”

    “這倒不是誇大,他家老大娶親的時候,陳家還是正午的日頭當中天,那時旁的富裕人家都喜歡攢了聘禮娶宗室,說是又能同皇家攀親,又能少交賦稅,只陳家花了大價錢從西京說了一戶,嫁來的時候也沒什麼動靜,也沒甚嫁妝,可聽聞家中從前是做大官的。”

    旁邊豎着耳朵聽閒話的忍不住就嗤笑道:“做大官的輪得到他陳守?還連嫁妝都沒有?你莫不是誑我們?”

    “誰誑你了!祖上做大官,又不是她爹做大官,我祖上還是寫什麼語的孔老二,我如今連字都不識得,我到哪裏說理去!”

    有酸秀才嘀咕道:“那是《論語》,並非孔聖人所著!”

    先頭問話的人忙道:“別打岔,你且等他說完,究竟是個什麼人家?”

    “姓王的!聽說太祖爺的史書就是他家修的!”那人唾沫橫飛,“當初陳家擺流水席,我還去吃了,在席上聽得真真的!雖說是個旁支,可打小就同本家姑娘住在一處,同王家親生的小娘子也沒甚差別了!”

    他說到興頭上,聲音便有些壓不下來,被衙役提着水火棍過來晃了一圈,才急忙住了嘴。

    堂上還在審案,這一回人羣衆多,哪怕有杜檀之提前安排,季清菱也不好進得二門同本地耄老站在一處,便與秋月幾個一齊混在人羣中。

    旁人聽得方纔那幾個人說話,不過付之一笑,轉頭便忘了,季清菱卻是若有所感,拉住一旁的秋露,附耳交代了幾句。

    秋露很快扯着一旁的秋爽退了出去。

    案子問到後頭,因張大夫不肯認罪,陳家步步緊逼,卻又拿不出確鑿證據,就這般僵持在當中。

    季清菱見堂外噓聲一片,又看堂上姜知縣只是照舊問案,心知今日怕是難有什麼後續,索性帶着秋月並同行的小廝先行回了客棧。

    等到半下午,秋露同秋爽才一齊回來,把日間探聽到的一一說了。

    “……在祥符縣中頗有名聲,四處一問,不少人都曉得,說她治家管事很有一套,原是西京王龐先生家的旁支,因父母亡故,自小投了叔父,跟着幾個正經小娘子一併識文斷字,學規學矩,事事都按着王家的來,嫁到陳家之後,果然依樣套用過來,事情色色做得清爽,闔府無不敬重,便是公婆也對她十分和氣……”

    季清菱插問道:“確是王家的出身?”

    秋爽連忙點頭道:“我與秋露姐分開問得好幾個人,說法都一樣,陳家樂得旁人知曉,恨不得滿天下都去說一遍,想來並無什麼毛病。”

    她另又有些不解,問道:“這陳家長媳難道竟有什麼不妥不成?”

    季清菱搖頭道:“並無不妥,只我從前聽人說過,王家素來有規矩,所有賬目並人情必要逐筆記錄,逐年封存。”

    秋露奇道:“大戶人家不都是這樣做,他家難道能有什麼不同嗎?”

    季清菱笑道:“他家能上溯八十年,所有人情往來、賬目明細,俱都寫錄在案。”

    秋月幫着管家,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這要如何抄記?若說往前十年還能說得通,往前八十年,記來又有何用?光是裝賬冊都少說得備幾間房舍罷?”

    季清菱莞爾道:“聽聞是有十餘間大屋。”

    一時幾個丫頭盡皆咋舌。

    秋爽忍不住問道:“這究竟圖什麼啊?”

    季清菱只笑了笑,並不說話。

    同旁人不同,王龐雖是翰林學士,卻並不只顧皓首窮經,他精通算學,初得官時在衙門中管過時估,於每月最後一天召集當地各行各業行首,評估下月貨品商價。

    旁人管時估,不過當做差事來應付,可王龐管時估,管着管着,卻叫當地商人卻是越發地多了起來,連賦稅也多了不少。等到三年大考,其時的度支司中正好有缺,便把他提了上去。

    王龐一心幹事,任職後因時估只是預計,並非定價,而他初來乍到,難以抽調人手,索性便以自家爲例,記錄所有日常飲食、用具價格,又有人情來往,用以考量經濟。他本就是管庫出身,親自搭了架子,每月核對從中比對,自此之後數十年間,未有一日停歇。及他過世之後,因循慣例,王家竟也將這規矩承襲了下來。

    只是王家今時富貴,未必將來也厲害,數百年後,等到季清菱前身所在那一朝,已是一家落魄,到了要轉賣祖宅的地步。

    王龐文名甚著,他家要賣宅子,自然許多人蜂擁而至,本想要看看能不能從裏頭淘些手札舊物出來,誰知庫門一開,裏頭滿滿當當,竟全是賬本並明細,其中泰半已是被蛀得發黴。

    ——原是無人打理,自然早不成樣子。

    想來也知道,但凡值錢些的,早被不肖子孫賣了,如何會留到今日。

    那些個販子裏頭掏撿了半日,把稍略完整的都撿了出來,拿回京城兜賣。

    其時季父也在度支司任職,被人拿着東西尋得上門,只覺得十分有意思,便收了些回家,其中正好夾着一份王府從前的人情細賬。

    他本就是個有心人,沒縫的石頭還能摳出個洞來,更何況這東西里頭不知含了多少信息。

    後來同兒女們閒話前朝文人,季安陸少不得便拿王龐開涮,說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奉旨修《晉太祖傳》的時候,爲了同太宗皇帝賭氣,不滿對方給自己的賞賜不如修《開國史》的馮儀多,故意推辭不受,說什麼修得不好,“不勝羞愧涕零”,滿似以爲皇帝會過來多安撫幾句,多少討個臉面。

    誰知那時晉太宗剛繼任,一心掛着打北蠻,實在沒空理他,見人不要,竟是也不曉得這是文人在拿喬,更不曉得去哄,傻乎乎的果真沒再給。

    下頭人見主持的不要,哪裏敢受,一個個站出來說乾脆一併也不要了。

    最後好好一筆辛苦費,也不曉得肥了誰。

    回過頭來,王龐也明白自家做了錯事,只好自掏腰包,私底下藉着各種由頭給各家送了些禮銀,只當補償。

    這事野史有載,後人看了不過一笑,以爲乃是杜撰。誰知季安陸見了王龐的人情細賬,果然那一年給幾個幫着修《晉太祖傳》的人都送了重禮,有一家着實沒有什麼紅白喜事,已是找出“你兒已是說了親,明年未必我還在此處,不如先把儀禮給了”這樣的理由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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