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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嬌術 - 第七百五十七章 前夜字體大小: A+
     

    趙顒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吳益,彷彿對方所說的話,與自己並無半點關係一般,其實心中已是洶涌澎湃。

    吳益正色道:“有先例故事在,陛下有兄有弟……”

    他援引舊事、古文、聖人經典,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回道。

    吳益不愧是御史出身,又是士林間聲望極高的才子名士,此時一番話說出來,當真是引經據典、頭頭是道。

    場中並無一人出聲打斷他,卻是俱都擡起頭,望着牀的方向。

    一一這話是誰說的,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話的內容。

    如果天子首肯了藩王繼位,那整個大晉的朝堂,便要爲之變更。

    範堯臣轉頭看了看孫卞。

    孫卞臉色難看,回望了他一眼,兩人有志一同地轉向了不遠處的黃昭亮。

    恰逢黃昭亮也回頭看了過來。

    三人眼神恰一兩兩交匯,只過了三兩息,便即轉開。

    然則彼此都是多年的同儕,雖只是一個眼神,已經足夠看出彼此意思。

    同樣動作的還有樞密院中的幾位臣子。

    衆人平日裏互相爭權撕扯,到了眼下的地步,自然也是爲己方黨派謀利,各有各的思量。

    譬如黃昭亮,他早年爲着驅逐幾位王爺遷出禁宮之事,得罪了張太后,對於他來說,唯有過繼新帝,新帝繼位,皇后垂簾,自家纔有可能不被打壓。

    若是過繼新帝,新帝繼位卻是太后垂簾,或是由藩王繼位,他焉能有好日子過?

    黃昭亮雖然是首相,可回朝不過兩年,莫說不到權傾朝野的程度,便是想要一支獨大,也不能做到,一旦與在位者起了衝突,並無可能壓倒皇權,恐怕便要或自請外出,或擇機告老的結果。

    又如李繪,他曾因公事與四王有過節,於他而言,誰人上位都是其次,最要緊的是那皇位與四王一脈不要有任何牽扯。

    再說孫卞、任皓等人,原是太后舊人,後來太后撤簾,天子繼位,他二人屢遭天子閒置,無論怎生努力,立下多大的功勞,始終無法成爲其親信,遇得這樣難得的機會,最好是天子過繼年幼嗣子,再由太后垂簾。

    不過不管衆人如何盤算,最終的決定還是要落定到天子身上。

    趙芮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一副想要大喘氣卻又不得的模樣,他不看吳益,不看其餘臣子,一雙眼睛卻是瞪着立在幾步開外的兩個弟弟,口中問道:“你二人誰人慾取此位?”

    張太后聽得臉都跌了下來,叫道:“二哥!”

    不知道是毒發於心,難以自控,還是其餘原因,趙芮竟然說出了這樣不得宜的話。

    聽到張太后提醒,趙芮卻沒有理會,只兀自盯着兩個弟弟。

    趙顒滿頭是汗,叫道:“二哥乃是真龍,有蒼天護體,定能渡過此劫難!弟弟絕無此意啊!”

    四王則是抖着手道:“陛下,臣弟必當全力佐新君,絕無二心!”

    兩個藩王爭着表示自己無意於帝位,可很快,殿中一個又一個的臣子跟着跳了出來,雖然聲音並不大,卻已經漸漸形成了一股勢力。

    趙顒低下頭,彷彿正在自省,並不想其他人關注自己,暗地裏則是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弟弟。

    一一眼下出來說話的人裏有趙顒自己的安排,卻也有不少同他並無關係的,不知是自家這一個向來看起來十分老實的弟弟所爲,還是有人站出來混水摸魚。

    而此時此刻,趙芮已經氣得半死。

    幾名大臣一個接着一個站出來說話,將大帽子一頂一頂往他頭上蓋,彷彿若是不把皇位讓給自家已經成年的兄弟,而是先過繼子嗣,再傳位給他新過繼的皇嗣,自己就做了什麼禍國殃民之事一般。

    不多時,簇擁藩王的與主張過繼皇嗣的就吵做了一團。

    簇擁藩王的挑着“誰人垂簾”的毛病,想要分化過繼皇嗣的那一撥,主張過繼皇嗣的則是很輕易地被挑撥了,只過了盞茶功夫,殿中兩派已是分爲三派,吵得更爲激烈。

    哪怕人人都是進士出身、權力中樞的重臣,這許多人吵到後頭,也已經同鄉野間吵鬧的村夫農婦並無什麼區別,彷彿聲音大的便能得勝一般。

    此處乃是在福寧宮,不是在文德、大慶二殿,又是倉促之間將人召集,哪裏有禮官在側督看。

    御史中丞幾次上前勸阻,不許衆人失儀失禮,誰料得他還未把人攔住,自家已是跟着一起下了場混戰。

    眼見越鬧越不像話,張太后招過身邊的內侍,就要叫人去中間將一干人等拉開,卻聽得後頭有人喚道:“母后。”

    那聲音虛弱。

    她轉頭一看,果然是趙芮正看着自己叫喚,彷彿有什麼話欲要同自己說一般。

    張太后再如何不喜歡這個兒子,到了這個時候,如何還能拒絕,心一酸,立時依言走了,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趙芮翕合了一下嘴脣,那上下兩瓣不知是不是被黏住了,半日才重新張開,小聲說了一句話。

    張太后面色一凝,看着自家兒子問道:“你可是想得清楚了?”

    ***

    且不說福寧宮中如此情形,京畿提點刑獄司中,顧延章卻是站在胡權面前,催促對方進宮稟話。

    胡權有心無力,無奈道:“本官也知此事十分緊迫,只是今日朝會你自也在,哪裏見得陛下出朝,方纔我去中書,兩府並無一人在公廳之中,便是想要進宮呈事,也無人代傳,更是難以探知陛下究竟有無空閒。”

    又問道:“那和尚可是招了什麼話出來不曾?”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只一口咬定乃是吃不得苦,偷回京城。”

    胡權冷哼道:“他身上文牒自何處而來,杭州那法喜觀中又是如何說?不過短短時日,他已是在京城之中得了如此聲勢,怎可能無人在後頭慫恿……”

    他頓了頓,道:“若是實在不肯招供,便上大刑伺候罷!”

    顧延章點了點頭,道:“已是着人去稟大理寺,等到呈報批了回來,若那智信再不供認,便要依律上刑……”

    這許多審案細節,按道理並不需要胡權並顧延章兩人親自過問,只是此案實在非同尋常,尤其那涉案者鬆巍子,當日才從宮中出來,又與朝中許多臣子家眷有所往來,再兼事涉交趾,眼見就是南征的日子,樣樣撞在一處,尤其顯得厲害。

    兩人正在說話,終於等到外頭一人匆匆進得來,只草草行了個禮,便稟道:“胡公事,顧副使,那鬆巍子招了些事情出來!”

    一面說,一面把手中謄抄好的兩份供狀呈了上來。

    顧延章同胡權對視一眼,取過一份,快速掃看了一遍。

    因此案甚是要緊,胡權特意着人去大理寺中打過招呼,諸人也曉得厲害,流程走得飛快,用刑的批文很快就送回了提刑司中,差官們得了許認,果然嚴加拷問,上了大刑,不過一個多時辰,那鬆巍子就已經將自家行事悉數供認。

    胡權早有吩咐,不管供出什麼,必要先將供狀拿來給他看,果然差官便先取了過來。

    原來杭州確實有一個法喜觀,只那觀小地偏,遠在深山之中,道觀也早已落魄,其中並沒有一個道士在,智信先前被遣去了交趾國中傳道,他爲人聰明,確實也精通佛法,縱然心中萬般不遠,卻也慢慢打開了局面。

    只是交趾氣候惡劣,他又不是全在繁華之處,十日裏有五六日都是要被顧延章派去的兩個“行者”押着翻山越嶺,一面探查地理人情,勢力分佈,一面弘揚佛法,講道講經。

    後頭還罷,左右他在哪裏都是“弘揚佛法”,揚名立萬,可前者卻並不是那樣容易做到的。其時正值炎夏,從前智信在京中做大和尚時,並不是誇口,夏日講經身旁有蓮花傍體,殿內佈置冰山,身後還有小沙彌幫着打扇,口渴了有清心飲子,餓了有美味佳餚。

    京城哪有交趾那般酷熱,偏偏換了地方,氣候那樣惡劣,他居然要冒着炎日,翻山越嶺,喂蟲喂螞,躲蟥躲獸,挨不過多久,已是全身傷痕,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在交趾不到兩個月,智信接連生了好幾回大病,這一回並不是裝病,而是真的腹瀉、高燒再有水土不服,幸而他乃是得道高僧,交趾又是尚佛之地,他不去升龍府那些個地方,只在邊境左近的州縣之中徘徊,頗得人敬重,靠着一把好口才,頗得左近富戶尊崇,又自家通曉醫術,險險撿回一條命來。

    與此同時,他自當地人手中得了藥,暗中藥翻了兩名監視的行者,自家脫身而出,因知道自家身份敏感,一個光頭又實在太過明顯,極容易被人盯上,索性造了假文牒,扮作道士,反身取海路回了欽州。

    因他前幾年偶然聽得有人提及過,南方不少地方崇尚道教,常有不知名的小觀,裏頭只有一兩個道人,雖不成勢力,卻能維護道統。

    於智信而言,他雖一直做的和尚,可道法也不可謂不精,自知只要去了蘇杭,想要撈一個道長來做,並不困難。佛也好,道也罷,對他不過一個成名的途徑而已,其實並不要緊,而今和尚這一條路走不得,自然就走道士的路。

    然則無論哪一條,他天生就要立於世人之上,當要享萬姓信奉擁簇,並不是小小的蘇杭一地就能滿足的,勢必還要回京。

    打好了腹稿,他便從廣南一路周折往東部而行,路過各處道觀,靠着自家之能,一給人看相,二給人講道,時不時還開壇超度講經,因他每每用不同身份,倒是不曾被人察覺。

    行路至一半,他便偶遇了一名道士,從對方口中得知杭州法喜觀中有一名老道人,獨自經營,那道觀正在深山之中,雲霧繚繞,人跡罕至,風景優美。

    那道人只是信口提及,智信卻是上了心,再三確認信息之後,轉頭直奔法喜觀而去。

    到得地方,果然有一名喚作鬆巍子的道人在裏頭,只是那人不知因何緣故,已是老死,智信便取了他的文牒,承了他的身份,扮作鬆巍子,自在蘇杭等地行走講道說教。

    這是他的老本行,不用一二月,便已經出了大名,又得人邀請進了京,不過是欲要享榮華富貴而已,誰成想竟被提刑司發覺。

    胡權看完那供狀,將紙張往桌上用力一拍,罵道:“這和尚,死到臨頭,還不肯說實話!”

    顧延章看完那供狀,自然也知道其中多是不盡不詳之處,不知是否倉促之中編造出來,不少顧頭不顧尾之處。

    他略有些不放心,道:“旁的都不着急,只要細細審問,總能找出蛛絲馬跡,已有人快馬加鞭去往蘇杭等地尋那法喜觀,至於欽州等地,一應也要去查覈,行經之路,總不可能半點東西都不留下來,只是他昨日同我一併入宮,也不曉得究竟有何圖謀。”

    胡權一早已是把那智信與顧延章在一起時的行事問過一遍,也知道宮中禁衛森嚴,對方一個“道人”,身邊一直跟着黃門,並不可能做出什麼事來,此時便道:“當是不要緊,幸而他不煉丹藥,陛下也不是那等求仙問藥之人,進進出出,並無進呈什麼入口之物,只要稟知一聲,請宮中有數便罷。”

    兩人在此處說話,下頭人依舊在審問智信,從早間問到晚上,那智信翻來覆去,只撿從前說過的話來供認,一口咬定自家並沒有做其餘惡事,也不曾犯法,只是不願在交趾吃苦,才偷溜回京,再問其餘,他半點不肯多說,哪怕用刑,也只會哭爹喊娘,說自家當真沒有隱瞞。

    顧、胡二人等到晚間,不但沒有自智信身上得到更進一步的供狀,甚至沒有從宮中聽得任何消息。

    胡權早派了人在宮門處盯着,莫說沒有人打裏頭出來,便是進去的人也沒有一個,早朝之後入得宮中的兩府重臣,彷彿石沉大海一般。

    眼下早已過了戌時,比起在公廳中等着,對於胡權來說,自然比不得從岳父那一處打聽來得直接,便與顧延章各自回了府。

    察覺到宮中情況的,自然不止顧、胡二人。相反,只要是有些眼色的,都曉得宮中定然出了事。

    浚儀橋坊中,楊義府正在書房中來回打着轉。

    他手中抓着一封書信,眉頭皺得死緊,面色陰沉極了,彷彿正遇得什麼難事不知當要如何處置。

    夜色已深,房中並無他人,十分安靜,只聽得蟲鳴之聲。

    他徘徊了半日,忽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不多時,一名小廝敲門道:“官人,今日跟着相公出去的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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