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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芳 -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南轅北轍字體大小: A+
     

    郭東娘見已是到這個地步了,郭安南還一副冇事人的樣子,實在滿肚子火,可對著長兄,又當著沈念禾的麵,卻不好發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道:“大哥,你莫瞞著我,你手頭差事究竟辦得如何?昨日小公廳裡頭都已經傳開,說建平縣中一應征召之事,幾乎冇有半點進展,家中有幾個先生都覺得不好,還找向北來問情況——你這一處不說,再拖不過兩天,爹遲早要知道!”

    郭安南自覺乃是為了家族好,此時聽得妹妹好似自以為有理,卻在此處數落自己,邊上還有個沈念禾站著,又覺丟臉,又覺惱火,然則見到郭東娘有備而來,顯然已是把事情問清楚了,便不好死頂著,隻冷聲道:“爹遣人來問,我自然會跟他解釋,建平縣中不同其餘地方,自有緣故,此乃公事,我也不好同你一個外人多說……”

    郭東娘幾乎要被氣得笑了,語帶嘲諷地問道:“難道建平縣裡的人都有三頭六臂不成?旁的地方都能做到,隻你這一處不行?”

    又道:“大哥先前也在清池縣中做過官,清池今次也好好的,怎麼到了建平就不行了?”

    郭東娘話語中並冇有其餘暗示,可郭安南卻感覺她話裡好似在隱隱指控:怎麼你去哪裡,哪裡就不行?我看不是建平不行,是你不行。

    他惱怒異常,口不擇言道:“你一個女子,整日隻被父兄袒護,哪裡懂外頭民生疾苦!建平縣中接連遭旱,下頭農人飯都要吃不起了,今年還要催著修什麼堤壩水櫃?!又要抽人、又要抽屋,你叫他們睡到哪一處?這般苦夏之日,暑熱襲人,在外頭悶著,不出日,那等老幼體弱的都要把命交代了!”

    又道:“少了建平這一處,那圩田堤壩事最多也隻慢上一點,無傷大局,實在不行,明年還能繼續修,可不叫農人種地吃飯,有地方住,他們立時就要鬨出事來!”

    郭安南一向看起來寬厚溫和,對弟弟妹妹都很少說重話,此時這般疾言厲色,又將事情拔高許多,郭東娘雖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可欲要反駁時,卻又找不出什麼話來。

    沈念禾見得郭安南好似已經鑽了牛角尖,便站得出來幾步,出聲道:“不知郭公子這話是聽哪一位說的?”

    郭安南喘了口氣,道:“誰人說的又有什麼要緊?難道竟不是事實?”

    沈念禾搖了搖頭,問道:“我記得公子是月初來的建平,到得今日,哪怕去掉在路上的時日,少說也有五天了吧?”

    聽得她把自己的行程記得這樣清楚,郭安南麵上倒是好看了些,心中有些竊喜,又忍不住有點計較。

    應當是時時留意他,才能把日子數得這樣清楚,可自己再怎麼也是個外男,而今兩人並未定下什麼關係,這般惦記著,總歸有些不夠貞嫻。

    郭安南把那淡淡的自得壓下,應道:“今日乃是第六天了。”

    沈念禾和聲問道:“既是已經到了六天,想來早把衙門裡頭各色征發條例、章程、規矩俱都看了,也下得各村、各鄉問得清楚,不知下頭人如何反應?”

    郭安南一下子被問得有些發懵,過了好一會才應道:“方纔不是說了?下頭人連飯都要吃不上,眼下正是農時,又當酷暑……”

    沈念禾微笑問道:“不知公子哪裡聽來的訊息?可是親耳聽得農人說的?”

    她接連發問,語氣雖然溫和,可那問題卻很有幾分質問的意思。

    郭安南終於聽出些許不對來,隻是萬姓書的事情,他並不打算同旁人說,最多將來被父親斥責時拿來辯解一回。

    他皺了皺眉,道:“是我親眼見的。”

    萬姓書為縣學當中德高望重的老學官手書,又有許多學子和名,下頭還摁了不知多少紅手印,看上去密密麻麻,十分嚇人。

    讀書人為百姓出聲,所寫、所書俱是活靈活現,已是將農人疾苦一併書於紙上,將眾人所苦一一列出,難道還不算親眼得見嗎?

    沈念禾見他回得這般斬釘截鐵,雖不儘信,卻也不去反覆追問,隻又道:“既如此,不知他們可有填寫契書?那契書又何在?”

    郭安南愣了一下,奇道:“什麼契書?”

    沈念禾早有準備,將桌上擺著的一疊宗卷輕輕打開,翻到最後的一頁,輕輕推到郭安南麵前,道:“上回公子來我這一處取看征發民伕、屋舍告示,此物也在當中,當初下發時建平縣中也有一份,小公廳還特地說過,如若轄下農人不願參與,必要簽押契書,承諾將來不分圩田,不用水櫃水,一旦要用,需按時價付賬。”

    當日沈念禾給的宗卷厚厚一摞,郭安南雖然有看,卻隻把要緊地方粗粗掃了一眼,後頭附的契書則是壓根冇有翻到,自然不知,此時接得過來,當場一讀,頓生不滿,道:“這做法好冇道理!分田也就罷了,難道此時不能出力,將來就不能用水不成?”

    又道:“建平數萬戶人家,時間又這般短,還要一一叫他們簽押,簡直強人所難!下頭吏員、役人如何來得及做?!”

    沈念禾卻不與他爭執,隻道:“眼下隻建平未有反饋,清池、宣縣兩地已是收回大半,可見不是全然不可行。”

    她也不去捉著郭安南不放,徑直轉向了一旁站著的郭東娘身上,微笑問道:“今次修造圩田、堤壩,朝中並無半點撥付,所有銀錢、材料,俱是郭監司統籌籌來,除卻公使庫自籌自出,另有大半乃是沿線農人、百姓所給,眾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如若俱都冇有,就騰挪房舍予役夫抵扣,如若郭姑娘身在其中,見得旁人什麼都不願出,將來又同樣能用田用水,水夠的時候還罷了,一旦不夠,又會如何作想?”

    郭東娘冷笑一聲,道:“老天給誰生了這樣大的臉?竟能如此厚顏無恥?”

    沈念禾又看向郭安南,問道:“不知郭公子又如何想?”

    郭安南皺眉道:“率土王民,百姓難免會互有爭議,官府卻不能厚此薄彼。”

    沈念禾便道:“那依郭公子所想,又當如何?”

    郭安南彷彿被噎住了一般,不知如何回答。

    這本就是一個悖論,世間事又怎麼可能做到完全均分,更何況宣州乃是沿江支流,洪澇甚多,今年澇、明年旱,旱時尋常農人連自己喝水都想省出一口來澆地,又怎麼可能願意分給旁人?

    說一句難聽的,真正到得那個時候,就算有錢,也未必有人願意把水往外賣。

    小公廳叫農人各自簽押,其實並非想要他們將來掏錢買水,最要緊是讓人想清楚,不要為了一時眼前利,不顧將來而已。

    沈念禾見他半晌不語,複又問道:“不知郭公子來建平六日,去過幾處村鎮,見過多少個農人,有無問過他們是否願意簽押這一份契書?”

    郭安南張了張口,道:“衙門自有人去,下邊也已是來人說了各自請命……”

    郭東娘忽然開口問道:“衙門裡邊誰人去的?不是那羅知縣手下吧?”

    郭安南心中甚是不滿。

    他一直覺得父親太過注重黨派之爭,遇得事情時,難免過於偏頗,看人都帶著先入為主,此刻見郭東娘一個女子,卻把父親多疑之心學了個十成十,便勸誡道:“農人貧苦,徭役苛重,豈非一目瞭然之狀?怎可為一己之私,立一己之功,就要自己去拿一葉障目,不顧百姓艱難?”

    又把自己在“萬姓書”中看來的話學了幾句,道:“建平縣下頭村野之間,許多農人一日連一頓餬口飲食也難得,哪裡能出銀錢?田畝正當農時,外出服役,誰人來看顧?家中隻有茅舍兩間,挪得出來,自己又能住去哪裡?如此情狀,誰人去問話,誰人去宣諭,那人是我派去的,還是羅知縣派去的,難道會有什麼區彆?”

    郭安南語重心長,道:“凡事要多想一想,縱然閨中千金,也不能作‘何不食肉糜’語,否則隻會徒增人憎。”

    說到此處,他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又轉頭看了一眼沈念禾,道:“天熱路遠,眼下四處都在修堤造田,路上不太安定,今後若非什麼要緊事,沈姑娘還是少出門的為妙。”

    語畢,見得時辰不早,才道:“叫小二上菜吧,我陪你們稍坐片刻,還要回衙門忙事。”

    一麵說,一麵招手待把小二叫來,正要開口,卻是忽然聽得不知何處一陣嘈雜人聲,有婦人同小兒嘶聲裂肺大聲哭叫,喊聲震天,哪怕隔著門窗,依舊清晰可聞。

    外頭鬨了不知多久,不但聲音未歇,反倒越來越大,不多時,聽得咚咚聲連起,竟是有人敲了建平縣衙門口的升堂鼓。

    此時乃是正午,這間茶樓就開在縣衙不遠處,一時之間,樓中嘈雜聲四起,嘈嘈切切,哪怕樓上樓下,前後左右,全是人聲,俱都在四下詢問發生了什麼。

    郭安南雖是父親安排來催辦圩田堤壩進度的,旁的事情可以不管,卻也有些坐不住起來,起身推開臨街的窗戶往外眺看。

    衙門外頭擠滿了人,除卻當中披麻戴孝的,另又有許多看熱鬨的聚集一旁,對著當中人指指點點。

    正當此時,小二終於姍姍來遲,連聲歉道:“叫貴客久等,方纔下頭動靜太大,掌櫃的怕驚了客人,叫人先把門關了,耽擱了一會。”

    郭東娘奇道:“外頭什麼事?怎麼這樣大聲響?”

    那小二歎道:“好似是下邊村裡頭打死人了,這才鬨來縣裡頭……”

    又道:“聽說是為了修水櫃的事情。”

    他這話一出口,房中三人俱是不約而同轉頭看了過來。

    郭安南訝然問道:“哪裡出的事?難道是修水櫃的工地上打起來了?”

    他頓生緊張之心。

    如果工地上出了事,被鬨得大了,少不得又要算在郭保吉頭上。

    那小二搖頭道:“哪能啊,修水櫃都是上頭派人下來管的,做得好的話,下頭個個有糧食發,誰人敢去鬨這個事,手來不及抬就被邊上人摁下了!”

    他歎一口氣,略有些唏噓地道:“聽人說是裡正瞞著村裡人,不肯給人曉得修水櫃的事情,誰知最後還是走了風,他不肯承認,最後鬨得起來,人一多,一時失手,竟是打死了。”

    郭安南隻覺得莫名其妙,問道:“這有什麼好瞞的?”

    小二笑了笑,道:“公子看著像是個讀書人,想來不知道,今次朝廷修水櫃,征了一批役夫,如若家裡冇有人丁,就出錢買斷,要是錢也冇有,可以把房舍騰挪出來,但凡做了這些,將來水櫃、堤壩修好,遇得旱時就能用水,可要是一應不出,將來旱時隻能花錢買水,還要原本那些個出錢出力的人同意肯賣給你。”

    “你且想,真要旱了,哪個傻子肯賣水的?眼下隻要出一丁點,將來百倍千倍都買不回來,農人把田地看得比命還重,那裡正這樣要緊的事還敢瞞著,豈不是找死?”

    郭安南隻覺得對方說的話句句他都能聽到了,可合在一處,句句的意思都聽不懂,忍不住把聲音升高了好幾分,問道:“難道他們竟是搶著想出錢出力修水櫃不成?不是說去歲乾旱,各處都窮,飯都吃不起了?”

    小二奇道:“正是連著旱了好幾年,才知道水櫃要緊,堤壩要緊罷?好容易衙門今次肯幫著修了,咬咬牙,今歲修好,將來一勞永逸,又不是蠢的,誰隻貪這點小利?實在挪不出人手,也冇錢,不是還能把房舍讓出來嘛?”

    又道:“聽得說州中肯出頭修水利,農人冇有不高興的,勒緊褲腰帶都要先湊著修了,況且要是出得多,將來說不得還能分圩田——聽老人說,前朝丹陽圩田時好大一片上等地,眼下都被水淹了,等開出來,怎麼也不會差,大家都搶著要想辦法分哩!”

    郭安南聽這言語甚是荒謬,幾不願信,厲聲道:“你這話哪裡聽來的,可有什麼證據?”

    那小二聽他語氣不太好,定睛一看,卻見得郭安南身上穿著官服,登時嚇了一跳,哪裡還敢多言,急忙擺手道:“小的胡亂說,官人點菜,點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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