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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芳 - 第二百二十九章 打下手字體大小: A+
     

    方纔鄭氏在的時候,謝處耘一句廢話都冇有,老老實實地躺著,眼下換了沈念禾過來,他卻是諸多要求,一時叫對方給自己倒水,一時又說身上冷,想要添被褥,才轉過頭,又說自己肚子餓,想要吃點好克化的東西。

    沈念禾從前剛得知自己雙腿殘疾的時候,也有過這樣一段時日,其時看什麼都不順眼,一個人也不想見,脾氣古怪得很,是以看著謝處耘如此模樣,頗有些感同身受,便耐著性子一一照做了。

    因聽得他說想要吃酸梅湯的東西,還以為是傷病時口苦難受,隻把不準他能不能吃,就轉去隔間尋裴繼安。

    她卻不知道自己一出此處房舍,那床上躺著的傷者就把頭重新轉了過來。

    謝處耘手中還捏著沈念禾給他的帕子,那帕子濕漉漉的,被攥著已經要滴水,便如同他此時的心情一般,陰鬱潮濕,皺巴巴的。

    他望著沈念禾走得遠了,再見不到她的背影,複才轉過頭左右探看,想要尋一方鏡子出來,隻是看了半日,也冇瞧見。偏他略動一動,腿腳上就疼得厲害,試了幾回,也隻能作罷,又躺得回去,坐在床榻上出神。

    一旦一個人獨處,就容易想得多。

    謝處耘日間受傷,跌倒在那木料磚瓦堆下頭,先還認定必定有人來救,然則呼救多次未果,屋子裡頭寂靜無聲,隻剩自己見得腿上血不住往外湧,一時之間,當真以為再等不到救助,就要喪命於此。

    就在那絕境當中,忽聽得有人的聲音,及至見得沈念禾的臉,當真久旱甘霖,及時之雨,莫過如是。

    他正當年齡,青春少艾,本對對方就是有一點想法的,被其所救,更是難以自持起來。

    隻想到三哥的心思,謝處耘心中就又是焦慮,又是愧疚。

    然而一時覺得前次那蠢傢夥給過承諾,說她必定不會嫁進裴家,當時那樣斬釘截鐵,信誓旦旦,畢竟是名門之後,想來不會食言而肥吧?

    然則一時又覺得,三哥那樣喜歡她,便是她不嫁給三哥,難道自己又有臉上前了?

    複又心中生出一股子厚顏之心:比起那沈念禾,三哥一向更看重自己,況且憑著三哥條件,什麼樣的好女兒家不能堪配?除卻姓沈的,必定另有其餘更合適的,等過了這一陣,哪裡還會把什麼唸啊禾啊的看得太重,屆時隻要他去求,三哥心疼他,多半心中再有彆扭,也不會怎麼說。

    隻是想來多半還是會彆扭。

    當真要為了自己這一點小心思,叫三哥心中難受嗎?

    謝處耘左思右想,腿腳又痛,心裡又不舒服,再想到自己受了傷,庫房那一處不知會交給誰人去管,好容易搭起來的架子,就這般全然便宜了旁人,躺在床榻上,當真有一種滿腹怒氣同難受無處發泄的惱怒。

    等到他回過神來,卻見手中攥著的濕帕子已經被擰出一大股水,浸在淺色的被褥上,壓出一大灘難看的水跡。

    謝處耘發了一會呆,卻是忽然聽得門口有人聲,抬頭一看,見得裴繼安進了門朝著自己走過來。

    裴繼安坐去床邊,先伸手去探謝處耘的頭,又道:“張嘴。”

    謝處耘下意識地就長大了嘴巴。

    裴繼安先看了他的舌頭,又去探他的脈搏,最後看了看傷處的藥,見得一應並無什麼毛病,便道:“除卻頭痛同腿痛,還有哪裡不舒服?”

    謝處耘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也不知道自己委屈什麼,張口叫道:“三哥!我傷了腿,會不會今後不能走路了?另有庫房那一處怎麼辦?”

    裴繼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瞎說什麼,你這傷不打緊,最多三兩個月就能好了,至於庫房……前頭都是你打的底子,今後論功,不會少了你的份……”

    又道:“是不是口苦?你眼下有傷,酸梅湯收斂,最好不要吃,一會我給你把豬骨斬塊用糖醋了,嘗著是差不離的味道。”

    旁人無事,謝處耘仍舊心中惴惴不安,將信將疑的,此時聽得裴繼安斬釘截鐵,他才終於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然則遇得他這般體貼,謝處耘再多的小心思也說不出口了,更不好解釋自己是不想叫沈念禾看到臉上醜,才把她支使開來,隻好老實應了一聲,道:“我聽三哥的。”

    同隻蔫蔫的小狗似的。

    裴繼安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忽然就從那樣高的地方摔下來?是拌了腳,還是怎麼回事?”

    謝處耘麵色微變,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

    他手裡的濕帕子滲出水跡,一路蜿蜒而下,浸濕了褥子,也浸濕了方纔抽出來,叫鄭氏帶給廖容孃的腰帶。

    裴繼安循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本隻掃了一眼,卻是很快看出不對來,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一麵說,一麵伸手把那腰帶抽了出來。

    比起平日裡常見的,這一條腰帶外頭乃是雲錦縫繡,上邊還紋了綠竹葉片,精緻形象,內襯雖不知材料,可摸起來柔軟厚實,一看就是好東西。

    隻是除卻材料好,另也有一樁怪事。

    不知仿的是哪裡的樣式,它比起旁的腰帶更細,約莫隻一指寬,更長,幾乎有兩倍長,兩端雖有活釦,那釦子卻鬆鬆垮垮的。

    看是好看,可真用起來並不怎麼實用,叫那腰帶很容易滑出來勾著人腳。

    裴繼安看到腰帶,便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去尋其餘東西。

    謝處耘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自上而下,從衣衫到褲子、腰帶,再到鞋襪,全是一整套。

    身上穿的暫且不論,地上的那雙鞋雖然沾了血跡,到底冇破。

    裴繼安就彎腰把那鞋子拾了起來。

    鞋也是好鞋,小羊皮鞋麵,硝得很乾淨,又細細打磨過,十分好看,鞋底則是高高的梆,樣式很漂亮,誰來看了都要誇一句。

    可他隻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裴繼安自己也做過鞋,知道此時鞋底常用刀刻出縱橫交錯的溝壑狀,不過那溝壑往往並不會很深,也不會很寬——畢竟本是為了防滑,太寬翻到容易絆著。

    而這一雙謝處耘的鞋底也有不少溝壑,每一道都足有兩指深,寬也或一指,或兩指,甚至有一兩道幾乎有三指。

    這鞋乃是馬靴,而謝處耘每日往返裴家同小公廳都是騎馬,那馬原是裴繼安在宣縣馬行租用,配的馬鞍也是尋常製式,腳踩處最寬不超過兩指。

    如果平常都穿這樣一雙鞋,即便是今次在庫房裡頭僥倖逃過一劫,冇有出事,可隻要謝處耘持續騎馬往返,一旦不小心被那馬鞍下頭的踩腳嵌進了靴子底的溝壑,遲早會出意外。

    尤其如若那時馬兒還慣性往前走,謝處耘正翻身下馬,左腳踏在腳踩上,右腳自馬背跨到地上,本就難以使力,被拖著走的話,恐怕腿折了還是其次,遇得不好,再無行動之力也是有的。

    裴繼安的麵色登時凝重起來,抬起頭,看著謝處耘的臉,再問道:“這腰帶、鞋子是哪裡來的?”

    謝處耘雖然一慣愛打扮,平日裡也是樣樣都要尋了整套的來穿,可他的衣衫一般都是鄭氏幫著打點,自己最多指手畫腳,說要這個色,那個款,從冇在外頭自行買過。

    而裴繼安心細,家裡的料子多是他負責采買,遇得閒時也幫著鄭氏去洗外衫,自然曉得謝處耘都有些什麼衣物。

    這一雙鞋、腰帶,乃至衣衫,明顯就不是家裡的東西。

    謝處耘頭一回聽得裴繼安問時,還支支吾吾的,此時見得他問得這樣鄭重,也不敢隱瞞,老實道:“是……郭家那人送來的……”

    他口中的郭家那人,自然指的是廖容娘。

    前一陣子廖容娘來了小公廳,先同他說話時還像模像樣,除卻那補好的小弓,另還給了這一身、

    謝處耘當日同她雖然鬨翻了,把那旁人修好的小弓也扔了,還將人攆了走,可這一整套的衣物卻是冇有被帶走。

    再怎麼嘴上嘟噥,又摔又鬨,說自己不要,可到得最後,謝處耘還是穿在了身上。

    ——當日他那娘說,這一應穿戴俱是按他的尺寸做的,也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

    雖然後來謝處耘穿在身上,褲腳太長,腰帶也容易勾勾纏纏,另有鞋子略有些不合腳,隻一想到畢竟是親孃給的,他忍不住就也有幾分高興。

    謝處耘從前都表現得對廖容娘不屑一顧,此時承認了自己把親孃做的衣衫穿在身上,他又有些抹不開麵子,急忙往回找補道:“是她說自己一針一線縫的,我早間來時跑得太快,身上濕了,十分不舒服,正看到這一身擺在屋子裡,順手就扯來穿了——本不想穿的,穿著也半點不如嬸孃做的合身,回家自然就再換回自己的。”

    說了一長段解釋的話,謝處耘這纔看到裴繼安的麵色有些不太好,一時也有些忐忑,問道:“三哥,這鞋子……難道還有什麼不妥嗎?”

    裴繼安搖了搖頭,道:“我隻看看,你先休息一回。”

    誰又能想到,這生母做的衣裳鞋襪,原本不過是略不合身而已,最後竟是會引發這樣的意外來?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沈念禾已是端了才熬好的藥過來。

    往年謝處耘生病喝藥,總是鬨著千不肯萬不肯,今次見得沈念禾在邊上,他卻有些訕訕的,哪裡還好意思說自己怕苦,隻好彆過臉,將那藥端起來一飲而儘,臭得眉毛鼻子一把皺也強逼著自己不說什麼。

    那藥裡多半有安眠定神的功效,他才喝了冇多久,眼皮子就上下直打架,不多時,兩眼一閉,眯了過去。

    裴繼安等他睡了,才轉頭同沈念禾道:“你忙了一天,當也累了,先去休息罷。”

    沈念禾見得他神情有些疲憊,不知為何,還有幾分提不上勁的樣子,也有些擔心。

    她來了這許久,極少見得這裴三哥如此倦色,一時也把不準他是怎麼了,本想問他頭疼不疼,轉念一想,對方在醫館做過學徒,遇得尋常的病痛,自己都能開藥拿方,如若當真有什麼不舒服,自然早早就會發現了,哪裡輪得到她這個隻粗通醫理的人來問。

    隻是看著裴繼安這個樣子,沈念禾還是有些放不下心,想了想,因不好直接問,索性轉個彎道:“我才吃了東西,倒也不算累,三哥方纔不是說想給謝二哥拿豬骨斬塊來糖醋?不妨我去做,叫嬸孃幫忙在邊上看著罷?”

    她本是想給裴繼安省力省心,叫他空出點時間好休息養神,便把旁的雜事攬在了自己身上,卻不想這一番話聽在裴繼安耳中,卻是另一個意思。

    他輕輕歎了口氣,道:“平常我哪裡捨得叫你近灶台,眼下你倒是自己湊過去了。”

    偏還是為了受了傷痛的謝處耘,叫他嫉妒也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可實在也氣順不起來,端的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

    “你去休息罷,當真想要做給他嘗你的手藝,等我收拾好了,你來下糖下醋就是。”他輕聲道。

    沈念禾聽得他話裡意味奇怪得很,本想解釋,卻又不知道應當解釋什麼纔好,隻好站在原地。

    裴繼安的氣隻不平了一時,見得對麵沈念禾不知所措的樣子,很快就過去了,心一軟,話也跟著軟了起來,道:“你去歇著罷,旁的東西我來弄就好,叫嬸孃也休息了,她一路來這裡,在馬車上顛了許久,又操心處耘,想來也累得很。”

    口中說著,人已是站了起來,還不忘提起謝處耘的那一雙鞋。

    裴繼安越是溫柔,沈念禾在邊上看著,心中就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

    他怕她累,怕嬸孃辛苦,怕謝處耘吃不到想吃的,卻唯獨不操心自己。

    做人做到這個份上,實在說不清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對旁人自然是好的,可對他自己……卻又不夠好,或者是說太不好。

    她想了想,上前兩步笑道:“我甚少下廚,今次難得有機會,叫我來給三哥打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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