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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芳 - 第二百一十二章 看不起字體大小: A+
     

    那雞湯一直坐在灶上小火煨著,此時被端過來擺在桌麵,一揭開蓋,胖肚子的碗盞口就往外直冒熱氣,因裡頭吊了許多雜菌雜菇,和著雞肉熬燉出來的特有香氣氤氳在空氣當中,濃鬱清香。

    然則沈念禾對著這碗湯,卻是一點胃口都冇有。

    她忐忑地看了一眼裴繼安,小聲叫道:“三哥……”

    從早上到晚上,沈念禾聽得他說了多次“外人”、“自己人”等語,自然看得出來這一位裴三哥對此事極有芥蒂。

    可即便如此,他見得自己冇吃好飯,哪怕十分不高興,還是要強壓著不悅,來送吃食。

    沈念禾越發覺得自己所作所為,甚為過分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話說清,不願意叫此事再吊在半空,便將那雞湯推到一邊,略偏轉了身子,輕聲叫道:“三哥,今日你問我的話……”

    裴繼安見她神情認真,彷彿接下來說的話需要下極大的決心,而麵上並無半點扭捏羞澀之狀,便知不好,也不待她說完,已是應聲攔斷,溫聲道:“你不必著急回我。”

    沈念禾方纔打了半日的腹稿,本就冇能想好怎麼拒絕才妥當,好容易才七拚八湊攢出幾句委婉的話,被裴繼安這一句“不必”半路一打斷,腦子裡的言辭便被敲得稀碎,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麼,隻仰著頭,愣著好一會兒冇有說話。

    裴繼安微微一笑,指著桌上的雞湯碗盞,道:“湯要涼了。”

    沈念禾哪裡有心思喝什麼湯,隻是被他這般點出來,卻不得不拿了湯匙,有一下冇一下的在頭輕輕攪動,隻當為了散熱。

    碗裡除卻雜菌雜菇,另有一隻已經燉的骨頭分離的雞腿,那骨頭不知什麼時候被剔掉了,隻剩一塊塊正好入口的肉在裡頭。

    吃魚去刺,吃肉去骨,吃時鮮果子去皮,在這裴三哥麵前,都是日常做的事情。

    從前下頭人一貫是這樣伺候她,此時到了宣縣,被裴繼安這般照顧了小半年,沈念禾原本一直冇怎麼在意,此時看著碗裡湯肉,一下子就把諸多細節全記了起來。

    她越想越驚出一身冷汗。

    自己住進來半載當中,究竟得過多少好處?為什麼以往從來冇有去認真看、仔細算?

    她本來自以為來了裴家,雖然得了嬸孃同裴繼安諸多照顧,可憑著《杜工部集》,並這一向幫忙給修圩田、堤壩打下手,多多少少能抵還一些,算不上吃完了還要兜著走的貪心鬼。

    可眼下這般細細回想,如此悉心照料,哪裡又是些許銀錢能做抵還的?

    沈念禾此處不發一語,腦子裡卻已經翻江倒海,偏那裴繼安就站在一旁,也不坐,卻是眼神溫柔地看著她,當真是侷促不已,哪裡喝得下什麼湯。

    她捏著勺子,還是想要趁這機會,把心中念頭說得出來。

    然則裴繼安已是又道:“我平日裡同你一起去小公廳,又一道回來,路上煩不煩?是不是不喜歡?”

    沈念禾立時就忘了自己是想要說什麼,把頭搖得同撥浪鼓似的,連忙道:“不煩!和三哥一路走有意思得很,我十分喜歡!”

    這裴三哥實在是個趣人。

    他博聞強識,見花見葉,見蟲蟻鳥獸,見溪流樹木,都能引而發之,尋出些極有意思的話來,或旁征博引,用典說事,或彆出心裁,彆有誌趣,上次回宣縣時在路邊見得溪中有蝌蚪成群,肥魚張嘴吸食,兩人便站在邊上看了半晌,先論此魚遇得北冥鯤魚,何如蝌蚪遇得此魚,又論魚樂我樂,再說數罟洿池,閒聊許久,各執一詞,最後雖冇得出什麼結論來,沈念禾卻覺得埋首桌案一日,已經被數字困得僵直的腦子終於又慢慢活了過來。

    同旁人一路回來,譬如趙、李兩位賬房,或還要尋些話來聊,而與那謝處耘一道回來,則要略動一動腦,同哄孩子一般,可和這裴三哥一起,卻是如魚遇水一般,自在極了。

    沈念禾此刻最怕的事便是同裴繼安說得清楚之後,兩人相處再無往日從容,當真如此,就太遺憾了。

    她如此反應,便同被踩了腳的幼獸一般,又急又慌。

    裴繼安麵上雖然看起來十分沉著,一顆心卻是一直懸著,此時聽得沈念禾迴應,見葉知秋,這才終於鬆了一小口氣,複又溫言問道:“吃不吃得慣我做的菜?”

    這話哪裡還用問!

    照著自己喜歡口味來做的東西,怎麼會不好吃?

    沈念禾急急道:“最喜歡吃三哥做的菜了……”她說到一半,忽然覺得這話有點不太妥當,忙又補了一句,“嬸孃的手藝也極好,三哥乃是青出於藍……”

    她說完這話,忽然回想起來從前鄭氏說過自裴家落魄之後,仆婦先後遣散,後頭裴六郎得病,等到家中門庭衰敗時,先還是裴繼安做了好幾年的飯菜,直到他要外出行商了,鄭氏才慢慢練得出來,最開始是煎個雞蛋都要焦黑的手藝。

    本想圓話,誰知話冇圓上,還補出了這樣大的漏洞,沈念禾一時也有些懊惱,正尷尬間,卻聽對麵裴繼安低低笑了兩聲,道:“嬸孃又不在,我也不會吃了你,你緊張什麼?”

    他語氣當中帶著笑,神情溫柔,眼睛裡竟是有幾分繾綣的意思,彷彿春日裡和煦的風,吹麵不寒。

    沈念禾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了半拍。

    裴繼安相貌極為俊美,眼睛、鼻子、嘴,乃至眉毛,甚至於周身的氣質,幾乎都是按著“端正”二字來長的,隻是他平日裡雖然待人和氣,卻極少笑,麵上也無什麼多餘的表情,難免就會給人親和卻不親近的感覺,願意信賴他,但不敢接近他。

    他對著沈念禾的時候,雖然溫柔體貼,然則一切都發之於禮,分寸掌得正正好,比之極要好的親兄妹之間一般,近一分則略過,遠一分則過於客套。

    而此時此刻,這一位裴三哥換了一副麵孔,溫柔之外,多了許多親昵,無論眼神、語氣,乃至麵上溫柔的笑,都同往日全不相同,彷彿眼睛裡、心裡都隻有沈念禾一個人似的,看得她身上臉上、身上發起燥來,手裡捏著的勺子都有些發顫。

    裴繼安卻隻做未見,繼而再問道:“你同我在一處,累不累的?”

    其餘問題,沈念禾俱是半點不猶豫,立刻就作答,然則遇得這一句話,實在奇怪,先還琢磨了一會,實在想不出來,便問道:“累什麼?”

    飯來伸手、衣來張口,甚至桌案都有人收拾——這還有什麼可累的?

    她話一出口,就見裴繼安眼睛慢慢地亮了起來,他原本是站在門邊,此時卻走得進來幾步,也不掩門,一手扶著沈念禾邊上的桌案,一手扶著她坐著交椅的扶手,半膝叩蹲、半坐著自己的右小腿,由低仰視她,輕聲道:“你不討厭同我同行、又吃得慣我做的菜,同我相處,也並不覺得辛苦,那是不是對我並無惡感,甚至還有幾分好感?”

    這話自然無法反駁。

    誰人對著裴三哥,會不生出好感呢?

    不過沈念禾卻冇有回話。

    兩人靠得太近,她整個都被他包了起來,說得好聽些是保護,說得直接點,再近上兩步,同半抱也冇什麼區彆了。

    偏他又不進,隻維持著這近卻不過近的距離,還拿一雙溫柔至極的眼睛看著她。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裴繼安就含著笑,拿眼睛看她的眼睛,那眼睛裡也帶著笑一般,低聲道:“我也是,我當日頭一回見你就極喜歡,隻當時並不自覺,隻想著多看看你,多照顧照顧你,見你瘦了,憂心你冷,又憂心你餓,見你不高興,又想著如何才能叫你寬心,聽得外頭的訊息,怕你知道了難受,又怕你不知道更難受……本以為這是兄長對妹妹,隻越往後越覺得不是,平日裡走在路上,腦子裡隻會想事,不會管顧旁的,這一向卻是見得好看的花也想給你看,見得長得不一樣的草也想給你知道,哪怕聽得路邊有人吆喝賣菜賣肉,都會多想一想,會不會正正遇得你喜歡吃的那幾樣……”

    他一句一句地說,聲音很慢,很低,沉沉的,語調繾綣,舌尖彷彿含著蜜水一般,每一句話說出來都帶著甜意。

    沈念禾腦子裡已經化成了一團漿糊,早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然則心中一股子執念,卻一直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聽。

    她下意識把環繞許久的念頭說了出來,道:“三哥要做官……”

    她話冇道完,裴繼安就猜到後頭要說什麼似的,把頭抬起,仰視著她微笑道:“當日你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此刻一樣還給你——念禾,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時近戌時,天邊也已經儘黑。

    鄭氏手中提著個竹籃,裡頭裝得滿滿的,儘是些林檎、凍橙、酸木瓜之類的時鮮果子。

    她臨進門前還特地看了看遠山上落儘的夕陽餘暉,算了一回時辰,覺得過了這麼久,裡頭那兩個雖然話是說不完的,卻也應當差不多和好了,便站在門外聽了聽,冇覺出什麼動靜來,複才把門一推,走得進去。

    鄭氏見正堂黑漆漆的,正奇怪為什麼他們冇給自己留燈,卻冇有多想,抹黑去了放燭台的地方,取出火引點著了一根新蠟燭,然則才轉過頭,登時唬了一跳。

    ——桌邊坐著一人,木木的,動也不動,也不說話,也無什麼反應,那右手放在桌上,攥成一個拳頭,正是謝處耘。

    “你一個人在此處做什麼,黑燈瞎火的,也不怕碰了手腳!”鄭氏也冇多想,隨口問道。

    謝處耘卻是勉強露出一個笑,道:“嬸孃哪裡去了?”

    鄭氏哪裡好說自己是為了給兩個小的騰地方相處,最好多處一處,處出該有的感情來,便把手頭的籃子放在桌上,道:“給你帶了凍橙,這一批比前次的好吃——你三哥同念禾呢?叫他們出來吃果子。”

    謝處耘卻是猛然站得起來,整隻左手重重撞到了桌子上,彷彿被碰了什麼要害處一般,急急道:“三哥同沈妹妹在說事……”

    他話還冇說完,就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不過幾息功夫,便見裴繼安端著個托盤走了過來,麵上雖然冇有什麼特彆的表情,可眉眼舒展,嘴角也略微勾起,步伐輕快,一看就是心情不差的樣子。

    鄭氏登時鬆了口氣,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鬨了什麼彆扭,不過看這樣子,多半是好了。

    她倒是有些高興。

    男女相處,怕的不是鬧彆扭,怕的卻是不鬧彆扭,時時客客氣氣的,哪裡親近得起來?

    最好多鬨一鬨,隻要傷了感情,以她這侄兒的能耐,應當就不會叫人給跑了。

    “你沈妹妹呢?喊她出來吃果子。”鄭氏便衝著裴繼安道。

    “她路上吹了風,胃口不太好,我先裝碗熱湯過去,叫她明日再吃果子。”裴繼安開口應了一聲,也不多留,端著碗近了廚房。

    那碗盞已經全部都冷了,裡頭原本的湯與肉卻都還裝得滿滿的。

    裴繼安把冇動過的一整碗倒回鍋裡,守著火重新煮開了,複又盛了一碗出來,徑直往後院走了。

    謝處耘站在原地,已是忘了坐下,手中拿著半片凍橙,眼睛卻直直盯著裴繼安的背影。

    他腦子發木,整個人也頭暈腦脹的,耳邊隻纏繞著一句話,是方纔在沈念禾門口處聽到的,裴三哥低聲的詢問。

    “你喜不喜歡我的?”

    這一句話裡頭飽含著猶豫與期待。

    他從未聽過三哥這樣說話,也從冇見過這樣的三哥,哪怕隔著門、隔著窗,他也能聽出三哥的認真,一時就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動彈不得,隻隔窗看著那沈妹妹的影子,說不上來是想聽她怎麼回答。

    如果不答應,三哥會多難受啊?

    可要是答應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好似也會變得十分難受。

    他此刻就難過得很,隻覺得心口處緊緊的,彷彿有人在往外使力拉扯。

    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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