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酒醒來,窗外雨罷,正是子夜。
幾粒星辰寥落地散在夜穹上,清風送來梔子的清香,格外幽靜甘甜。
她起身,稍作梳洗踏出珠簾,瞧見偏殿里點滿燈火,白衣勝雪的男人站在書案旁,正提筆在宣紙上描摹。
殿中拉開紅絲線,無數畫作被掛在上面。
畫上少女或嗔或笑,眉眼像極了自己。
夜風吹開了窗,滿殿宣紙嘩嘩作響。
男人雪白的袍裾搖曳如仙,側臉格外認真。
她穿過紅絲線,「容徵。」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並沒有聽見她的呼喚。
蘇酒站在他身後,望向畫紙。
他的畫功真的很好,一幅幅畫作意境極佳,若是拿到市井間,必定會被當做傳世的珍寶。
他的行書寫得也很漂亮,不愧是當年才冠長安的大才子。
可就是這樣的大才子,出生權宦之家,與俗人一樣玩弄權柄、爭權奪利,如今還即將淪為權力傾軋下的犧牲品……
想想就可惜。
少女扯了扯容徵的寬袖。
男人回過神,望向她的目光溫柔繾綣,「醒了?」
他指了指桌案角落的食盒,「我尋思著你醒來後會肚餓,所以準備了些花糕,全是你愛吃的。」
他親自打開食盒,取出一盤盤點心。
各式點心精美小巧,咸甜都有。
「全是我自己做的,蘇妹妹嘗嘗?」
容徵溫聲,用筷子夾起一隻白白胖胖的凍糕小兔子送到少女唇畔。
蘇酒避開,「元拂雪呢?傍晚時下了那麼大的雨,她跑出去怕是會染上風寒。過去這麼久,你沒派人去問問她的情況?」
容徵沒說話,繼續認真作畫。
蘇酒輕蹙眉尖,「容徵?」
「她死了。在御花園水亭自縊身亡,宮女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男人聲音輕飄飄的,彷彿死去的不是他的髮妻,而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蘇酒喉嚨發癢。
她啞聲:「都說讀書人最是無情,我今兒算是信了。」
容徵落筆的手微微一抖,宣紙上立即出現一抹黑痕,幾乎毀掉了整幅畫作。
他偏頭盯向蘇酒,「你覺得,我無情?」
「難道不是?」
容徵眼睛漸漸猩紅,他突然笑了,「我若當真無情,你早就被我父親剁掉了雙手!蘇酒,我若當真無情,你以為我會淪落到現在的境地?!都是你,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才叫我兵敗如山倒,才叫我被蕭廷琛牽制!」
說到最後,他幾近咆哮。
他可以用蘇酒威脅蕭廷琛,他深信蕭廷琛會為她退兵。
只要他退兵,他就有機會等來西北肅王的援兵。
可是他不願意用蘇酒威脅蕭廷琛!
他沒辦法,沒辦法傷害蘇酒!
男人滿面猙獰。
蘇酒被他吼得小臉蒼白,往後退了兩步,爭辯道:「如今處境,分明是你咎由自取的緣故……如果不是你利欲熏心打算逼宮,又怎麼會淪落到這一步?容徵,你自己犯了錯,不要怪到我身上……」
她不喜歡被人當做失敗的借口。
那些男人妄想奪得江山,自己沒本事導致失敗,卻莫名其妙把鍋推到她身上。
她做錯了什麼?!
又不是她讓他們去奪取江山的!
容徵立在燈火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少女的聲音輕軟甜膩,像是江南今夏新開的青蓮,令他的神志稍微恢復正常。
他突然抱住蘇酒。
冷月香撲面而來,他抱得那麼緊,蘇酒根本掙不開。
她厭惡不已,「容徵,放開我!」
「讓我抱一抱,讓我抱一抱……」
男人低聲,語調之中滿是乞求。
他從未如此卑微。
蘇酒心頭蔓延出奇怪的感覺,好不容易等到男人鬆手,立即理了理衣裙,鹿眼之中充滿戒備。
她轉身欲走。
容徵從背後握住她的手,「蘇妹妹!」
「放開!」
蘇酒甩開他,快步跑出偏殿。
容徵痴痴立在原地,目送她消失在長夜之中,眸子里噙滿深情與無可奈何。
直到再也捕捉不到她的身影,直到空氣中她殘留的雅香也消失無蹤,他才頹然跌坐在大椅上,「來人……」
蘇酒快步穿行在皇宮裡。
即將掀起戰火,整座皇宮猶如死城。
宮女內侍紛紛卷了宮裡的金銀珠寶四處逃竄,許多宮殿黢黑陰沉,在雷雨過後的夏夜散發出詭異的森冷感。
蘇酒一路跑到御花園,遠遠瞧見臨水涼亭里,一道雪白倩影在月下搖曳。
是元拂雪……
她依舊吊在亭子里,連個收屍人都沒有。
蘇酒拎著裙裾上前,踩著石凳爬上石桌,小心翼翼解開白綢。
她把元拂雪放倒在地,屍體已經冰冷僵硬,曾經秀美的面龐在月光下泛著青黑,格外駭人。
滿頭珠釵和衣裙繡鞋全是白色,可見她曾經有多喜歡容徵。
雖然從前與元拂雪發生過很多爭執,但瞧見她生前死後都如此凄慘,蘇酒忍不住鼻尖發酸。
她不知該如何安置元拂雪,左思右想了半晌,暫時脫下外裳蓋住她的屍首,免得叫她遭人指點褻瀆。
蓮池幽靜,錦鯉冒出水面吐了一串泡泡,又悄無聲息地隱進水底。
蘇酒抱膝坐在池邊,望一眼元拂雪的屍首,忍不住蹙眉輕嘆。
生逢亂世,她今夜為元拂雪收屍,不知將來又該是誰為她收屍?
謝容景在東黎國的戰場上生死未卜,蕭廷琛又對她棄若敝履,她如今再無依靠,等城破之後新帝登基,長安城和大齊國的局勢都將面臨重新洗牌,她還不知何去何從……
少女在長夜裡悲從中來,正偷偷抹眼淚,一道黑影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小姐!」
穀雨恭敬地喚了聲。
「穀雨?」蘇酒嚇了一跳,「你,你是怎麼進宮的?!」
穀雨笑得憨實,「小姐可還記得主子當攝政王時,曾命墨十三獨自修繕長安城地下排水管道?他暗地裡叫墨十三在管道之中做了些手腳,可以從城外直通皇宮。所以主子才能幫著吳先生,從未央宮救走趙皇后。」
蘇酒想起確實有這麼回事。
當時容徵還特意帶她出宮,讓她看墨十三光著膀子在長街上刨地洞。
她和容徵都以為,蕭廷琛是暴虐無度才如此懲罰墨十三,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深謀遠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