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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謀生手冊 - 696.第695章 沽名釣譽的提學字體大小: A+
     

    「那就先去登門賠禮吧。」看面相彷彿非常沉默寡言的趙老爺這才第一次開了口,「他是官,我們是民,更何況本來就是我們怠慢了他,這時候放下身段,好好去賠禮致歉,想來總能夠有些效用。我們總共也就遲到了三刻鐘,這位新任廣東巡按御史卻能夠讓剛剛那些和我們都打過交道的商人心服口服,甚至對我們這等態勢,卻不止是手段使然,而是應該拿出了黃七老爺剛剛提到的什麼好事作為誘餌。利益面前,些許面子算得了什麼?」

    言大老爺知道趙老爺家中人口單薄,卻僅憑一己之力在廣州商幫中異軍突起,在眾多粵商里也算一號人物,但就是這在商言商,不大講人情的一面讓不少人對其敬而遠之。此刻聽到他都這麼說,再加上馮三爺雖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點頭,他自然不可能為了維護自己那點顏面就不顧大局。然而,等到他們匆匆出了茶樓趕到縣衙之後,卻再次碰了個軟釘子。

    「汪大人不在縣衙。」

    「怎麼就不在了?我們之前才看到汪大人和顧縣尊一塊從茶樓出來!」馮三爺本來就滿腹牢騷,這會兒更是有些壓不住火,「要擋駕也想個好借口!」

    「說不在就不在,怎麼,巡按御史的行蹤還要向你們報備?」縣衙那門房卻也不是好對付的,此時眼睛一瞪,說話何止是硬梆梆的,竟也和吃了火藥一般,「顧縣尊是回來了,但汪巡按卻是半道上就去了香山學宮,看你也不是個讀書人,只知道那點銅臭的事……」

    馮三爺著實氣得發抖,要不是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立刻將他拽開,怕是他這堂堂富家公子會在縣衙門前和個門房大吵大鬧起來。等到離開縣衙大門老遠,他還有些憤恨不平,卻沒想到趙老爺竟是長嘆一聲道:「那門房雖是嘴狠,卻也道出了我平生最大憾事。若非當初家貧,我又何至於考中秀才后就棄了科場進了商場,如今家財萬貫,兒孫卻全無讀書靈氣,只怕是真的要銅臭滿門了。」

    趙老爺這話,言大老爺和馮三爺卻沒什麼共鳴,畢竟,他們從小讀書歸讀書,也就是讀幾本經史典籍,不至於被人譏笑目不識丁,身上可沒有功名。只不過經此一番話,馮三爺也沒那麼大惱火的勁頭了,只能暗自嘀咕。可等到坐涼轎來到學宮后,他掃了一眼這塊地方,卻不由得輕聲驚嘆。

    其地之廣闊,竟是不遜色於廣州城內南海和番禺兩縣的學宮!怪不得都說香山這些年出的舉人進士很不少!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相當火辣辣了,好在學宮四周總有遮陰綠樹,一行人直接找地方停了車馬,趙老爺就淡淡地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之前是人家等我們,現在就換成咱們等人家了,等吧!」

    剛剛和一群滿身銅臭的商人說完利益,汪孚林一轉身來到這香山學宮,和秀才們說教化,說聖賢,卻也是頭頭是道。當然,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年紀坐在現在這個官職,想要對這些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平易近人,那絕對是自討苦吃,到時候反被人擠兌就沒意思了。所以,他即便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樣嚴厲刻板,卻也刻意顯擺官威,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峻氣息。

    這是早一天就定好的,再加上張居正那整飭學政疏的效應,反正今天偌大的明倫堂里滿滿當當都是秀才,足有好幾百,在這悶熱的天氣里著實是一個莫大的挑戰,其中甚至有不少白頭老生員。即便不少秀才對於汪孚林那年紀輕輕就是上官非常羨慕嫉妒恨,可也只能老老實實坐在下頭一動不動。

    畢竟,儘管汪孚林並非提督學校的提學大宗師,可就憑巡按御史這四個字,對提學大宗師的影響也非同小可。

    雖說巡視一縣就不能少得了巡視學校這一茬,可汪孚林也知道廣州的天氣,早早就讓人燒好了解暑的涼茶分發,因此他針對張居正的整飭學政疏即興發揮講了兩刻鐘,接下來就是抽查考較,這一環節登時弄得好些人心驚肉跳。好在汪孚林彷彿是聽進去了縣學張教諭的暗示,點的全都是本縣很有才華的幾個秀才,倒讓下頭生怕抽查自己的秀才們如釋重負。好容易今天這一場巡視學校就要結束的時候,汪孚林突然開口問道:「本縣現在有多少個廩生?」

    這本來是一個不大難回答的問題,然而,張教諭的臉色卻劇烈變化了一下:「廩生四十,這是國初的制度,本縣學宮自然也是遵照祖制。說起來,去年年中的道試,本縣總共才取中了三名生員,都是附生。」

    汪孚林不過是隨口一問,原本並不期待有什麼不一樣的回答,但聽到總共才取了三個秀才,他的臉色仍是瞬間一僵。此時他正是從明倫堂往學宮大門走,卻不由得回頭看了張教諭一眼,直到確信對方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方才擰緊了眉頭。這時候,親自送他的張教諭又壓低了聲音說:「大人,前任歙縣學宮馮教諭,和我乃是同鄉,曾經對我提到過大人天縱之才,仗義厚道,最是年輕才俊。」

    這麼巧,這傢伙和當初的歙縣馮教諭是同鄉?

    即便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汪孚林當然不會忘了自己還是秀才的時候,管理偌大一個歙縣學宮的教諭馮師爺。這位馮師爺雖說頭一次見面就不分青紅皂白訓了他一頓,但在趨利避害之外,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厚道的人。而且,葉大炮在歙縣清理那些騙子棍徒,又是馮教諭接下了寫《杜騙新書》的差事,請了葉大炮寫序,印發的第一卷在徽州府乃至南直隸很多府縣流傳,確實非常有助於防止欺詐案件。

    只不過等到他高中進士回鄉「養病」之後,馮教諭已經離任了,這《杜騙新書》也就暫時成了太監斷頭書。如今在他鄉遇到故知的老鄉,張教諭又顯然話裡有話,汪孚林就微微笑了笑,隨即點點頭道:「馮老師當年在歙縣幫過我很大的忙,還請張教諭回頭代致問候。說起來我還想讓他操刀,把杜騙新書繼續寫下去,過一陣子倒要登門拜訪。」

    「一定一定,馮兄若知道大人這好意,一定會很高興的。其實,他就是潮州府海陽縣本地人,和濠鏡豪商潮州府馮氏還是本家。」不動聲色幫同鄉和汪孚林重新牽線搭橋之後,張教諭這才言歸正傳,繼續談下頭生員那點事,言談之中不外乎是說提學大宗師太過嚴苛諸如此類的話。

    談到這個,汪孚林立刻想到了之前經過韶州府曲江縣,住在客棧時,還有差役來通知客棧記得給參加科考的秀才騰房子那點事,躊躇片刻,他就索性對張教諭說了。橫豎以他如今的地位,張教諭不過是小小一個縣學教諭,連很多秀才尚且都不把人放在眼裡,他就更不用擔心對方耍什麼花招了。果然,他才剛提到這件事,張教諭立刻嗤之以鼻:「大人,那位大宗師也算是我的頂頭上司,不是我背後戳人脊梁骨,這是十足十的當了****還要立牌坊!」

    因為汪孚林是南直隸人,因此張教諭今天一直都是說官話,此刻稍稍帶出了幾分潮汕口音,那著實是滿臉氣咻咻,一副豁出去的架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陰著臉說:「雖說首輔大人下令整飭學政,說是童生要真才實學才能進學,可咱們廣東歷來也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有名的書院不計其數。就咱們香山縣,怎至於一屆道試就錄取三個生員?您別看他在韶州府那般裝腔作勢,你知道他去年取了幾個生員?每個縣兩三個!這簡直是太過分了!」

    汪孚林本想著反過來安慰了張教諭幾句,可這位怒髮衝冠的中年人卻又忿忿不平地說:「歷來縣丞、主簿、典史、教諭,原本只要並非本縣本府的官員就行了,但這位大宗師非得揪著我是潮州府人,不適合在香山縣當這個教諭。他就不知道看看地圖嗎,海陽和香山雖說全都是在廣東,但兩地相隔都要上千里了!而且,我這個教諭上任以來,本地生員服膺,他不就是看到我常常來引名儒講課嗎?可名儒不來,就縣學原本這點人,哪個秀才願來點卯?」

    「好了,你不用再說。」

    儘管只是惜字如金的一句話,但張教諭卻立刻閉上了嘴。他當然清楚自己一個區區九品教諭和提學大宗師,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之間那是天差地別的差距,就連身邊這位巡按御史,如果沒有非常穩准狠的證據,也是絕對不可能對提學如何。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明知道說了不但可能於事無補,還會另有大害,他還是說了,這會兒反而心中暢快了不少。眼看快到大門時,他突然聽到領先自己半步的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話。

    「生員名額的問題,我日後有機會,自然會想辦法提一提,張教諭你就放寬心吧。」

    張教諭呆愣片刻,直到汪孚林已經出了門,他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快走兩步出門,隨即深深一揖道:「多謝汪巡按,下官恭送大人!」

    正在那邊樹蔭底下等人的馮三爺等人先看到汪孚林一馬當先出門,而後是幾個人親隨模樣的緊隨其後,等到張教諭送出大門長揖行禮,又如此稱呼,哪裡還不知道正主兒出來了。要說此刻已經快到午飯時分了,飢腸轆轆的他們卻一直等候在此,不敢離開,因而也來不及去細想張教諭那畢恭畢敬的態度,慌忙迎上前去,最前頭的言大老爺更是搶在那幾個親隨阻攔自己之前行禮謝罪。

    「汪爺,之前茶樓之約,是我等三人半道上被家鄉緊急傳書給絆住了,絕非故意拖延不至。還請汪爺大人大量,千萬海涵。」

    之前在茶樓外頭,汪孚林就已經見過這三位,這時候見言大老爺身後的趙老爺亦是緊隨著行禮道歉,最年輕的馮三爺卻是有些勉強的樣子,他哂然一笑,卻是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反正之前我也只是想召集濠鏡的商人隨便聊聊,沒有什麼大事,你們錯過也就算了。」

    即便只是富家子弟,沒經歷過大事的趙三爺,也知道汪孚林的言不由衷,更何況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等都等了這麼久,他們又豈會因為汪孚林的一時推搪而半途而廢,少不得又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再加上馮三爺總算知道放低架子,他們總算是迎來了少許轉機。

    「你們既然一定要問,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次濠鏡之行,看到碼頭上那條里斯本號上的那場叛亂,我覺得即便朝廷坐收租稅,可這濠鏡完全交給佛郎機人,卻實在是猶如卧榻之側有他人酣睡。然而,此事畢竟已經有二十餘年,我也不想輕易改動成法。既然最初定下的祖制是番船停靠後,一律到廣州城內定期,而現在幾乎全都移到了濠鏡,那麼,既然之前就讓三十六行持澳票計出口稅,那還不如在濠鏡設一個機構。」

    見對面三位廣州商幫的豪商代表無不悚然,顯然覺得他又要出什麼幺蛾子,汪孚林就笑了笑說:「我的建議是,既然你們各家無不在濠鏡本地設有商號,號三十六行,攜澳票與佛郎機人交易,不如便選出六家為保商,然後組建一個議事局,再選澳長,主管澳票事宜,同時主管所有商業紛爭,得到特許權的時候,收回佛郎機人的租賃權,由保商代為管理土地以及交易。

    畢竟,如今是他們要買我們的貨,而不是我們一定要買他們的東西,說一句不好聽的,當年下西洋時候那些蘇木胡椒,都已經折俸多少年了,倉庫里還有剩的?如此一來,一旦發生交易欺詐又或者別的大明商戶或子民受害,可以第一時間作為一個整體與佛郎機人交涉,而不必等候官府這邊的反應。具體的事情,你們三個可以去找其他人商量商量。我之前已經給朝廷上了奏疏,這次是和你們通個氣,而且在茶樓的時候我也說了,他們六家可以作為首屆議事局的人選。」

    儘管黃七老爺之前說過是一樁好事,但三人之前心裡還是有所疑慮的,直到此刻,他們方才意識到這究竟是怎樣一件好事。可是,不等他們細細咀嚼這番話,汪孚林就已經上了涼轎,分明是不想多說了。面對這番光景,趙老爺伸手攔住了還要上前再細問的言大老爺和趙三爺,沉聲說道:「事情太大,我們得回去一趟。」

    「啊?回去?」馮三爺忍不住脫口而出,「舅舅,之前咱們過來,那邊穩坐釣魚台的幾家就已經笑話我們沉不住氣,這灰溜溜回去豈不是更加讓人笑話?再說了,這麼大的一件事情,萬一真的讓他們六家獨佔了保商的名額,包攬了議事局裡的席次,那我們不是更要被人罵?」

    趙老爺沒好氣地說道:「越是這樣,越是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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