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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一千兩百零六章 談判交換字體大小: A+
     

    萬曆十九年三月。

    申時行第二度上疏請求致仕,天子照舊不允。

    然後申時行又第三度請求致仕,天子溫旨挽留。

    明朝官員辭官,基本上一疏兩疏都是作個樣子的。

    身為二三品大員,你不辭官個幾回,天子不挽留你個幾疏,說出去都不好意思見人,外面的輿論也會以為你這人是官迷,沒有不為三斗米折腰的錚錚傲骨。

    所以一般大臣官員辭官,天子挽留到前第三疏,而第三疏開始就是認真的。而申時行上到第三疏,也是已經表明了他堅決的辭官之願了。

    這一刻不說是林延潮等幾個心腹,而朝野上下皆知申時行是真的要退了。

    這邊申時行鐵了心的辭官,那邊天子卻是不肯。

    三月正好是申時行一品九年考滿,也就是申時行身為一品大員在朝滿九年。

    天子特加申時行為太傅兼官照舊,不僅給與申時行應得的誥命(追贈三代,夫人誥命)。

    甚至還給申時行支伯爵俸祿的待遇,並令禮部蔭申時行一子為尚寶司丞。

    得知天子如此厚遇后,申時行照例推辭,天子也是照例不允。

    無論如何說,這一刻都是申時行身為人臣的巔峰,天子給申時行待遇也是不錯,申時行在位十年平穩地從張居正,張四維手裡過渡,完成了相位的交接,儘管朝野對他屢有批評,說他是守位宰相,但至少沒有大過。

    而到了申時行正式決心辭官的一刻,天子給予申時行這等禮遇,可以知道天子對申時行的忌憚已經放下,懷念起申時行為宰相的這段日子覺得還是相對滿意的,二人之間可以稱得上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於是天子又有些捨不得他走。

    不過申時行仍是辭去了太傅的官職,而且不是他一個人,而是連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幾位閣老一起堅辭。

    雖說這『生晉太傅,死謚文正』是文官最高的殊榮,但張居正這位大明朝唯一一位生封太傅,死後抄家的宰相,令人印象太過深刻,所以申時行還是堅決的辭掉了太傅。

    不過隨著申時行正式辭相,朝局就變得微妙起來。

    明朝可沒什麼退二線,申時行表明了決心要辭相,但天子溫旨挽留後,申時行仍是在閣辦事。

    以後申時行仍會過個一段時日就上疏請辭,但直到天子沒有批准前,申時行仍要主持朝廷各方面事務。唯一的懸念就是,申時行會上至多少疏,天子才肯放人。

    但在申時行正式辭官前一刻,接替人手還未物色好前,他還是帝國的宰相,只要做得不好,言官還是可以批評的。

    而在這時候,京里開始流傳著飛語,言申時行次子申用嘉在浙江鄉試冒籍中式,不少人言此中是有弊情的。

    這件事對於申時行而言,無疑是迎面來的一巴掌。

    他才辭相沒幾天,京中就開始流傳這樣的流言。真是知道他要走了,以往的政敵就急不可待的開始要置之死地。

    申用嘉不是去年,也不是今年中的舉人,而是萬曆十年八月中的舉人。

    這都快十年了,你前年不提,去年不提,但就在今年申時行要辭相了,大家把事情給翻出來說。

    這顯然是有人故意與申時行過不去。

    京中輿論主要集中在,申用嘉是蘇州吳縣人,你居然在浙江考試,要麼你是冒籍,要麼就是你入贅了。申時行是堂堂宰相,讓自己兒子入贅的事,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申用嘉的岳丈已故給事中董道醇,是浙江烏程人,其父是前禮部尚書董份,董份又是申時行的恩師。所以大多數人懷疑,申用嘉到浙江考試,是不是董家給他開了什麼方便之門。

    謠言最後是越傳越廣,京中上下都傳遍了,申時行不得不上疏自辯,請求再試,以證自己兒子清白。天子復旨說『不必了,你的無私是大家都知道的』。

    結果復旨后,言官出手了。御史李用中上疏說,重新考試就不必了,只要申時行將兒子舉人功名革去,然後自己再上疏辭官就好了。

    李用中上疏后,申時行氣得是渾身發抖,他上疏給天子辯解說,自己兒子不是冒籍,而是寄籍,並且這是我親家董道醇出的主意,自己知道后後悔已晚了。

    天子回旨說,此事朕已經知道了,不必再說了。

    申時行前腳上疏辭官,後腳京中議論四起,再到李用中上疏。

    林延潮從其中察覺到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張居正當年壓制百官這麼久,到他病重時,滿朝文武仍是打醮為張居正祈求身體健康。一直到了張居正去世后,倒張派才在天子的授意下豎起大旗。

    申時行這還沒退呢,就有人急欲除之而後快。

    莫非是有人要踩著申時行上位?

    這一日九卿會推。

    原因是工部左侍郎朱天球調南京右都御史。

    工部左侍郎由原右侍郎陳於陛補上,而右侍郎出缺。照例工部右侍郎由吏部題請,讓九卿會推。

    這日吏部尚書宋染病,由左侍郎趙志皋替他主持廷推。

    最後眾官員推升周世選補為工部右侍郎。

    倒不是周世選眾望所歸,而是如此廷推之前,人選早都暗中授意過了,一般沒什麼仇什麼怨眾人是不會反對的。

    廷推之後,申時行回到文淵閣,林延潮則到他的值房奏事。

    林延潮向申時行彙報了禮部衙門裡的事後,申時行點頭道:「大體我已是知曉了,以後閣務老夫會漸漸交出去,你以後當多找許次輔請教。」

    林延潮不知說什麼。

    申時行感慨道:「近來京中多飛語,攪得老夫也是無心於此。」

    林延潮道:「學生近來有所聽聞,但恩師為官俯仰無愧,對得起皇上,對得起社稷,這製造飛語之人必是包藏禍心。學生近來一直暗中訪查,察覺確實有人在朝野煽動,這背後似從自號臨川山人的樂新爐而起,除了樂新爐外還有官員……」

    申時行聞言露出欣賞的神情道:「這樂新爐只是別人擺在外面的棋子罷了,真正流言的來路,老夫已猜個七八。」

    「那為何恩師不……」

    申時行搖了搖頭道:「老夫是免得彼此每日相見難為情。」

    林延潮一聽申時行這話信息量很大啊,難道這幕後主使之人就在文淵閣內。

    三位閣臣,王家屏身為四輔,扳倒申時行對他而言沒有好處。

    莫非是許國,王錫爵中的一人?

    林延潮沒有說話,申時行則是嘆道:「此事也是怪不得別人,老夫也有過錯的地方。當年張太岳病重,有官員提議設醮於這文淵閣,當時老夫以此事不合規矩為由,執意拒之。」

    「到了你奉旨去張太岳家中后,當時朝堂上再有大臣題請,老夫嗤笑駁之言『此再醮矣』。聽說此事傳來張太岳耳中,他對老夫十分不悅。」

    林延潮當即道:「設醮於文淵閣確實不成體統,恩師拒之合情合理,而恩師為張太岳翻案,更是讓天下讀書人的由衷敬佩。」

    申時行撫須嘆道:「畢竟老夫是太岳公一手提拔起來,沒有太岳公就沒有老夫之今日,此事說來老夫是一直愧疚於心的。說來倒是宗海你,卻從不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聞言很是表示了一番慚愧。

    林延潮從申時行值房出來后正要回部,走至半路上卻見一名閣吏乘著左右無人給自己塞了字條。

    林延潮到無人處看了字條,很是猶豫了一番。

    於是回衙的路上,林延潮就拐到棋盤街上,選了一個普通的店家。

    林延潮不是沒有布置,自己雖說乘了便轎前來,但吩咐了二三十名家丁作便裝打扮,在這店家的附近盯梢。

    這店家並不精緻,聽說是進京小商人來吃飯喝酒的地方。

    林延潮下轎到了門前,就有人迎著道:「老爺早就到了,大宗伯這邊請。」

    林延潮點點頭帶著陳濟川,展明二人入內。

    到了店家的大堂,但見裡面是冷冷清清,十幾張桌子唯獨一張桌子上坐著一人,正自斟自飲。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內閣次輔許國。

    林延潮見只有許國一人,於是讓陳濟川,展明留在門邊。

    自己走到桌前,這時許國已是起身相迎道:「宗海來了,快請坐了。」

    林延潮坐在下首,許國當即命店家立即給二人上菜。

    菜擺了一桌,林延潮看去都是熏雞熏鴨等普通飯菜,還有一大盤肥得流油的紅燒肉。

    上菜之時,二人都不說一句話,但見許國動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

    這紅燒肉的瘦肉只有一丁,大多都是肥肉,且肉又切得很薄看起來十分透明,令人極有胃口。

    「宗海,古人有挑肥揀瘦之說,但肥肉美中不足就是太膩,但這裡的紅燒肉卻肥而不膩,你不妨試一試。」

    林延潮聞言夾一塊放入口中一嚼,果真如許國所言。

    林延潮笑道:「我一向不喜肥肉,但這店家的紅燒肉卻是好極了。」

    許國聞言大笑道:「宗海也是如此以為嗎?這店家我來了十幾年了。」

    「哦,平日怎麼沒有聽次輔提起過?」

    許國笑了笑道:「若是此店名氣大了,店家要麼再也無心於庖廚,要麼就是食客盈門,我再也不能如從前那般隨時吃到這一碗紅燒肉了。其實說來還是許某一點私心。故而我從來不在此招待官員,而宗海你是許某相邀的第一人了。」

    林延潮知道許國這話有深意,他笑了笑道:「次輔真是看得起我,林某多謝了。」

    許國笑著道:「自許某任詹事起來,你我已有十年交情,所以宗海在我面前無需見外,而在兩淮鹽務上,大家更是同身在一條船上。」

    林延潮當即道:「正如次輔所言,林某這一次回京就是要辦這綱運法的事,眼下戶部反對這麼緊,不知次輔有何見教嗎?」

    許國道:「這正是我這一次找宗海你的原因,自石東明為大司農來,即更張了原先宗海你與巡鹽御史李汝華所定下的綱運法,此事老夫曾與石東明商量過數次,但都被他頂了回去。」

    林延潮問道:「中樞之策在於政府,商由經過內閣,六部再如何也是奉意執行。石司農怎麼敢在決策之事上反對次輔呢?」

    許國道:「宗海有所不知,我雖為次輔,但戶部的事在閣內卻是由王太倉分管。王太倉在此事上也是支持石東明的。」

    林延潮道:「原來如此。」

    許國嘆道:「石東明有王太倉的支持,故而縱是本閣部加上宗海你,恐怕在此事上無法左右石東明。所以石東明不懼本閣部,敢在兩淮鹽務的事上與我相左。」

    林延潮沒有輕易表態,許國找自己肯定已經有了成算。他現在肯定要與自己商量此事,自己又何必替人當軍師呢?

    所以林延潮故作無計可施道:「難辦啊,石東明如此強硬,又有王太倉支持,這可如何是好?」

    但見許國道:「宗海為今之計,唯有一個辦法。」

    果真……林延潮道:「還請次輔示下。」

    許國道:「石東明此人有清名,行事也有魄力,天子對他也很信賴,故而我們與他打官司是下下之策,為今之計只有讓他從戶部尚書任上調任。」

    「調任何處?」

    許國笑著道:「當今吏部尚書,兵部尚書聽聞身子都是不好。若是太宰,大司馬缺位,你我就推舉石東明,如此既是結好了他,也將咱們的事給辦成了。宗海你看如何?」

    林延潮心想許國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可是真好啊。

    林延潮問道:「次輔真乃高見,敢問接替石東明為大司農的人選可想好了嗎?」

    許國道:「依我之見,現任倉場尚書楊蒲州如何?」

    林延潮心想,好啊,人選都給你想好了,我混個啥。

    這楊蒲州就是楊博的兒子楊俊民,也是張四維兩個兒子張泰征,張甲征的岳父,他背後的晉商有控制了天下大半的鹽務。

    綱運法的通過,楊俊民肯定是大力支持的,而且又是一樁大人情,這可以說一舉兩得,但是這人情卻是落在許國的身上。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次輔與元輔商議過了嗎?」

    許國聞言身子向後一靠,意味深長的道:「宗海,元輔就要告老還鄉了,不說朝堂上的大事,就是內閣里的事他也是漸漸放手交給本閣部了,你可明白本閣部的意思?」

    許國這話一語雙關,但就是沒有透露申時行有無授意他。

    林延潮突然發覺,申時行這時候將內閣事務放手給許國,其中也是有很深的用意。

    天子用著首輔,也防著首輔,首輔用著次輔,也防著次輔,大明高層權力的運作一直由來都是這個傳統。

    就連宮裡也是如此,當年之所以能倒張鯨,真正的幕後推手,不是別人,正是張誠。

    正是張誠授意給顧憲成他們的,也是張誠將天子不肯讓自己入閣的話,透露給顧憲成。

    張鯨一倒,最大的獲利人就是張誠。

    同樣申時行告老還鄉,最大的獲利人就是許國。

    雖沒有證據,但林延潮覺得朝野間流傳對於申時行不利的飛語,背後或許離不開許國的推波助瀾。

    但是許國有一點沒有想明白,那就是天子對他有多少信任?

    林延潮想了想當即答道:「若是元輔沒有明示,那麼一切就依次輔的意思辦來。」

    許國聞言笑了笑,還算林延潮聰明,這一次林延潮升任禮部尚書,是他替梅家幫林延潮在司禮監掌印張誠面前說了好話,否則就算廷推通過,但天子也不一定會准。

    若是幾個堪任人選都不符合天子的心意,天子完全可以打回去重推。

    所以林延潮這個時候是要還人情了。

    許國笑道:「宗海,我果真沒有看錯你,來,吃菜。」

    林延潮舉筷然後道:「對了,次輔,宗海有個小忙還請次輔幫忙。」

    許國笑了笑,果真是林延潮的風格。

    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在醬里沾了沾后道:「宗海,請恕我直言,現在朝堂上很多事情我還力不從心,本閣部不是說不幫,但你現在這忙可能要待我力所能及之時了。」

    林延潮明白許國說的力所能及,那就是他擔上首輔之時了。

    林延潮笑著道:「林某拜託次輔純粹是公事。」

    「哦?說來聽聽。」

    林延潮道:「事關本衙門,這封貢之權本屬於部里主客司,但卻被兵部侵奪,還有兩京十三省鄉試主考人選擬定,也是歸於本部,但卻被翰林院都察院侵吞,林某這一次無論怎麼說也要將此二權奪回來。」

    許國一聽不由咂舌,林延潮要在九卿會推上內定自己什麼心腹,資格現在還不夠,或者說憑著他推舉楊俊民的份上,還不夠與許國交換什麼。

    但是在這衙門的事上。

    許國若在票擬上提出,還是有很大的把握的,更何況現在申時行放權給他,對於票擬他的話語權更大了。

    許國想了想道:「王司馬近來身子不太好,我可以替他做主將封貢之權歸還禮部,但是鄉試考官的事,本閣部就愛莫能助了。」

    林延潮笑道:「也好,那林某先謝過次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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