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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文魁 - 一千三十三章字體大小: A+
     

    面對林延潮裁撤凈軍的請求,天子雖說沒有立即答允,但顯然已是打動了他。

    申時行也是繼續爭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應該居於廟堂上,而不是親自指揮一支軍隊。兵革之事終究兇險,臣還是懇請陛下以這一次摔馬之事為鑒。」

    天子看向申時行問道:「沈先生,朕真的要裁撤禁軍,別無他法嗎?」

    申時行答道:「臣以為百官屢次提議撤掉凈軍,也是為了陛下著想,陛下撤除凈軍也是納諫之舉,如此天子與大臣沒有隔閡,大臣們也不會因這幾日陛下不上朝而憂心。」

    申時行態度十分堅決,幾乎是拿裁撤凈軍與天子免朝作交換。

    對於申時行也是無處可退,裁撤凈軍之事,不能通過,那麼百官必會指責自己無能,沒有盡到首輔的勸諫之道。身為宰相,縱容天子免朝而不加規勸,那麼他的相位就危險了。

    天子最後道:「朕身子疲乏,不願商討國事,以後再議吧!」

    以往天子都是將上諫裁撤凈軍的大臣降職或者奪俸,而今日卻露出一絲答允的口風。

    這已是爭取的相當成功了。

    最後申時行與林延潮退出殿來。

    走出弘德殿,申時行從袖子拿出巾帕,擦了擦汗然後道:「延潮,幸好今日有你在場。」

    林延潮道:「恩師,學生也是為當為之事。」

    申時行點點頭,示意林延潮與他並肩說話,林延潮加快了腳步。

    宮道上的太監見到申時行迎面走來,都是欠身行禮口稱:「申老先生!」

    而申時行對林延潮低聲道:「以往陛下就慕世宗皇帝免朝,這一次借足疾之名,怕要夜夜笙歌,以後見陛下一面就難了。」

    林延潮心知申時行這個預判是對的,但是這時他道:「恩師,何不從另一面想,陛下既是打算免朝免講,會不會將國家大事託付給恩師?」

    申時行失笑道:「陛下雖已生懶散之心,但不會放權的。」

    林延潮猶豫道:「陛下,既不願如穆廟信任閣臣,又不願上朝面見百官,如此長久之下,與百官必生猜忌啊!更可能荒廢國事。」

    「確如你之所言,」申時行點頭,卻陡然想到什麼,轉過頭看向林延潮。

    但見林延潮已停下腳步,恭敬地立在一旁。

    申時行捏須問道:「你是要勸我?」

    但見林延潮正色言道:「恩師,裁撤凈軍之事只要陛下恩准,那麼百官就會知道,恩師可以影響陛下的決策。之後陛下若再免朝避見百官,將國家大事交給恩師,那麼百官必會在這時依附恩師。如此恩師就可在閣里挑起大梁,乾坤獨斷了。」

    林延潮幾句話,面上似雲淡風輕,但內里卻藏著驚濤駭浪。

    申時行認真地看了林延潮一眼,而這時二人已出了乾清門。

    外間申九,內閣中書,文淵閣吏員,轎夫都等候在側。

    申時行問道:「百官都散了嗎?」

    「許閣老,王閣老已是將百官勸回去了,現在他們在閣內等著閣老。閣老是否乘轎回閣?」

    申時行擺手道:「宗海正有要事向我稟告,你們跟在後面。」

    「是。」

    而這時弘德殿內。

    天子卧在床榻上,仰望著殿頂開口道:「你們議一議,要不要撤這凈軍?」

    張宏道:「陛下,臣以為應當撤,否則遲早會生禍患。」

    天子道:「張鯨你怎麼說?」

    張鯨道:「陛下,臣以為撤與不撤都是無妨,這普天之下之事必須陛下一個人說得算,至於大臣們的議論,由他們去說,不必放在心上。」

    天子搖搖頭道:「此事沒有這麼簡單。林卿清楚這凈軍自朕摔下馬後,早晚是要撤的。故而誰能倡議撤了這凈軍,誰就立了大功,百官就會傾向他這一邊,他是找准了機會。」

    張宏道:「但是正如陛下所言,這凈軍早晚是要裁撤的。」

    天子聞言道:「此事朕再想一想。」

    這時天子擺了擺手道:「你們退下吧,朕累了。」

    張鯨挪步,但張宏卻是一動不動。

    天子問道:「張伴伴,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張宏道:「臣有一句話想斗膽進言。」

    天子道:「你說。」

    張宏道:「陛下,這一次落馬,並非不慎,而是源自於縱情聲色……」

    說到這裡,天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張宏繼續道:「……臣懇請陛下以此次落馬為戒,少親近女色,並將那些進獻媚葯的道士,番僧,通通充軍,至於陛下身邊那些媚上固寵的小人……」

    張鯨聽到這裡,嚇得半死磕頭道:「乾爹,饒命,兒子一心只是想陛下高興,卻沒有半點……」

    「閉嘴!」張宏喝道,「你作出了這樣的事,還心存僥倖嗎?」

    見張鯨嚇得渾身哆嗦,天子擺了擺手道:「張宏,你這些話朕知道了,以後朕小心就是了。至於張鯨,辦事雖有差錯,但念在往日的忠心上,你也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張鯨立即連連磕頭道:「乾爹,兒子知罪,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張宏苦笑道:「陛下,臣可以饒了他,但祖宗家法饒不了他。自古忠言多逆耳,臣知自己的話令陛下不高興,只是臣不敢辜負了先帝的託付啊!」

    天子卻道:「當年馮保也是這麼說,你們不要事事拿先帝來壓朕!你真的忠心先帝,何不給先帝去守陵!」

    張宏聞言身子一顫,不敢相信天子居然說出這話來。

    天子道:「朕倦了。」

    張宏苦笑道:「陛下,老臣還有一句話,懇請陛下聽完。」

    「朕聽夠你的忠言。」天子不耐煩了。

    天子已是龍顏大怒,張鯨爬到張宏面前顫聲道:「乾爹求你不要再說了,兒子求你不要再說了。」

    「讓開!」張宏將張鯨一把推開,然後將帽扔在地上道:「陛下,臣還有最後一句話,懇請陛下念臣多年侍駕之功啦,容臣說最後一句。」

    天子聽張宏這麼說,眉頭皺了皺道:「好吧。」

    張宏道:「臣知,陛下一心要成為聖君。自古要成為聖君有二道,要麼效仿太祖治國,日勤不怠,每日批閱奏札二百餘,國事四百餘,戒衽席之娛。但若陛下欲垂拱而治,應當親賢臣遠小人,從朝堂上選賢能之臣入閣,將國事相托,讓他們去治理天下。」

    張鯨聞言癱倒在地。

    天子目光冷峻道:「朕之才雖不如太祖,但勤勉何嘗不如,每日奏章朕都有批改,就算是墜馬,也沒有懈怠,昨日朕的腿稍好,就批了一夜奏章。我祖父世宗皇帝,二十幾年不上朝,批決顧問,日無停晷。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難道世宗皇子就不是聖君嗎?你一口一個先帝,又將世宗皇帝置於何地?」

    張宏連連叩頭道:「陛下,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天下並非當年之天下……」

    天子道:「那又如何?治國之道卻是從來沒變。」

    見張宏還要再說,天子卻打斷道:「治國雖一道,但人卻不同。天下之大,何嘗缺治國之才,有人不坐這個位子,還有他人搶著坐,這天下離了誰,依舊是這個天下,唯獨只怕有人欺上瞞下,操弄權柄!」

    而此刻申時行與林延潮走至文淵閣。

    微風出來,申時行捋了捋鬍鬚,將目光望向遠方。

    申時行道:「你在朝多年,難道不知上意如何?天子的性子你我是再清楚不過了。陛下緣何用老夫為相,那是老夫從來都知道分寸在哪裡。」

    林延潮聞言沉默了半響道:「恩師……」

    申時行伸手一止,目光中有些憧憬道:「八年前,老夫初調內閣,面揖元輔。元輔與老夫道一句話,他說雖然內閣事務極多,但咱們幾個當宰相的,安心守位,十年後必可官拜一品,但既是如此又要我們宰相作什麼呢?」

    「老夫不是在傷春憫秋,為官前想過讀聖賢書,初心不負,久而久之成了用黃老術,唾面自乾,直到今日是媳婦熬成婆。可是老夫仍是清楚,很多事不等到痛了怕了,就不會有人去辦。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這治國就如治病,天下人都是諱疾忌醫的。」

    林延潮道:「多謝恩師教誨,只是學生想老師難道不想成為如管仲,姚崇般的名相?而是願意守成嗎?」

    申時行失笑道:「管仲,姚崇哪裡容易,老夫只求不成為楊國忠,李林甫就好了。」

    聽申時行這麼說,林延潮卻覺得他沒有將話說死。

    二人繼續前行,申九他們依舊是遠遠跟在身後。

    申時行道:「這裁撤凈軍的事,仍是要辦。此事由你在朝中聯絡,一旦成了,那麼憑藉裁撤凈軍的功勞,會在百官中樹立起你敢辦事的聲望……」

    林延潮訝然。

    申時行問道:「怎麼有難處嗎?」

    林延潮心想,果真申時行還是意動了。

    當下林延潮道:「學生這就去辦。」

    申時行徐徐點頭。

    數日後宮裡傳出消息,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絕食而死。

    天子聞言后十分傷心,命人把張宏安葬於阜城門外迎祥寺側,改命張誠為司禮監掌印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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