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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天闕 - 第275章 長安,長安(七)字體大小: A+
     

    黃昏里有些恣意而快感的涼意。

    劉馳馳抬頭舒展了一下臂膀,眼見著一輪皎月就上了通透的天。

    他看起來心事重重,隨手摺了個竹枝就這麼擱在嘴裡,一路抱手剔著牙花。

    晚食時他起初並沒什麼食慾,只就著清燒吃了幾塊番邦來的牛肉。這肉和殷十六喜歡的那種不同,聽張有儀說是番人歲供時順道帶進長安城的,西域風味。這肉風得干硬,吃在嘴裡是一股燥香的肉脯味道,嚼得冒油,扯得牙癢。巧在這味道也是蘇楚瀾幼時極愛,想不到變了劉馳馳后依然脫不了這舌動的感覺。

    由此他又想到那個要命的問題,自己是誰?命運錯於時空之間,自己到底是撲於前世的蘇楚瀾,還是幸命於後世的劉馳馳?怎麼連這喜好都還意外存留著?

    這是個無聊到要命的問題,憑他自身無解,他知道糾結過多隻會徒增煩惱。

    沒吃多久,他心裡有事便找故晃蕩了出來,一個人爬在客棧最高的屋面上呆坐。

    風有些大,流馬車水的燈火讓遠處的長安城看起來像是麥浪一般起伏不息。

    他心事橫垣,不理還亂。

    他琢磨著明個自己就要衣冠進京,還要擺出一副招搖過市之勢。這等張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明白,進京這麼點事怎麼就弄這麼複雜呢?

    起先,也就自己單純一想法而已,辦得成就辦,辦不成自己也會另尋別法,可犯不著弄出這麼大個動靜來。現如今,錦綾聖旨也下了,自己的官也封了,連官邸宅子也賜了,眼看著就要以三品大員的身份堂皇進城,但怎麼自己越琢磨這事,越覺得其中有股子說道不明的兇險呢?

    或許,這兇險不來自於未來京城鐵幕內的層層殺機,而來自於冥冥中他覺察到的一股神秘的力量。這力量他也言說不清,但他有預感,或許跟徐謙提及過的時空論有關。真如此,那日後勢必變得越來越兇險。說不定自己就此動了歷史的時間線,那後面的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底有些惶惶,如履薄冰一般。

    寂靜處院門突然吱呀了一聲,他掉過頭去,只見林筱一人在院門拱頂下站著,一手提溜著聖旨一手托著自己那件嶄新的袍子,月光下有些楚楚。

    "簡大哥找不見你人,只好托我將這些東西給你送來,說你明個進京時要帶。"

    她又望了他一眼:

    "他叮囑你明天出門前務必不要忘了。"

    "知道了。"劉馳馳斜了眼她身旁石凳:

    "放那兒吧。"

    林筱依言把物什妥帖放下,站起身卻不見有離開的意思。

    "還有事么?"他斜叼著竹籤子問。

    女人看他一眼,突然幽幽道:

    "自到了這地界吃也不習慣睡也睡不好,我想回去了。"

    "是嗎?"他笑起來:

    "你昨天可不是這麼說的。"

    這女人揚起頭看他了好長一會兒,長吁了口氣:

    "到你房裡聊吧,有些事我們得好好談清楚了。"

    劉馳馳略顯警覺地看了眼她,起身作勢理了理長袍:

    "不用,有事就這裡說吧。"

    院落中的女人表情複雜了一下,卻仰臉帶著挑釁道:

    "怎麼了蘇楚瀾,你那麼大能耐,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劉馳馳打鼻子里哼出聲來,他對昨晚房裡的事仍心有些餘悸,於是並不打算隨這女人話題講下去。

    不說明他也感覺得出來,這女人自打知道自己伺迦身份之後,時刻都像饞著口肉似的惦著自己,那感覺,彷彿以不睡到自己為不快似的。這令他想起一部怪誕名著里的唐朝僧人,據說他的肉身吃上一口可以使人忘卻煩惱返老還童永世不死,於是乎一路上便有很多妖魔圖謀著吃他,印象中好像都是用蒸啊煮的,沒有用睡的。自己雖說不至於被林筱吃了,但稍不提防就面臨被她睡了的"危險",這說來怪誕,但總令他心有悸悸。她一刻不遠離了自己,自己就擔憂這女人會施什麼手段對付了自己。現在的情形更糟,這女人跟隨自己過來唐朝,一入古時深似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視自己如同保命稻草一般。自己是她現時唯一的倚仗,而被她利用的人通常都沒好下場。

    "你到這兒也有些日子了,也算熟悉了。現在你我算各自兩安,你真沒必要再跟著我,你看看……"

    他略是面苦地看了眼她身邊:

    "你看看,我這眼下好不到哪兒去,還一腦門的官司解決不掉,當真是顧及不上你。不是嚇唬你,你若再跟著我,前程不前程不說,還得需提防著性命之憂。"

    劉馳馳說的是實話,他這麼明目張胆進京無異於投鼠忌器,從此後自己就置身於一幫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的眼皮底下,那個中兇險,想到就已是酸爽至極。她再這麼執意粘著自己,搞不好再搭進一條性命去,何苦來哉!

    林筱咬了咬嘴唇,胸脯隨呼吸綳出一道緊緻的弧線來:

    "講到底,你還是準備甩了我。你們男人都一個樣,一有事就想把自己一同患難的女人踢得遠遠的。"

    劉馳馳哭笑不得,這女人當真自來熟,前後相處不過是十來天的工夫,言辭中卻已儼然近乎成"自己女人"了。

    "林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們之間由來只有彼此的口頭契約而已。現在我既是帶你來了,履行了我的義務,那就沒什麼虧欠你了。至於你,也請到此為止,否則……"說到這裡,他口氣重了一重。

    "否則什麼?"林筱追問道。

    "否則我自有治你的辦法!"他沒把話說到最狠處,但語氣卻堅決異常。

    "我倒要看看你會怎麼對付我。"林筱毫不示弱:

    "難不成你會殺了我?"

    劉馳馳眼神凌厲起來:

    "你試試看!"

    林筱被他態度倏然震懾到,裸露在空氣中的肩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就此仍寸步不讓,與他僵持在空氣中。

    他不再說話,只把眼神凝視向屋后夜色里蒼茫的草面……

    許久,林筱突然心念一生,伸出手腕自顧看了一眼道: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此次過來的目的嗎?"

    劉馳馳哼了一聲,仍不動聲色。

    林筱嘆氣道:

    "算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們獄族有個世代脫不了的束縛嗎?"

    劉馳馳眼光一閃:

    "你說的是神咒?!"

    "你竟然連神咒也曉得!"林筱露出一臉驚訝。

    劉馳馳顧不上回她,眼光卻在逡巡中倏然暴漲起來,手勢祭出,直將手裡的竹枝朝一處黑暗裡疾揮了出去!

    "啊"的一聲,草叢中暴躍起一人!黑黢黢的身影,是個身材不高的精壯男子!

    林筱嚇一大跳,因為那人影就伏在離她不遠的暗地裡,因為背著月光又是一身黑衣,所以粗看起來根本在意不到。

    那黑衣人躍在半空,用手急捂住自己被戳中的左肩,身似驚弓般一縮,已現出脫跑的苗頭。

    劉馳馳身形踏著瓦面疾向屋檐處俯衝,一邊狠聲朝林筱催喝道:

    "別讓那人跑了!"

    林筱還露著手臂愣在當下,一時沒及反應。等她回過神再"哦"一聲答應的時候,那黑衣人已迅速騰空借勢躍上了身後的院牆。

    林筱看他身手敏捷,忙向他身形落下處緊追了兩步,無奈她一身婦人的裙釵羈絆而累贅,速度提趕不上,眼睜睜看著那人躍下牆頭向黑遠處跑去。

    她直追不上,只好提起裙裾著急道:

    "那人……"

    回頭間,只見劉馳馳已躍下屋面朝她身前直衝了過來,身影挪動得似一隻撲獵的大鳥。

    "你哪也別去,只管回屋等我!"

    說話聲中劉馳馳已與她擦身而過,一刻不停地從院門追了出去……

    林筱目送劉馳馳的背影遠去,一個人在月光恍恍的院落中呆站了一會,只覺得自己心撲騰跳得厲害,好半天才緩復平靜下來。

    剛才那一幕就發生在瞬間,在她看來卻是驚險得超乎想象。獄族人生性野浪,慣於在莽野叢林間求存,可那一刻她竟然沒發現自己身邊咫尺還埋伏著一個人。偌大的莊子里怎會無故混進這樣身手的一個人,此刻想來只覺得一陣毛悚。前後幾次經歷告訴她,這事絕不偶然,這驚掉她半條魂魄的事件恐怕只是個開始。如像這樣,日後的路也不知道有多兇險。

    她抬頭張了眼月色里的院落,只覺得肌膚生寒,慌忙收撿起劉馳馳落下的東西朝自己廂房那頭跑去。

    林筱的身影從院門剛一離開,便從院牆深處的草叢裡又立起一個人影來。

    這人身形佇立原地許久不動,直視著林筱背影喃喃出一個名字來:

    "獄族?"

    ……

    這時日頭早已落盡,連帶著餘暉不再。四下里勁風恣掠,除了月暈光華以外,其它俱是一片漆黑。

    劉馳馳狠盯著那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了不小的距離,直追出客棧快追至驛道附近了。眼望著驛道上亮著數支燈籠,其間有人馬車影閃爍。他唯恐是夜裡差人趕路,怕被撞見,這才收住了腳。

    那黑衣人就此消失於茫茫,再也尋不見蹤影。

    劉馳馳目光炯視於長途,久久不去。

    他口中莫名念叨:

    "媽的,陌者,肯定是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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