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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天闕 - 第274章 長安,長安(六)字體大小: A+
     

    聖旨的金色絹紙上用墨跡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李克讓,然而簡方跟他說,這就是他自己!

    劉馳馳,李克讓。李克讓,劉馳馳,新晉敕封的金吾衛將軍。

    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就像一場自己不曾預料到的預謀。

    是福?是禍?

    劉馳馳被內心閃過的一個不詳預感震懾到,猝然間他變得有些焦慮。

    他一把拽住簡方胳膊,目光一緊問道: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劉馳馳惶惶的眼神讓簡方有些始料未及,說話都打了結巴:

    「兄.....兄弟,你嚇我一跳,你這反應有些奇怪啊。」

    「有何奇怪的?」

    「你小子封官蔭爵不是該當興奮喜極乃至癲狂才對?那有你這樣一臉沮樣的,像觸了多大的霉頭。」

    簡方確實不懂。

    「喜極癲狂?」劉馳馳一臉苦笑:

    「簡大哥你就別捉弄我了,快告訴我怎麼回事,我怎好端端給當今的朝廷瞄上了?」

    「瞄上是個什麼話?對誰而言,這天上掉下來的至尊榮耀到哪找去?」簡方瞟他一眼,這才徐徐道:

    「要說你這三品金吾衛之職,還是將軍花了大力氣從皇帝那裡幫你硬討過來的。」

    「你是說我大哥李克用?」

    簡方點了點頭:

    「除了大將軍,誰還會有這大的膽!你可知,冒用當今皇室宗姓給無關人等起名可是罪當誅門的大罪。」

    劉馳馳聽他越說越玄乎,更覺得此事不簡單,遂語氣愈發著急:

    「到底怎麼回事?」

    簡方頓了頓,突作面色為難道:

    「這個......還是算了,我還是不說為妙,主公再三叮囑過我此事當絕少人知道為好。」

    劉馳馳不明白他這話說一半突然不說的用意,只好伸手一把將他拽至一旁,冷著臉小聲道:

    「我是你主公的結義兄弟,此事又關乎到我本人,你如何不能讓我知道?」

    見他較起真來,簡方這才緩了語氣:

    「好好,我講與你聽就是,不過有一事我須得再提醒你。」

    劉馳馳不說話只看著他。

    簡方一臉認真:

    「從今往後,你人前再不得以劉馳馳自稱,更不得提及你的從前身份。你須得牢牢記得,你姓李名克讓,是我大唐節度使李克用之嫡親兄弟。明白否?」

    劉馳馳恍了恍神,無奈之下點頭:

    「你說吧!」

    簡方思忖著背手轉了半天,這才說出一段今早發生在皇城裡的事來。

    ********

    長安,清晨的皇城,大小的殿脊如同群峰般層巒羅織。獸角銅鈴、漢白玉的燈龕以及綿延的牆裙上還沾染著入秋後的新露,可晨曦已經早早逼透了南牆。

    當簡方以副將身份陪同將軍李克用步過廣場跨入太極殿的時候,兩旁的文武群臣已盡數羅列齊整,一個個莊嚴肅垂地站立在中線兩側。

    出於軍務之故,簡方這些年沒少出入過長安皇城,然而上殿面君這還是他平生第一遭,所以自打踏入大殿那一刻起,他還是有些忐忑了。

    長毯頂端的台階上方,寬大的紅木龍椅被保養得紅黑髮亮,上面鋪著耀眼的整幅黃緞。一名身著龍紋新袍的少年端坐其上,神態里卻有些不近年紀的頹萎。

    他是皇帝李儇,大唐帝國的第十八世新君。

    可他確是少年,立秋日前剛過了十三歲的聖辰。

    此刻他正盯著青銅的獸首香爐愣愣走神,那樣子就像個被一早拖起還未完全晨醒的少年。

    簡方隨將軍李克用拜跪於地三叩頓首,隨後自覺挪膝後撤到了李克用身後,讓全場目光緩緩聚齊到自己將軍身上。

    這過程無人說話,所以皇帝李儇還不曾有所反應。

    寂靜的大殿上有人干聲咳嗽了兩聲。簡方注意到那是龍椅左側一個穿著錦袍的宦人。他的手攏在袖籠里,面似蒼老,可窩在皺褶里的眼睛卻如是鷹鷲一般發亮有神。

    面前的龍涎香在咳聲里矮斷了一截,皇帝李儇回過神來朝那宦人方向問道:

    「呃,阿父,這就散朝了嗎?」

    簡方頓時明白,原來這老宦人就是田令孜,皇城長安十萬神策軍的實際掌控者。

    他注意到這姓田的宦人低眉瞅了皇帝一眼,然後朝前挪了一步道:

    「皇上稍安,我叫馬球隊在後宮園子候著呢。」

    眾臣隊列里走出一人,執長芴行拱禮道:

    「皇上,今臣奉旨行詔已將雲州捉拿使李克用將軍喚返至京城,此刻已在殿上。」

    那人說著話將身後的李克用讓顯了出來。

    李克用隨聲再拜:

    「臣,雲州捉拿李克用奉旨回京,叩見皇上。」

    說話的人溫儒微須,本就立在群臣首列。簡方當然認得,他是當今大唐的朝中首宰鄭畋。鄭畋和沙陀軍素有交情,此番將軍回京就是他代旨行的詔。

    「李克用?!」

    少年皇帝神色變了變,這名字他從眾臣口中絕沒少聽過。

    鄭畋繼續接話道:

    「皇上多日前剛簽下對沙陀部的嘉賞令,臣就派人星夜兼程將李將軍請至京城來了。"

    "嘉賞令?這個?"李儇一臉犯著糊塗,轉頭望了望身側的老宦人田令孜。

    田令孜沉頓了一下,接話道:

    "皇上聖明,因先前李克用將軍率沙陀部於江淮地方追剿黃巢反軍有功,你上月曾特頒旨令其回京行賞的。"

    經這一提醒,李儇方才若有所悟道:

    "是是,虧得統領提醒,事務一忙,朕都險些忘掉了。"

    簡方眼看著這一老一少的一番戲份十足的對答,心暗想,剛才若沒鄭相提醒,估計將軍這趟京城就是白跑也未可知了。

    皇帝李儇振了振衣,少年的臉蛋朝李克用一本正經道:

    "將軍為我大唐社稷之重一路上奔波辛苦了!"

    李克用又拜:

    "為君王解社稷之憂,乃臣子之職,克用絕不敢言苦。"

    "甚好,甚好!"

    李儇龍顏甚悅,表情生動起來。看來年紀雖小,倒還是明白屁股底下江山的重要性的。

    簡方暗嘆口氣,繼續匍匐跪在一旁。

    皇帝李儇點頭回顧田令孜道:

    "來啊田總管,代朕向李將軍宣嘉賞詔。"

    話音剛落,簡方卻聽到田令孜不動聲色道:

    "皇上稍慢,臣有一事正好想問及克用將軍,待此事問清楚后再頒詔不遲。"

    大殿倏然鴉雀。

    簡方抬頭偷瞄了李克用一眼,李克用身姿依然沉著,面目鎮定。

    "田統領有事請問。"

    "田某請教將軍可認識一人否?"田令孜啟唇發問間眼神忽又犀利起來。

    "敢問統領所指何人?"

    "此人姓劉名馳馳。"田令孜一字一句道。

    李克用抬頭迎面而視。

    "劉馳馳?此人為何人?"

    田令孜一步步踱下台階道:

    "此人長安人士,劍客出身,現為朝廷之通緝要犯,但不知將軍可認得此人?"

    簡方頓覺得手心汗出,耳畔卻聽李克用毫不猶豫道:

    "回統領,克用不認得此人,也未曾聽說此人。"

    "當真?"田令孜人在丈外,語氣卻已逼迫過來。

    "君前無戲言,克用確不認識此人。"李克用隨話起身,語氣不興,然而卻透著毋容置疑。

    "那我怎聽說,曾有人於京郊見到過將軍和這劉馳馳混跡於一路?"田令孜依然不饒道。

    "是么?"李克用揚起頭,唯一的左眼爍爍有光:

    "克用奉聖命衛戍山西,素來以晉地安危為一己重任,除非公務否則甚少回京,更別說與長安城內一重犯有交,敢問田統領的消息從何而來?"

    田令孜眼神從李克用臉上陰鬱地一掃而過:

    "年初開春之際將軍可曾到過長安城?"

    簡方在一旁只覺得心跳得厲害。

    李克用略是蓬卷的髮髻依然揚著,那是一顆驕傲的沙陀頭顱。

    "不錯!李某確於今春到過長安。"

    "那將軍到長安所為何事,又有何人相隨?"田令孜緊問道。

    "克用但凡到長安只為軍務,不為其他。"李克用坦然答道。

    田令孜臉上咧出絲乾癟的笑來:

    "若為軍務,那老夫怎不知曉?"

    他是十萬神策軍統領,雖說唐軍早有內外之分,但照理而論,他如要過問地方軍務也並無失當之處。

    知道這老頭是在尋釁,李克用正待考慮如何答他,卻想不到一旁的首相鄭畋搶前從容道:

    "我看田總管大可不必如此介意,當日克用將軍趕來長安不過是與我磋商剿御黃巢叛軍之事,事出有因,就不必拘泥於你我的細節了吧!"

    歲月的皮膚褶皺讓這姓田的老兒一眼看去沒甚太大的表情變化,不過簡方卻注意到他眼神里瞬間有如刀光閃了一下,接而收斂般地緩了,他轉臉微向李克用:

    "既鄭相都出言代為解釋,那田某也無甚可說,只不知你那一趟同行還有何人,老夫可是聽說將軍身邊不止一人。"

    李克用回道:

    "不錯,那次長安之行共是三人,除我以外還有兩員副將。"

    "副將?"田令孜極是敏感地問了句。

    李克用看他一眼:

    "兩員副將,一人就是此刻隨我進殿面聖的簡方將軍。"他回頭朝簡方處略略示意了下,"另一人是我同胞兄弟李克讓,雲州營牙將軍階。"

    田令孜目光從簡方臉上一掃而過,頗有些深意道:

    "將軍哪來的胞弟,怎麼從未曾聽人提及過?"

    李克用豁然笑道:

    "我這胞弟克讓天賦異稟,自小習武驍勇善戰,十五歲就隨我一起四海征討,早累下戰功無數。此次江淮一帶追剿黃匪,論及功高,無人可以與之匹敵。但他偏卻是個不吝功名性野的主,所以至今未曾聞達於朝堂之上。今如不是蒙田大統領提及,我斷然也不會說到他。"

    "是嗎?"田令孜眯眼道:

    "如拿他與將軍你比較呢?"

    李克用抬頭笑道:

    "這個,論及武力,恐怕我還真差了他一籌。"

    一旁鄭畋聽到後面露欣喜:

    "那你這胞弟李克讓現在哪裡?雲州還是江淮?"

    "不瞞鄭相。"李克用略帶無奈道:

    "他此刻就等候在城外客棧,我怕他少識魯莽唐突了禮節,所以未敢私自做主帶他入京。"

    "那正太好不過!"鄭畋一闔掌,立即回頭諫道:

    "皇上,以微臣之見,不如趁此機會將這少壯有為的克讓將軍也一併封賞了,如此一來,我大唐豈不是又得一定國安邦之才。"

    皇帝李儇有些猶豫,不住看他阿父的臉色。

    鄭畋追問道:

    "怎麼?值此朝廷用人之際,難道田大統領還在猶豫不用此能人嗎?"

    田令孜忙擺手:

    "唉,老夫怎會是這個意思?再說了,此是關乎到江山社稷的大事,我怎能私自替皇上做主。"

    說畢,扭頭沖李儇拱手:

    "皇上,鄭相所言極是,不妨就此將克用將軍胞弟先招入朝內,也好等日後再委以重用。"

    少年皇帝這才平展出右手道:

    "那就宣朕旨意……"

    至此,殿下的李克用和首宰鄭畋終於可以輕鬆地相視一笑了。

    ……

    簡方和劉馳馳一直站著說著,講到細節遞進發展之處,劉馳馳聽得入神,竟一點不覺得累。

    劉馳馳問道:

    "事情原委真是這樣?"

    簡方點頭,接著道:

    "至此,皇上念你少勇驍戰,累戰功卓著,這才下令降旨擢升你為三品金吾衛將軍。此事前後皆是我主公一片苦心所致,你萬不可再辜負了將軍。」

    劉馳馳這才有些回過味來,難怪昨晚酒宴上李克用說那一番話時那麼成竹在胸,再想想他今早臨行時跟自己所說的,原來是他早就打定好主意的。

    簡方接著道:

    「聖旨起后,我主公擔心你接到信時措不及防一時會不過意來,故特命我隨頒旨的吏官一起回來,也好一旁提醒些你。」

    劉馳馳啞然,自己義兄思慮縝密,心機頗深心思頗深,看來還真不是一個粗線條的魯莽漢子。

    看劉馳馳愣愣不語,簡方不由面色得意道:

    「怎樣,辦得如何?驚喜否?」

    驚喜嗎?怎麼連劉馳馳自己都有一種被驚嚇到了的感覺?

    站在開著一樹荼靡的院落當中,劉馳馳還未從恍惚里轉過神來。

    他覺得有點懵。

    覺得如似有一股無形的潮湧過來,自己開始有點身不由己了。那個聖旨中提及的叫作李克讓的傢伙,讓自己身若幻境一樣,不知何時,自己已不再是自己了。

    他一陣激靈。難道自己無意觸發了時空里的某個機關?腦里突然閃過徐謙提到過的一個詞—時間縫隙。

    劉馳馳乍起了一身寒。老天!該不會就此要改變歷史,淪落到時空的萬劫不復里吧!

    然而此刻大夥都在,全客棧人的眼光都在熾熱地看著他,簡方也在,連林筱這個唯一清楚自己身份的女人,也在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鬼知道這女人心裡在想著什麼,她眼波流動處,彷彿有話要對自己說。

    看了剛才的經過,即便不懂聖旨里的文法和措辭,林筱還是大致看明白了。雖說她不懂劉馳馳是走了什麼狗屎運,但起碼她是看懂這男人要當官了。

    而且,還是非同小可的朝廷命官。

    果然沒看錯,這男人是個「礦」。他現在居然受封了,就此發跡手握重權了。

    當他倆走到一旁說話時,她的眼神便一刻都沒移開過。

    簡方忽想起來什麼:

    "哦,話既已說到這裡了,那劉兄弟你還得答應我一事。"

    「何事?」劉馳馳問,只在那麼一瞬間,他從簡方表情里突然想起了簡彤。到底是一奶兄妹,連說話表情細微之處都是那麼相像。

    簡方看一眼剛才那吏官帶來的紫色朝服,道:

    「明日一早,你需得梳洗拾掇乾淨,換上這身袍服,與我一起大大方方進京一趟。」

    劉馳馳皺眉頭甚不解:

    「進京能有多大難事?何需裝扮得如此光鮮堂皇,出入招搖?」

    簡方看他一眼道:

    「你見過哪個受過我皇封勛之人進殿覲見時是一身襤褸蓬頭猥形的?」

    聽這話,劉馳馳倏然提高了聲量:

    「覲見?!你說見誰?」

    「當然是當今皇帝!你這新晉的金吾衛將軍上殿叩謝龍恩當然是理所應當的事。」

    「你說明日要我與你一起進京覲見當今皇上嗎?」

    「不然如何?」簡方盯向他:「你可是皇上此次親自賜賞的。」

    沒料到還有進殿這一說,劉馳馳當即躊躇起來,他矛盾著試探問道:

    「此事來得突然,能否容某考慮下再講?」

    簡方搖頭:

    「不行!此事萬不可怠慢。你既已奉詔入為我朝將領,這起碼的君臣之禮豈容忽視!再說將軍屆時也會在殿上候你,你萬不可負了他的一片苦心。」

    劉馳馳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裡怏怏罵道:

    套路!全他媽的套路!媽的,誰他媽想當這官了,還不是給你們緊急著上竿給架的!

    他踱步著回到大廳坐下,悶悶不響。

    簡方尋他對面太椅坐下,伸手捻茶蓋兒不急不慢吹弄著浮沫,說道:

    「馳兄弟,你自不用多想。將軍如此安排必有深意,這封賞對你而言本就實至名歸之事。你就只管照著將軍意思做就是了。」

    劉馳馳長吁一氣,好半天才抬頭。

    他妥協:

    「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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