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柑的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淌,那是她的骨肉,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的……孩子啊。
莘柑搖搖晃晃的向前走,那一束光,終於落在了她的臉上。
裴昭看清楚了她的臉,看清楚了她嘴角的那一道長長的傷疤。
電光火閃之間,像是什麼東西忽然在他腦子裡劈過——
他想起來了,他終於想起來了!
她不是什麼春草,她是莘柑,她是姜星爾一直都在找的莘柑,她是,他昔日曾見過的,莘柑……
可如果春草是莘柑,姜心戀為何要這樣做?
裴昭整個人似乎都凝固了,他腦子裡先是一片的空白,而最後,那空白里卻又浮動出了一幀一幀模糊的畫面。
「你……你受傷了?要不要我幫你打電話報警……」
「你,你要幹什麼……」
「你再耽擱下去,你會死的……」
「把你的胳膊給我,衣袖捲起來……」
「幹什麼?」
「別怕……」
「別走……」
莘柑,莘柑……
「莘柑……是你嗎?」
裴昭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個女孩兒蒼白如鬼的一張臉,逐漸的看不清楚了……
莘柑?
他怎麼會這樣喚自己?
他怎麼知道……她是誰?
她的名字是什麼?
裴昭緊緊的抱著承鄴,承鄴還什麼都不知道,一臉懵懂天真。
裴昭的眼淚落下來,冰涼的落在承鄴的臉上,承鄴的小手抬起來,胡亂的抹著。
他自記事起,就沒有流過眼淚。
哪怕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的時候,他依舊沒有落過一滴淚。
可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心裡難受的緊,他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地下室塵封的門再一次被人打開。
有人開了裡面的燈,刺眼的燈光忽然落下來,莘柑受不住這忽然而來的亮光,立時雙眼刺痛滾下淚來。
她緊緊的捂著臉,整個人都在顫抖。
她不敢見人,也不願見人。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灰撲撲的見不得光的老鼠,她不敢讓自己立在人前。
裴昭揮手,讓所有的人都離開。
承鄴也被人抱走。
這孩子這會兒卻很乖,卻也許是剛才哭的太狠,累壞了,趴在抱著他那人的肩頭,頭一點一點的,很快就睡著了。
裴昭一步一步走進去。
莘柑依舊那樣坐在地上,雙手緊緊的捂住眼睛。
數月不見亮光,她很難適應。
裴昭走到她身前,他的手掌抬起來,輕輕的放在了她乾枯毛躁的頭髮上。
「那一年,在蓉城寺廟的後山,救了我的人,其實是你,對不對?」
裴昭的聲音一片澀啞,說到最後,尾音里含了一聲的哽咽。
他的手掌摩挲著她的發頂,一下一下的摩挲著,那樣輕柔,像是他摩挲的是什麼珍稀的寶物一般,像是她不是被人視若草芥的螻蟻,她也會是某個人捧在手心裡的寶。
她不說話,只是肩膀顫慄著,眼淚掉的更凶,是因為這亮光刺的疼,也是因為他的這句話。
裴昭忽然站起身,把燈關掉了。
關了燈,他又折轉回來,就坐在地上,自后輕輕環抱住了她瘦的如柴的身軀,她身上的味道很難聞,她頭髮像是枯草一樣,也很難聞。
可他就抱著她,甚至將他的下頜輕輕抵在了她的肩窩裡,在她的耳邊對她柔聲的說話:「那一年在那個小城,你聽到阿慈喊我的名字,你已經認出了我,是不是?」
莘柑捂著臉,淚如雨下,她想要搖頭,可此時否認,又有什麼意思呢?
「再後來,與我兩次纏綿的那個人,其實也是你……」
「為我生下承鄴的,也是你……對不對,莘柑,我說的對不對?」
他忽然抱緊她,將她的臉轉過來,要她看著他,看著他那一雙通紅的眼睛,要她點頭,承認這一切。
可她不說話,她只是那樣垂著眼眸,安靜的落著眼淚。
「你曾離我這麼近,我甚至就坐在你身邊與你說著話,那些夜晚,就在這後園子里,你就站在我的面洽,可我卻不知道是你……」
裴昭的眼睛紅的厲害,他抱著她,雙手顫慄著收緊:「莘柑,你那時候一定很難過是不是?你一定心裡恨怨恨我,你救了我,可我卻娶了別人,讓你受盡了苦,受盡了委屈……」
「濟源大師說的沒有錯,從來都沒有錯,從前我是個瞎子,後來我的眼睛恢復了,我依舊是個瞎子……」
「莘柑,你看看我,你打我,你罵我,好不好?」
裴昭將她的臉捧在掌心裡,她整個人幾乎瘦幹了,她的臉頰凹陷下來,掌心裡她的皮膚粗礪而又乾燥,她才多大,她與星爾該是同歲,如果也不過二十五歲的好年華……
可她卻被糟踐成了這個樣子。
莘柑依舊那樣動也不動的坐著,她眼中的淚,到最後仿似也流幹了。
那一雙眼瞳,就空洞著,灰敗著望著斑駁的地面。
他說什麼,做什麼,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這個人,這副身子早已破敗不堪了,就算所有的過往都被揭出來,又如何……
她一個被人奸.污過的女人,難道還妄想能嫁給裴昭做裴家的太太不成?
豪門貴胄之家,最看重的就是名聲。
可她莘柑……
她輕輕搖了搖頭,她沒有力氣從裴昭的懷中掙開,她也就乾脆不再掙扎。
夏日裡的棉襖,冬日裡的蒲扇,總是晚來的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願意永遠這樣沉寂下去,因為她有了兒子,她的兒子,將來不能因為有一個被人奸.污過的母親,而拖累了名聲,影響了前程。
「莘柑……」
「裴先生。」
莘柑的聲音粗嘎而又沙啞,她開了口,眼睫輕顫著,緩緩的抬起了眼帘,她看向裴昭,卻又像是根本沒有看裴昭。
「我不是什麼莘柑,你大約是將我認錯成了別人……」
她說著,甚至微微的笑了一笑:「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也不是小少爺該來的地方,以後,你們都不要再來這裡……」裴昭定定的看著她,他忽然抬起手,指腹輕輕落在她的眉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