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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師父很多 - 第五十六章 浩然正氣(萬字巨章,另外請假)字體大小: A+
     

    那約莫是夏侯家暗衛出身的武者說完了兩句話,垂首不言,夏侯軒眉頭已經緊緊皺起,他既生性慎重,便尤為不喜歡這種超過預料的變化。

    被同為宗師的章左聲暗算,打散了氣機,若是下三品時以外門功夫築基的武者,還剩下了一身的體魄。

    可若是儒門這般養氣登樓的武者,氣脈逆行衝撞,便當真如同廢人,手腳不能發力,否則必然百脈劇痛,難以遏制。

    已經落了個這種下場,卻還要往一葉軒而去。

    難不成覺得靠自己一張嘴便能說服一葉軒此時弟子不成?

    果然腐儒。

    他嘴角習慣性抽了一下,扯出嘲弄的弧度,看著自己布下的暗子,知道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迂腐男人,自己素來喜歡錦上添花的最後一落子,這一次算是惹出了麻煩,身後女子心性自己了解,她會如何行事更是清楚。

    夏侯軒輕呼口氣,將那絲絲燥氣壓下。

    旁邊江瀾閉了閉眼睛,然後張開,安撫旁邊豁然起身的吳穹,然後朝著身後面面相覷的眾多武者,深深一禮,道:

    「一路至此,瀾多些諸位高義相助。」

    司徒徹想說些什麼話,卻又只是沉默。

    所有武者都有些沉默,他左右看了看,沒什麼人說話,突然覺得有些心中煩躁地厲害,再往前看去,那如一枝青蓮的女子看著他們,背後是空闊的長道,兩側風起,少女鬢角黑髮微動。

    再往遠處是一葉軒高聳山門,因為離得近,便如同擎天巨柱一般,衝天而起,看不著往日里青竹蔥蔥,一片黑壓壓彷彿要傾倒下來,倒是襯得這少女身子單薄許多,彷彿從那山上吹來一陣山風便能夠將她折斷。

    江瀾神色平靜,施完這一禮,再取下了腰間一枚玉佩,玉色通透,上面浮雕江河波濤,江水青碧,與玉色相得益彰,顯見價值不菲,遞給司徒徹道:

    「此後路途不遠,瀾可自行,諸位各請還家。」

    「這一枚玉佩可在當鋪當去些許銀兩,便當謝禮。」

    司徒徹下意識回絕道:

    「這如何使得,我等,我等……」

    江瀾開口道:「知道司徒大俠諸位是因為道義而來,但是其中諸多折損,人生天地之間,並非獨自一身,也有妻兒老小撫養。」

    聲音柔和,周圍很安靜,司徒徹感覺到了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出的窒息感覺,江瀾微微一笑,拉起他手掌,將那價值千金的玉佩放在他手掌上,這玉佩很輕,卻彷彿拖著了沉重的昆崙山,司徒徹所修是費破岳所傳下來的外門功夫,力道猛烈,此時手掌竟然在微微顫抖不停。

    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話,但是喉結上下動了動,只是發出了沉悶的痰聲,那邊因著距離比較近,而顯得越發高大的一葉軒山門在他心裏面投落下來陰影。

    每過去一息時間,就讓他的勇氣褪去了一份。

    若還是少年時候,在江湖闖蕩,自然無懼廝殺,連刀在身上拉開口子都覺得酣暢淋漓,這十數年間攢下家業,娶了妻子,有了孩兒,也將母親自扶風郡下縣城接了過來。

    安和的日子以及家人未曾折損他的勇武,卻令他的心性柔軟下來,不復原本那麼剛硬。

    就如同劉陵說的那樣,家中青梅熟透,卻再沒有酒味,這樣的話最是能撥動他的心境,手指顫了顫,下意識將那玉佩反手握在了手中,卻又像是燙手一樣猛地鬆開,面上浮現掙扎之色。

    江瀾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轉過身來,朝著一葉軒走去,一步一步,在這樣的時候,才能夠看得到少女身上那和尋常女子不同的堅韌風姿。

    離棄道砸了咂嘴,道:

    「卻也是個讀書人。」

    夏侯軒平聲道:

    「你爹在那裡,你要去?一葉軒祖業不要了嗎?不怕對不起你的諸位先祖?」

    江瀾睜開眼來,道:

    「一葉軒原本就只是一些讀書人結廬而居的地方,哪裡稱得上什麼祖業,若說祖業,也是那位夫子傳下的文章道理,而非山石草木奢靡之物。」

    「你若要祖業,隨意去一間書院里,只是十枚大秦通寶,上面一字一句,就是一葉軒的祖業。」

    夏侯軒冷笑道:

    「那你是要去找甚麼道理?孝道?」

    江瀾道:

    「我只是找我爹。」

    聲音微頓,抿了抿唇,道:

    「至於這種事情,夏侯少爺這般精於計算,心性涼薄的人,大約是不會知道的。」

    夏侯家家大業大,父子有隙,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這一句話算得上是專門往傷口上落刀子,刁鑽心狠,就是吳穹都覺得有些過分了。

    夏侯軒一雙讓人看不真切的丹鳳眼半眯,看著這從小看到大從未看厭的女子,呵一聲輕笑,沉默朝著後面退開一步,然後看著江瀾平靜騎上了駿馬,從旁邊奔走離開。

    吳穹搖了搖頭,朝著眾人深深一禮,然後長笑一聲,說書生道腐儒,天下書生最是不缺意氣。

    死即死了,死前也要在章左聲面前罵個痛快。

    騰身上馬,緊跟其後。

    一路揚鞭跟在了江瀾身後,有風而來,這一條回一葉軒的路他不知道已經走過了多少次,卻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的危險,也沒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壓抑的心臟快速跳動,竟然有孤騎走大漠的豪氣,心胸越發開闊。

    走出越有數里地,卻發現了前面少女肩膀微微顫動,察覺不對,緊追上前去,一回頭看到江瀾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少女抬頭看到吳穹,笑道:

    「這樣子,他應該就會覺得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怨毒女子了罷?他本就對先前那一件事情有所成見的。」

    「這樣子他往後也能放下年少時候那些玩鬧的事情,然後找一個和他志趣相投的女子相守,之後再和她提起我的時候,心裏面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罷?」

    「或者從不會再想到我。」

    「我往日曾有很多次想過嫁給他的那一日,就連讀書的時候都會想,想得笑出來,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在他眼裡最後的印象竟然是這樣子的……」

    眼淚不受控制噗噗噗落下來。

    吳穹心中有些痛,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眼前的少女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鎮定的,從容的,是所有長輩心中所嘉許的那個令人喜歡的後輩,卻從未曾這樣哭過笑過,或者臨近死亡的時候,總會叫人展現出隱瞞的一面。

    以天下之大,江湖之遠,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除去死亡,也只是大醉了。

    家教禮數甚是嚴格,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眼前有過這樣大情緒波動的少女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淚痕,吸了吸鼻子,呢喃道:

    「我是應該藉助夏侯家的勢力,等他坐上了夏侯家家主之位的時候,我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位,那個時候,再以夏侯家反擊一葉軒。」

    「甚至於若能借著夏侯家的名望,這一次全身而退也是可能的。」

    「可我喜歡他啊……」

    「我只盼他好好的。」

    吳穹沉默,委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為了能夠避開前面可能的設伏點,故意自南方而行,繞過了一處大的圈子,然後再折返向北,往山門而去,馬速較快,期冀能夠在江陽上山之前趕到了地方。

    約莫用去了半個時辰,吳穹看著遠處越發清晰的山脈,拉近了馬韁,開口輕聲道:

    「要到了。」

    「嗯。」

    江瀾已經拭去了臉上淚痕,神色恢復了原本的鎮定和從容,甚至於可說,哭過之後,比之於先前所行更為堅韌,雙眼微微瞪大,沿著道路的痕迹來回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卻始終未曾看到。

    旁邊吳穹突然道一聲:「果真在那裡!」

    江瀾心中微動,順著吳穹所朝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道路上有一道身影,穿著一身蒼灰色的長衫,身量並不很高大,走起來很慢,但是一步算是一步,很穩,也很重。

    竟然有了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江瀾神色變化,道了一聲爹,那邊一往無前的身影彷彿是給某一條肉眼難以望見的繩索給拉扯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向江瀾的方向。

    那是個模樣有些許古板的書生,一雙黑眉,眸子氣度平和,只是已不如往日那般澄澈無礙,放在常人身上,這就是元氣大傷的表徵,若是一氣開天門的宗師級武人,便是被廢了氣機的最好證據。

    江瀾鼻子一酸,衝到那書生旁邊,抓住他衣袖,卻只是道一聲爹便再說不出話,那書生先是沖著勒馬停下的吳穹微微頷首,然後伸出手來,輕輕撫在了江瀾頭頂,一如既往,溫和道:

    「你怎得來了?還如此模樣,成什麼樣?」

    江瀾不說話。

    江陽似乎知道了些什麼,看向吳穹,行事頗為迂腐的老者朗聲一笑,道:

    「看軒主模樣,已經以清水濯面,正衣冠,佩香蘭,當是要上山尋那章左聲辯論,老夫雖然不才,願意一同前往。」

    江陽微笑,頷首道:

    「然也。」

    吳穹抬手正了正頂上竹冠,已經做好今日死在此地的準備,章左聲既然能夠得享天下大名,那自然並非是易與之輩,手中少宇劍算不得神兵,卻也相差未遠,雖稱豪邁曠達之士,可哪一個豪邁之士能夠做得出這種事情?

    不過脛脛然小人哉。

    江陽卻未曾挪步,只是看向他們來時的方向,道:「還有一位大客未到,且先稍待。」

    吳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哈哈大笑,方才心裏面的心疼和憋屈突然便一散而空,江瀾瞪大了眸子,下意識看向了那邊的方向。

    不片刻時間,便有馬蹄聲若雷霆,狂奔而來,當先一人雖然穿一身布衣短打,氣度卻不差,眸子里隱隱有些戾氣,身上有血腥味道,吳穹定睛一看,這幾人竟然是直從大道上有埋伏之處闖將過來,不由咂舌。

    那馬奔來,夏侯軒一拉馬韁,翻身下來,趨步往前。

    吳穹看到了在其身後,除去宮玉,薛琴霜以及那名出身於天下第一庄的弟子外,竟還有兩名老者,那深藏不露的僕役也在,最令他意外的卻是田志德也在一旁,抱著銀槍。

    他面容動容,說不出話。

    江陽卻似乎早已經有所預料,鬆開拉著女兒的手掌,朝著離棄道所在方向長揖一禮,平靜道:

    「江湖散人江陽,見過離將軍。」

    一道道目光看向離棄道,離棄道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壺,看著眼前有三五分眼熟的中年男子,始終不能將他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影子聯繫起來,蒼眉微皺,緩聲道:

    「是你。」

    江陽直起身子,微笑道:

    「蜀左前營中,已經有二十餘年不見。」

    離棄道上上下下看他,突然語帶嘲弄道:

    「一葉軒果然是厲害,當年以一劍殺潰三處營地,旬日之間刺殺我大秦校尉以上將領七十三人,逼得諸多將領寢不脫甲,甚至於每夜不敢入睡的煞星,在你一葉軒中,竟然只是一介腐儒?」

    「若是如此,天底下腐儒可果真了不得。」

    一言既出,眾人神色驟然變化,誰也沒有想到素來名聲都有些心善,甚至於窩囊的江陽竟然曾經是這樣一位實打實的狠角色,吳穹手掌微微一抖,至此已經猜出了眼前這一身青衫做文士打扮的究竟是何等氣焰彪炳的人物。

    離棄道將白錫扁酒壺放在腰間,不知如何,已經出現在了江陽身前,看著那雙墨色瞳孔中平靜倒映出的自己,淡淡道:

    「說出這種事情來,是打算和我算算舊賬嗎?」

    江陽不答。

    離棄道瞥見旁邊頗為緊張的吳穹,眼皮耷拉下來,道:

    「只是可惜,若是你如今還是當年那殺人不需第二劍的儒家高手,我還有興趣和你掰扯掰扯那些被你削去的人頭,而今卻真的沒甚麼心氣欺負你一個氣機散去的廢人。」

    「說罷,想要求我做什麼事?是要保住你的女兒嗎?好說,不過一記手刀的功夫。」

    江陽搖搖頭,道:

    「當年我便對你很有興趣,恨你,卻又殺不得你,敬你,心中卻又畏你,而今有這機會,一葉軒山上有飛瀑從天來,堪為一景,不知道離將軍可有興趣一觀?」

    離棄道深深看了一眼這個年少成名,曾自負蜀國文氣七成在我的書生腐儒,笑一聲,道:

    「自然可以。」

    那邊劉陵走上前來的,彷彿要急著占些便宜般大聲道:

    「勿要忘了我,勿要忘了我啊,哈哈,當時候和吳穹你說好要請我喝飽了山上的國士無雙,有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把我扔下?!」

    江陽微笑,道:

    「若是先生有興緻,自然應該如此。」

    言罷輕輕拍了下江瀾頭頂,只是一如往常笑了笑,轉身朝著一葉軒走去,江瀾下意識要追去,離棄道隨手一指,雷霆暴走,彷彿天雷爆射一般,在地面上勾勒出了一道肉眼可見,奔走不息的雷霆屏障。

    不曾言語,不曾說明,但是卻已經讓身後那些人知道,這已經是老一輩人的糾葛和故事,你們不需要參與其中。

    一葉軒今日弟子眾多,皆持劍而立,人人皆為章左聲一脈弟子,共有約五百人,其餘弟子皆被囚禁,或是以種種理由離開宗門,但是即便是這些人,畢竟讀過書中道理,在面對著往日和善,對他們都很好的江陽,幾乎下意識朝著後面退開了一條道路,目光同劍鋒一同偏開。

    這位軒主是真的待他們很好,無論是誰向他請教問題,都會很認真地向提問的人回答,若是不知道,也會說來日再尋些典籍給他解答,非常抱歉。

    所以即便是已經叛向章左聲的五百名弟子,卻也不願意與江陽為敵,手中長劍劍鋒低垂,任由那些混在其中的執事弟子低聲命令,也不向前,只往兩旁退讓開了一條道路。

    江陽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彷彿往日那般,向著給自己讓開道路的年輕書生弟子們微笑頷首。

    可是不片刻時間,山門下卻又來了一行人。

    …………………………

    葉柱華被廢去了一身武功,並被強行服下丹藥,被留守在茶肆旁邊的神武府弟子,夏侯家暗衛牢牢把手,縱然是其全盛時候,想要逃開都極為困難。

    茶肆上喝茶的熟客,早已經一個一個跑了乾淨,現在這茶肆中只剩下了看清局勢,憂心忡忡的茶博士,以及一位今日方才過來飲茶的茶客。

    那位年紀雖然不小,風姿甚是儒雅,一頭灰發,唯獨兩鬢純白,看去便是極有學問的人,茶博士對其頗有好感,輕輕抿一口清茶,當年以一己之力聯合六國逆向伐秦的縱橫子蘇谷眸子看向一葉軒,呢喃自語道:

    「離棄道,許久不見了。」

    「當年你欲殺我千百遍,而今卻見面不相識……」

    他一手拂過鬢角白髮,複雜笑道:

    「原來你我都老了。」

    江陽緩步往上走,每走過了一處,便說出這地方的典故經歷,如數家珍一般,聲音溫和平緩,卻讓吳穹鼻子發酸,幾乎潸然淚下,江陽此時氣機已經潰散,卻沒有一個人攔在他前面,堪稱長驅而直入。

    過去前面夫子殿,走過曲折迴廊,周圍有水汽升騰,千萬傾水重重砸落了百丈以上山石落差,轟然聲音彷彿雷鳴。

    在瀑布之前,又一塊青石,石頭上盤腿坐著一名中年儒生,和江陽不同,穿著青紫色長衫,貴氣逼人,上面罩了一層白色紗層,不顯累贅,卻有幾分飄逸之感,背對著眾人,看向了飛流直下的瀑布,突然開口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師兄,你還是來了。」

    吳穹拳頭攥緊,雙目怒睜,江陽抬手阻攔他,看著那熟悉的背影,平靜道:「你偷襲於我,當時翻墜山下,尚且未曾和你說得明白。」

    「你錯了,師弟。」

    瀑布突然止住,千萬傾沉重水流停在空中翻滾,那邊中年儒生突然笑出聲來,笑聲越發大,突然化為了一聲怒斥,道:「錯的是誰?!」

    「家國大事,是誰,蒙受國君天子恩德!卻不思報國?!是誰,和殿下情同手足,卻連最後一面都不曾去見?!」

    「我錯了?!哈哈哈,背信棄義,不忠不孝的人,分明是你!」

    「大蜀殿前詔侍翰林學士,江陽江文和!」

    氣勁暴起,沉重的瀑布水流轟然砸落,直如悶雷暴起,億萬計水汽升騰而起,震得人耳轟鳴。

    …………………………

    「年長者有年長者的氣魄和過去,這沒問題,但是年少者也應該有年少者的桀驁,要不然的話,委實撐不住上一輩的東西,最起碼,也要親眼去看看。」

    夏侯軒站在了江瀾的前面,輕聲呢喃,更往前去,已經是一葉軒衝天而起的山門,先前那些弟子沒能夠阻攔住江陽四人,那些執事本就有些惱怒,現在才過去幾人,卻又來一撥兒,心中瞬間激怒。

    五百持劍弟子,結成了劍陣擋在了山門上。

    劍意衝天,有清氣在上方浮動。

    劍陣是為,浩然正氣。

    為首一人年有三十餘歲,在山門中居要職,認得江南道高門子弟,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夏侯軒和被擋在了夏侯軒身後的江瀾,心中微動,掙扎幾番之後,刷得一聲抬起右手來。

    身後劍陣隨之而變化。

    劍氣攪散了清氣,化為凌冽劍意。

    可在此時,這位山門中頗有兩分名望的人物突然看到了另外有一人走上前來,穿著一身布衣短打,若是生得俊朗,器宇不凡,便如夏侯軒那般,即便是只穿著一件尋常布衣,也能有十成十的風流氣度。

    可是這人卻只是面目憨厚,一眼便知是寒門子弟,背後甚至於還不倫不類背了把拿著藍布包裹的竹傘,看上去叫人滑稽。

    那執事微一皺眉,夏侯軒身份了得,江南道江湖中人人皆知其受夏侯家重視,而今一葉軒無論如何算是風雨飄搖,懸而未定的局面,若非事情緊急,他亦是不願意對夏侯軒出手。

    而江瀾,誰人都知道江瀾身份對於此時的章左聲有多大的意義,他若是不小心傷得了些許,恐怕事情過後少不得苦頭。

    當下目光落在那憨厚僕役身上,便打算要殺雞儆猴,讓那兩人知難而退,雖如此,卻也沒曾放鬆了警惕,能面對著五百人劍陣而面無懼怕之色走來,不是憨傻之輩,便是胸有成竹。

    略一揚手,分出三十名弟子,組成劍陣模樣,緩步而來。

    王安風深深吸了口氣,筋脈當中,氣機滾滾而動,看一眼這衝天而起的一葉軒山門,抬起右腳,穩穩踏前一步。

    一氣呵成,貫崑崙。

    凝重氣機滕然升起。

    奔向前來的劍士未能及時察覺,往前衝出數十步時候,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巨獸所衝撞,面色大變,瞬間七倒八歪,踉蹌後退,手中之劍哐啷哐啷落了一地。

    王安風又上前一步。

    心無旁騖,氣機毫無遲疑,越過一層關隘。

    肉眼可見的一圈氣浪擴散。

    那名執事手中之劍,雖然遠遠比不上葉柱華手中名劍,卻也並非尋常的千鍛兵器,這一下竟然直接朝著後面彎折而去,執事心中一突,灌注內氣令劍身筆直,心中惕醒,左右看了兩眼,發現弟子竟然朝著後面慢慢退卻。

    再往前看,這憨厚僕役神色平緩,氣度非常,心中震動,隱隱升起了懼怕之心。

    可今日已經有一次失職,若是再將此人放入門中,到時候追究下來,那代價恐怕不是自己所能夠承擔的,一咬牙,怒呵道:

    「來者何人,來闖我一葉軒!」

    「還不速速退下?!」

    王安風仿若未聞,再往前一步,右腳在前,肩膀下沉,右手原本低垂,這一下順勢抬起,從容不迫,氣凝如山。

    如昆崙山。

    下一刻,昆崙山傾倒而下。

    轟然氣浪暴起,當先數名弟子口噴鮮血暴退,手中兵器盡數斷折,周圍弟子散開,手中兵器森銳,王安風站起身來,平視這些出身大派宗門的弟子。

    那執事已經心中驚部,怒喝道:

    「你究竟何人?!」

    王安風右手抬起,嘩啦一下將背後緊緊纏繞起來的包裹取下,嘩啦一聲拄在身旁,回答道:

    「神武府,王安風。」

    執事微怔,腦海中思索著記憶中的大宗派和大世家,並無所獲,直到他的記憶收回到了最近,才突然意識到了這六個子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義,渾身冰涼。

    王安風左手負在背後,左手搭在了長條狀包裹上,微一用力按下,只得聽聞噗呲一聲響,藍布如同蝴蝶四散,露出了那一柄在江南道江湖中惡名鋪天蓋地的木劍,劍成八面,一側有道門符籙,一側是佛家箴言。

    那劍錚然長嘯。

    他將手中劍抬起,自身氣機藉助戰意節節攀升,終於和手中神兵聯繫在了一起,彷彿能夠沖霄直上,短暫一窺那千山萬水的風姿。

    他面對著前面五百名持劍弟子。

    他平視著五百名居高臨下的劍士,平視這坐鎮江湖一方的七宗之,平靜道:

    「王安風要上山,你們擋不住。」

    億萬傾水量生生砸在了山石上,水花四濺,鳴聲如雷。

    穿青紫色長袍的男子轉過身來,看著自己曾經最是親近的師兄,他比師兄小不少,自小是師兄教他道理經文,現在他對於這個溫和甚至於老實窩囊的男人已經極為失望,道:

    「你仍覺得我錯了?」

    他不知自嘲還是嘲諷江陽,笑了一聲,道: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麼?」

    被點破了年少時經歷的江陽輕輕點頭,道:

    「知道。」

    「你想要利用手中《天問》殘卷,布陣阻隔大秦龍氣,令本已經死去的西蜀國國運重起,重啟戰亂,定國運,只是未曾想你竟然如此心急,先對我下手。」

    章左聲瞪大了眸子,不敢相信江陽竟然什麼都知道,心中旋即便有火焰升騰,抬手指著天上穹頂,大聲道:

    「那你覺得我為何錯了?!」

    「我輩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看那書上道理,有兩袖清風,為國為民,可你,於暴秦占我國土之後,你竟然如同那些不知感恩的寒門百姓一起,轉投秦國麾下?!」

    「家國恩仇,數代書香世家,你竟然轉眼即忘?」

    「你,該當死,該當身敗名裂!」

    章左聲已經咬牙切齒,雙目怒睜,抬手一招,有一道流光自瀑布中飛出,落在了他手上,其中有道韻天成,他咬牙切齒看著前面的人,聲音卻突然沒了那般激怒,自嘲道:

    「和你這叛國之人有甚說得?」

    江陽定了定神,平靜道:

    「江陽固當背千百罵名。」

    「但是你仍舊是錯。」

    章左聲抬眸冷笑,道:「錯?將死之人,你其說來,什麼是對?!」

    江陽沉默。

    章左聲自嘲道:「我竟曾以你為榮?卻不知你這位『兩朝忠臣』收了些什麼報酬?」

    江陽睜開眼看著自己的師弟,突然輕聲開口,說的卻是無關家國的事情,他說:

    「師弟,你記得我們山門下面,有一坐茶肆嗎?」

    「那裡的老人當年曾經賣給我許多書,說家境衰落,家中孩子才出生,他給那女孩兒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換作樂平,是娶了長樂平安的意思,他說經歷了戰亂,能讓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平平安安出嫁,便是最好。」

    章左聲冷笑不言。

    江陽自顧自說道:「天京城豆花是天下一絕,哪裡有個小姑娘,當然現在可能已經嫁做人婦了,當年做的豆花是真的好吃,有吳楚味,我曾去天京城走過,每次一定要吃兩碗,去的時候吃一碗,走的時候吃一碗。」

    「江柳城有個很喜歡夜間練嗓的少年,說他想要成了天底下第一樂家,曾經還給夜間巡視的衙役找了不止一次的麻煩,也曾經把打更的更夫嚇得半死,他告訴我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些淤青。」

    「每年北地都能收到許多來自中原各地的信箋,然後再寫回信,我當年去過扶風燈會,是一等一繁華熱鬧的場景,少年們笑起來,你順著道路一直走,每次在坊內有一戶人家,賣燈,扎得並不如何好,卻總是第一個賣光的。」

    「她每年都能收到來自北疆的好多家信,一封一封攢好,當做最好的寶物,但是我卻聽軍漢說,她男人已經死在了匈奴捕鷹手的一次襲擊中,信箋是活著的同袍代寫的。」

    「一個死了便換一個,他們說人活著要有盼頭才行。」

    這些散亂得一塌糊塗的故事,離棄道神色卻變得沉默鄭重,雙眼裡有異樣的神采,章左聲聽出了那種沉重的味道,卻冷漠道:

    「這便是你想出來的理由?!簡直不值一駁!」

    他握緊了手中的天問殘卷,氣機綿延,彷彿錢塘江一線潮般洶湧滾動,竟然生出雷霆鳴嘯,冷喝道:

    「今日既然來了,便留在這裡罷!」

    「我會讓你活著,等到我連縱各國,大蜀重立的時候,再拿你祭鼎!」

    江陽平靜道:「秦國兵強馬壯,你們不是對手。」

    章左聲冷笑道:

    「江湖便是最好的制衡,不試試,如何知道?」

    「何況天下不止秦一國。」

    離棄道嘴角浮現一絲獰笑,眼有戾氣,而江陽第一次浮現出怒意,踏前一步,高聲道:

    「你竟如此執迷不悟!」

    章左聲怒答:

    「為國為君,何曾為不誤執迷?!」

    「我輩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理所當然,天問中有天機一縷,今日便讓你親眼看看,何為天地之造化!」

    沛然氣機壓下,離棄道獰笑便要出手,不曾想那修為盡散的江陽卻踏前一步,彷彿撞到天問氣機上,一身灰衣瞬間染血,卻不知道怎得竟然撐住了天機壓制,昂然怒聲:

    「那死傷百姓,又如何?!」

    「七國之戰,青壯損傷,二十年不曾盡數恢復元氣,我等未能平定已是愧國,你等又掀戰亂,是想要損耗盡我中原氣運,將天下元氣拼殺乾淨嗎?!」

    章左聲因為未能瞬間制服江陽而有激怒,道:「不過區區寒門百姓,不通文法道理,何足道哉?!」

    「放肆!!」

    江陽染血,平素溫和,此時卻已是怒髮衝冠,氣魄之盛,竟然不遜於章左聲,怒道:「夫子曾言有教無類,你讀書,讀得什麼書?!」

    章左聲冷聲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為夫子之言!」

    江陽突然放聲大笑,怒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言民若可行,任其自有,不可,則教其開智,使其明白世事,你行走天下,竟然是將經史子集扔到狗身上了?!」

    「你說修身齊家治國,可知家國後面還有天下二字!」

    「七國內亂,曾引得匈奴入我中原,屠戮甚眾,而今天下元氣未復,你等作此行為,內耗拼殺,莫不是要讓鐵蹄南下,讓我中原百姓盡胡服北冠?!」

    「我江文遠,寧可背負那天下不屑,身死之後,萬世罵名,不願做你們那等所謂忠臣之事!」

    氣魄越盛,章左聲咬牙壓制,道:

    「此為天機。」

    江陽雙目泣血,怡然不懼,大笑道:

    「區區天地之力,豈能與我人心道理相比,你竟不知人眾勝天的道理?!」

    章左聲感受到明明被廢去氣機,卻難以壓制的感覺,道:

    「我是為了陛下和社稷,若非你認為陛下還比不得那些泥腿子?!」

    江陽開口,大聲道:

    「不錯!」

    「有教無類,我輩儒家,唯願天下人人讀書,無有門戶之見!唯願人人識得道理!」

    「我儒家惟願這天下,人人如龍!」

    氣機盡散,聲若洪鐘。

    天問光華內斂。

    天京城中,皇城庫房當中藏著諸般寶物,但是天下名劍卻終究缺位一柄,那一柄是千三百年前,儒家夫子行走天下所配的長劍,雖然只是尋常凡鐵,可跟隨夫子許久,早已經通靈。

    而今卻在太學之中,為三百人世家子所瞻仰。

    這一日,長劍陡然清鳴。

    脫匣而出。

    茶肆中,眾人抬頭看著突然涌動的天地氣象,神色有所變化,茶博士卻沒能出去看,因為那個新來的茶客喚他來添水,他對於有學識之人,天生便有好感,便也殷勤給加了水。

    那雙鬢斑白的文士飲一口茶,微笑讚歎一聲,然後雙目看著遠處一葉軒,嘆息一身,道:

    「讀書人啊……」

    「天下太多人讀書讀出了鑽營度世的學問和手段,可先輩的道理卻沒能讀出來,讀出來的卻又不能相信,信了難能持之以恆,呵,數來數去,偏生是一些腐儒最多意氣。」

    那茶博士聽得了這話,忍不住道:

    「先生這話,說得有些沒道理……」

    蘇谷微笑道:

    「怎得就沒有道理了?那些朝堂上披著衣服,慷慨激揚自以為兩袖清風便可以濟水火的儒生,也沒什麼本事了,都是書讀得太多,讀出了趨利避害,活稀泥功夫天下第一流。」

    茶博士一怔,覺得這話似乎有些道理,卻又強自說道:

    「那這般說,往後一代代書自然越來越多,難不成沒了書生意氣不成?這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曾經縱橫六國的大辯士不言,以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道:「先為蜀國殫精竭慮,生死不退,未能力挽狂瀾之後,天下大定,卻自束鋒芒,不肯呼應餘黨,反定亂處,呵……」

    「腐儒,腐儒。」

    「寧願生時被辱沒,死後負罵名,好一個書生意氣,好一個家國天下。」

    茶博士沒能聽得清楚,好奇開口道:

    「客人?」

    蘇谷回過神來,微笑搖頭,道:

    「將來之事情,又有誰知道,可能罷。」

    「店家所說,也確有道理,雖然有那些許鑽營之輩為多,可是天下間出了大禍的時候,站出來的從來都是讀書人,為民請命,為國脊樑,哪怕身死在後。」

    「這般多的傻子,終究是有……」

    「代代都有。」

    這話茶博士喜歡,笑道:

    「是這個理。」

    蘇谷呢喃道:

    「只多鑽營,終究讀不懂文字下的道理,讀不出真正的意氣,到時候,讀的書再多,已經稱呼不得讀書人三字了,將來之世,怕多是如此讀書人。」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了一葉軒的方向,然後閉上了眼睛,自語道:

    「所以生在這個時代卻是最好。」

    「至少……還有那書生意氣可堪一看。」

    他飲下茶水,天地清明有一劍破三萬里江山而來。

    方圓百里,方圓千里,乃至萬里,有一言通傳。

    江陽持劍,生機將散,卻平靜下來,看著自己的師弟,一如當年方才入了儒門的時候,在師父的背後朝著那位和善老人的畫像俯首行禮。

    他右手持劍,八面劍,君子守方正,敬四方,左手抬起,正了正自己的竹冠,一絲不苟。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修身。

    齊家。

    治國。

    平天下。

    我輩書生,豈懼天下謗?

    PS:今日更新奉上……足足一萬字巨章,碼字筋疲力盡,大傢伙兒也知道我是個手殘,已經儘力而為了。

    我死了,差不多,得要請個假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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