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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夫高能 - 228.洪流,洪流!字體大小: A+
     

    228,

    連綿的櫻花像彤雲一樣籠罩著遠方的山野,彷彿大地溢出的魂魄,美得凄迷。

    關於大陸戰爭的信息早已傳遍這片土地,連村落里的小學校都開始教孩子們唱軍歌了。伊藤光站在細雨蒙蒙的街頭,聽到不知哪裡傳來的鏗鏘的歌聲,帶著童音的稚嫩,頌揚著戰爭的榮耀與軍人的犧牲。

    「廟行鎮前敵陣兼,友軍已經攻上前……」

    「涯塘何處是盡頭……」

    反反覆復,一遍一遍,彷彿這樣就可以驅散人們因為親人陣亡而產生的悲傷,驅散他們對戰爭的茫然和恐慌。

    伊藤光嘆了口氣,握著皮箱大步往家中走去。

    醫館里坐滿了問診的病人,春季節氣變換,老人和孩子最容易生病。伊藤光沒有驚動忙碌的父母和兄姐,從側面的樓梯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打掃得很乾凈,顯然母親已經收到了他之前發出的電報,伊藤光將行李箱放進壁櫥,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坐在窗前給自己煮茶。

    初春的風帶著料峭的寒意,細雨夾著幾片櫻花飄進了窗口,伊藤光將那些微濕的花瓣撿起來,隨手夾入桌上的講義,視線在講義封面的簽名上一頓,久久無法移開。

    四年了,老師離開日本已經四年,不知道還會不會想起他這個任性的學生……伊藤光幽幽回想著四年前和老師榮靳之把酒夜談的情形。那也是一個春日,他們就坐在這張桌子旁邊,窗外是連綿的春雨和盛放的櫻花,遠處的居酒屋傳來歌女荼蘼的歌聲,和著尺八蒼茫的旋律,空凈悠遠。

    他們從西方醫學聊到傳統中醫,從日本的俳句聊到中國的歌行,最後話題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上。出乎他的意料,一向溫和的老師忽然流露出了強硬而激烈的一面,咄咄逼人地反駁了他關於這場戰爭的看法,抑或是日本主流輿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最後摔碎酒杯,拂袖而去。

    酒醒之後他深深地為自己的失禮而感到懊惱,他覺得一定是酒精蒙蔽了自己的理智,才會在那樣美好的時刻忘記老師是一個中國人,無論日語多麼流利,仍舊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中國人。

    他不該完全站在日本的立場上和老師討論那樣尷尬的話題。

    他想要向老師道歉,然而趕回學校的時候才知道對方已經登上了駛往中國的客輪,完全沒有留給他告別的機會。

    一轉眼,已經四年了啊……伊藤光嘆了口氣,將夾著櫻花的講義放在一邊,這時門響了,母親走了進來。

    「你回來啦。」母親喜氣洋洋地說著,用圍裙擦了擦手,「我還以為會是傍晚呢,最近的班車總是延誤。」

    「路程很順利,所以提前到了。」伊藤光給母親斟上茶,「見下面病人多我就沒敢打擾你們,怎麼樣,最近很忙吧?」

    「是啊,年輕人都參軍了,老人和孩子沒人照顧,所以今年的病人格外多呢。」母親顯然渴壞了,一飲而盡,抱怨道,「叫我說,有些年輕人也太自私了,為了打仗把一家老小丟在家裡……」

    「這怎麼能叫自私呢?真是婦人之見!」父親推門進來,嚴肅地打斷了母親的話。伊藤光連忙向父親行禮,給他斟茶。

    父親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說:「很好,比去年壯實多了,越來越像個男子漢。」

    「我都二十四歲了,爸爸。」伊藤光哭笑不得,「要不是為了上學,我恐怕都有孩子了,您現在才發現我像個男子漢嗎?」

    父親愉悅地笑了,搖頭飲茶。

    母親退出去準備晚餐了,父親斂起微笑,問道:「這次回來,是因為參軍的事情嗎?」

    伊藤光的心沉了沉,點頭,「是的,學校向陸軍省推薦了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

    「你都二十四歲了,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呢?」父親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充滿令他心跳的洞察力。

    「您知道,我的理想一直是成為一名醫生。」伊藤光斟酌著說,「一開始學校說陸軍省的人想見我,我以為他們是想招募我作為軍醫,所以就答應了,但見面之後……見面之後才知道他們是想為加茂部隊——現在改名為東鄉部隊——招募一批醫學高級人才。」

    「加茂部隊?」

    「是的。」伊藤光低聲說,「一個以防疫為名,實際上研究細菌武器的部隊。」

    父親微微動容,半晌才道:「難怪你……」

    「我想成為醫生,而不是戰士。」伊藤光痛苦地說,「生命是醫生最應該敬畏的東西,而戰士的任務卻是無情地收割它們。爸爸,我很矛盾,我是日本人,理應為自己的國家盡忠,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違背自己原則的方式為國盡忠。」

    父親沉默片刻,道:「不管是治病救人,還是研究細菌,都是醫學的一部分。科學和技術永遠是純潔無辜的,你要記住這一點。」

    伊藤光一怔。父親接著道:「優勝劣汰,是亘古不變的自然法則。既然我們身為優秀的大和民族,就有責任將自己的民族發揚光大。所有的日本軍人都背負著這項光榮的使命,是我們民族復興的先鋒、開拓者。他們流血犧牲,並不是為了收割生命,而是為了整個大和名族,明白嗎?」

    伊藤光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了,深深低下頭去。

    「任何進化,即便是小小的進步,過程都是曲折的,甚至是黑暗的——人類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戰爭史。」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進化和進步。光,你太善良太單純了,把醫學想象得太高尚,太理想化了,事實上它和其他科學一樣,是沒有任何附加的意識形態,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在這個時代,你必須把自己從作為醫生的高尚的夢境里抽離出來,落落地,首先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日本人!」

    是這樣嗎?伊藤光光汗濕浹背,內心的矛盾卻似乎並沒有因為父親這番話而有所減輕。

    父親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頓了頓,忽然提高聲音道:「告訴我,光,我們的一切是誰賜予的?」

    伊藤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悚然道:「是、是天皇賜予的。」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希望你將來在大陸能夠牢牢記住我們今天的談話。」

    「……是,爸爸。」

    兩天後的深夜,伊藤光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李,準備第二天回學校接受陸軍省的招募。

    那天和父親的一席談話似乎解開了他的一些心結,但隱隱約約的,又讓他開始恐懼一些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比當初恐懼戰爭和殺戮還要來的深刻,來的隱秘,來的無法形容。

    是什麼呢?

    伊藤光將最後一件行李——祖傳的短刀——裝進箱子,坐在窗前怔怔看著天際的明月。皎潔的白光透過茂密的櫻花打在桌上,如霜如雪,令他不禁又想起了和老師分別的那一夜,那是他二十四年生命里最大的遺憾,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彌補。

    也許此去中國,能夠和老師再見一面吧,也許這次能夠說服老師,用更加溫和的方式……想到榮靳之溫文儒雅的面孔,伊藤光忽然覺得參軍這件事也不那麼難以接受了,振作了一下,抽了兩張信紙開始給老師寫信。

    寫了又寫,刪了又刪,一遍遍潤色,一遍遍謄抄……當他終於滿意地將信紙吹乾、疊好,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他打開那本夾著櫻花的講義,將寫在封底的地址抄到信封上,兩天前夾在裡面的那些櫻花掉了出來,雖然已經脫去水分,卻仍然鮮妍嬌嫩。

    他猶豫了一下,把那些已經風乾的櫻花也放進了信封。

    「先生,珍重,以及——我是不是第一個送你櫻花的人?」他在信紙的末尾加上一句,臉上帶著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而羞澀的笑意。

    戰火紛飛,轉眼又是四年。

    廣州的春天和故鄉完全不同,沒有櫻花,沒有細雨,卻有著高闊的天空,如煙如霧的嫩柳。

    二十八歲的伊藤光站在南石頭懲戒所外的石堤上,看著遠處密密麻麻的大眼雞船直皺眉——人太多了,比當初上面說的要多得多,真不知道香港方面是怎麼想的,竟然把這麼多人都塞給了他們這個小小的「華南防疫給水部管」。

    他是兩年前從番號731的東鄉部隊派遣到廣州來的,這裡的「華南防疫給水部管」番號波字第8604,和731一樣專門從事細菌研究。而他的任務則更加特殊,他帶領的特別一課主攻一項極為機密的腦部改造計劃,是軍部直管的重中之重。

    只可惜,兩年了,他還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也許很快就能有所突破吧,畢竟香港方面給他們送來了源源不斷的試驗品……伊藤光看著船上那些衣衫襤褸、表情麻木、瘦骨嶙峋幾不成人形的傢伙們,在心裡安慰著自己。

    他不想稱這些人為「難民」,他從不認為自己和這些骯髒愚昧,貪婪懦弱的傢伙是同一個物種。從東北到廣州,他穿越了大半個中國,越來越相信父親臨走前告訴自己的那句話——作為優秀的大和民族,他正在和所有日本軍人一起努力「進化」這個廣袤而愚弱的國家。

    他開始說服自己堅信這場戰爭是正義的,是必要的,是大日本帝國帶領人類走向進化的最關鍵的一步。

    他甚至慶幸自己趕上了這場浩大的盛事。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他會忽然驚醒,汗流浹背,內心反覆涌動著參軍之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不知為何、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

    那到底是什麼?

    吉普車駛入庭院,兩個下屬去市裡收集老鼠和蟑螂,給他帶來了軍部的密函。

    軍部對他的研究進度越來越不滿,在密函中非常嚴厲地斥責了他,同時告訴他日軍在歐洲戰場的間諜弄到了一些絕密的資料,給他作為參考。

    伊藤光皺著眉頭打開了貼著封條、拓著火漆的絕密文件,從裡面抽出一疊夾雜著英文、德文和法文的資料。忽然,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感覺攫住了他的眼睛,他難以置信地將一份手書實驗報告湊在燈下,發現那彷彿是榮靳之的筆跡。

    伊藤光瘋狂地翻閱著資料,將泛黃的紙張抖得滿桌滿地,又跪在地上將它們撿起,一遍一遍確認自己的猜測。

    沒錯,這是當年榮靳之在歐洲留學時研究的課題,只有他,只有他這個級別的天才才能想出這樣大膽而縝密的方案!

    伊藤光低沉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幾乎把自己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時隔八年,他的老師仍然是他指路的燈塔,是他人生路上的明月,在他走投無路之際給他送來宛如神諭的救贖!

    他心中激蕩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興奮、激動、欣喜……還夾雜著某些隱秘的悸動。良久,他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趴在燈下開始細細研究這些資料。

    榮靳之的工作習慣非常好,實驗記錄和總結清晰而詳細,但儘管如此,伊藤光還是研究得極為吃力。

    這大約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區別吧,在特定的領域內,天才總有著超越時間甚至超越次元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在他們看來順理成章易如反掌的事情,對於普通人來說卻是無法理解的天塹。

    如果老師在這裡就好了……一周之後,伊藤光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在食堂吃飯,滿腦子都是老師留下的手稿。

    忽然,外面傳來嘈雜的吵嚷聲,一個消瘦而高大的男人被衛兵用槍托砸倒在地上,旁邊散落著兩個盛著菜湯的木桶,以及一根扁擔。

    原來是負責送飯的囚徒,伊藤光只掃了一眼便繼續低頭吃飯,片刻之後忽然感覺那男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有點令他心驚肉跳的熟悉。

    不,不可能,他沒有那麼瘦,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伊藤光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覺得自己大約是魔怔了,對老師的思念已經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幻覺。

    榮靳之出身名門,家財萬貫,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他和他的家人應該已經離開了中國,到歐洲或者美國避難去了吧。

    否則四年前那封信為什麼如石沉大海,一直沒有收到迴音?

    味同嚼蠟地吃完一頓飯,伊藤光披上醫生袍,準備回實驗室再研究一會兒資料,就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食堂里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因為那聲槍響太近了,似乎就發生在關押難民的監房裡。

    「出什麼事了?」

    「殺人了嗎?」

    「怎麼在這裡殺人,不會拎出來再處理嗎?這下那些可憐蟲們可要嚇呆了。」

    伊藤光站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看到幾名衛兵押著之前那個摔倒的男人往審訊室走去,一名士兵捧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大約是搜出的什麼違禁品。

    這天沒有風,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正午的陽光明亮而清晰,空氣乾淨得彷彿水洗過一般。伊藤光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者那個被反剪雙臂、壓得幾乎抬不起頭的身影,在看清那張蒼白嶙峋的臉之後,心臟彷彿被電擊了一樣驟停了足足三五秒,之後砰砰砰地狂跳起來!

    那分明就是他的老師榮靳之!

    他怎麼可能在這裡?!

    怎麼可能?!

    伊藤光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想要戰慄的衝動,衝進通訊部撥通了軍部的電話,「我想知道那份資料的來源……我必須知道……我必須了解執筆者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才能真正運用那份資料……好的,我等您的回復。」

    傍晚,伊藤光的宿舍。

    時隔八年,他終於如願和自己的老師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榮靳之看上去滄桑而衰弱,因為營養不良,臉色極為蒼白。

    但他仍舊是溫文儒雅的,風姿翩然的,即使穿著防疫所粗陋的衫褂,也掩不去骨子裡流露出的養尊處優的高貴。

    桌上放著中午衛兵從他鋪位下搜出來的違禁品,用油紙包裹的一疊手札。伊藤光拿起最上面的那片草紙,運用自己不甚高明的中文讀懂了上面的話——那是榮靳之寫給妻子的家書。

    「您結婚了?」伊藤光下意識地問道,帶著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失望……和憤怒。

    憤怒什麼?

    他不知道。

    榮靳之沒有回答,慢慢將戴著手銬的雙手放到桌子上,平靜地道:「很久不見了,伊藤君。」

    伊藤光瞬間眼眶一酸,這句問候他等了整整八年,八年!

    「您、您還好嗎,先生?」伊藤光不由自主用上了敬語,同時坐到他對面。

    榮靳之淡淡笑了,「如你所見。」

    伊藤光啞然,顯然他很不好,任何被關在防疫所的人都不可能「好」。

    「對不起。」伊藤光歉疚地說,「我不知道您被關在這裡,我完全沒有想到您離開日本之後會有這樣的遭遇……您在碼頭登記的時候用的是化名。」

    榮靳之寬容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請您放心,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伊藤光說,「他們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知道您是國際知名顱腦專家,我會向他們解釋一切的。只要您願意,我明天上午就向軍部請求讓您留在我的課室……不,我願意繼續作您的學生,請您領導我的課室!」

    榮靳之的目光蒼遠而銳利,「伊藤君,你該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伊藤光一怔,訥訥道:「為、為什麼?」

    「因為戰爭改變了一切,改變了你我,我們再也不可能成為師生了,遑論同僚。」榮靳之淡淡道,「八年,你從一個心懷慈悲的醫學生變成了冷酷的軍人,我也從不問世事的老師變成了……戰士——我想你已經查過了吧,既然你知道我使用了化名。」

    伊藤光|氣息一窒,滿懷激動彷彿被冰水一點點冷卻,隔了片刻才點頭道:「是的,我知道您過去幾年做過的一切——您參加了東北地下黨,一直在和大日本皇軍作對,半年前才在蘇聯紅軍的幫助下潛逃回香港……」咬了咬牙,他誠懇地道,「但是我暫時並沒有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上報,除了我,沒人知道你就是榮靳之。」

    「哦。」榮靳之笑了一下,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伊藤君?」

    「我想救你。」伊藤光急切地說,「先生,我只是個技術人員,不可能瞞太久,只能為您爭取那麼一點點時間。現在,只要您答應留下來帶領我們課室的研究,為大日本皇軍服務,我有信心說服軍部赦免你全部的罪行……不,我可以說服他們讓您加入日本籍,成為真正的日本人!」

    榮靳之的表情冷了下來,咬肌重重繃緊了一下,「你們在研究什麼,你憑什麼確認我能夠勝任這個職位,甚至以此換取尊貴的日本身份?」

    伊藤光猶豫了一下,將那份絕密資料抽了幾張遞給他。

    那是一份實驗報告,榮靳之一拿到手裡臉色就變了:「你從哪裡弄到的這個?」

    「歐洲戰場。」伊藤光說,「這原本就是您發起的課題,可惜當時因為種種原因中斷了,現在我們想要在您當年取得的成果基礎之上發起進一步的研究……「

    「你想得到可以影響人類大腦的病毒?你想把這種病毒用在誰的身上?你們的敵人……還是你們的戰士?」

    天才的洞察力永遠犀利而精準,不用任何解釋就能從毫髮之間的線索推演出弘大的全局。伊藤光再次為老師的智慧而折服,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我們希望大日本皇軍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強、最完美的軍隊,讓大和民族的精神帶領全人類進步!」

    榮靳之溫和的目光瞬間變得冷硬尖銳,「你們想改造人腦?你們……你們把這麼多人關在這兒,就是為了完成這個偉大的實驗?」

    伊藤光在他的注視下如芒針刺背,雖然內心仍舊堅信自己是對的,自己這麼做是在拯救他,但視線卻莫名其妙無法與他對視,虛弱地挪了開去。

    「大和民族要帶領全人類進步?那麼這些人呢,這些關在南石頭的人呢,他們算什麼?他們不也是人類的一份子嗎?」榮靳之語氣平淡,但語速極快,那是他即將發怒的徵兆,「還有那些被你們殺死的中國人、朝鮮人、越南人……他們又算是什麼?你們殺死了數倍於你們的人類,你們打算帶著什麼人去進步?」

    他忽然一笑,彷彿聽到了什麼最可笑的笑話,「或者說,你們的進步必須建立在大部分人類的死亡之上?那這種進步還有什麼意義?」

    伊藤光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師的質問,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不,是他從來不敢想這些問題。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從參軍之前就如影隨形地困擾著他的恐懼,又出現了。

    只是這一次,這種恐懼似乎變得有些清晰了,他隱約意識到了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呢……

    「如果我拒絕呢?」榮靳之沉了一會兒,斂起怒意,語速也慢了下來,像平時一樣平靜地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您……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先生。」伊藤光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低聲道,「您的身份我不可能一直保密一下去,一旦被上面知道您就是通緝在案的東北地下黨重犯,是這份研究資料的撰寫者,恐怕……您恐怕無法承受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榮靳之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伊藤光鼓足勇氣,道:「我勸您接受我的建議,先生,您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現在只有我能夠救您,否則等待您的只有死亡……極為痛苦的死亡。」

    沉默,窗外的夕照正一點點熄滅最後的殘影,良久良久,榮靳之才道:「你的路,對我來說,比極為痛苦的死亡,還要痛苦。」

    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夜晚伊藤光難以入眠,腦海中反覆閃現著榮靳之冷漠的面孔。

    他無法接受他們八年後的第一次見面竟是如此不堪的局面,他多麼希望他們的重逢是在日本,在春日盛放的櫻花樹下,在歌女柔婉的吟唱之中……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

    凌晨他終於沉入了睡眠,然而奇怪的夢魘一直纏繞著他,令他心慌氣短,渾身抽搐,大汗淋漓。

    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恐懼忽然變得強大而具體,彷彿深不見底的沼澤,拚命將他拉進窒息的黑暗當中。父親的臉和榮靳之的臉交替閃現,還有他的上司,以及曾經替陸軍省招募他的軍官……還有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不堪稱之為的人的「傢伙」。

    「不!」他大叫著驚醒過來,彷彿瀕死的獵物一般渾身顫抖,然後毫無來由地失聲痛哭起來。

    他想立刻帶著榮靳之逃走,離開南石頭,離開廣州,離開中國,但他知道這只是他逃避責任的幻想,他是軍人,是日本軍人,是特別一課的負責人,他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

    平靜了一個上午,他再次將榮靳之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榮靳之看上去更加衰弱,曾經明亮而溫柔的眼睛黯淡無光。

    他們沉默地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開口,直到光線慢慢暗去,伊藤光才沙啞著嗓子說:「先生,我懇求您……想想您的家人,您的……您的妻子,您忍心讓他們因為失去您而痛哭,心碎嗎?」

    榮靳之在黑暗中長長嘆了口氣,取了一根煙。

    「嗤」的一聲,火柴的微光照亮了他清雋的面容,然而一閃即逝,只留下黑暗中模糊的輪廓,以及煙頭的一點火光。

    「在時代的洪流中,人的力量是那樣地渺小。」他說,「雖然每個人看上去都有很多選擇,但其實無論怎麼選都沒有用,最終我們還是會被這股洪流夾裹著,奔向既定的方向。」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無論我選擇接受你的邀請,還是選擇痛苦的死亡,我的宿命都是既定的——我是中國人,我的生死榮辱都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息息相關。中國的滅亡,就是我的滅亡,中國的復興,就是我的復興,不管我是埋在南石頭的一把枯骨,還是活在你庇佑之下的行屍走肉,我的靈魂永遠系在中國二字之上。」

    他抽了一口煙,沉靜地道:「從八年前回到中國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背叛她。」

    伊藤光雖然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仍舊忍不住內心的失望和悲傷,虛脫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你呢,阿光?」榮靳之輕柔地說,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稱呼著他的名字,「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信仰是什麼?」

    伊藤光怔怔道:「我不知……不,是日本,是天皇。」

    「那麼,你為之奉獻終身的信念來自於哪裡?」榮靳之問,「是什麼給了你信仰和維護它的力量?」

    伊藤光啞然,張了張嘴,又頹然合上。榮靳之將抽完的煙蒂捻滅了,道:「信仰之所以成為信仰,必然是因為它觸動了你內心最光明,最善良的東西,為之戰鬥能讓你實現自己生而為人的價值……所以,你想過嗎,你的國家,你的天皇,是不是做到了這一點?」

    伊藤光心中電閃雷鳴,彷彿有什麼東西正一點點崩塌。他想起四年前和父親的那場談話,想起自己在陸軍省接受的教育,想起自己在731和8604所做過的一切……

    他想起自己曾經高尚的夢想,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壓抑的困惑,想起自己一遍遍用軍歌催眠自己,告訴自己那些死在實驗室里的「傢伙」根本算不上是人,和他為之奮鬥的,大和民族帶領全人類走向進步的宏願毫無關聯……

    數不清的汗珠從他的頭上滲了出來,匯成溪流滑下鬢角,滑下下巴。榮靳之悲憫地看著他,遞給他一方破舊而乾淨的手帕,「阿光,所謂信仰,如果和最原始最純潔的人性相悖,那它就不堪稱為信仰。它是一種夢魘,如果你不從夢魘中醒來,它將葬送你寶貴的,不可重複的一生。」

    他替伊藤光擦去額頭的冷汗,溫語道:「人生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阿光,無所謂長短,但它只有一次。試想明天你的生命即將結束,回望從前,你會不會為曾經的信仰感到自豪?」

    「抑或是……感到羞恥?」

    隆隆春雷忽然劃破長夜,雪白的閃電照亮了黑暗的房間。

    伊藤光整個大腦嗡嗡作響,幾乎分不清是因為雷聲,還是因為榮靳之那個可怕的假設——如果明天生命即將結束,自己會不會後悔?

    又是一聲驚雷滾過,伊藤光剎那間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恐懼的到底是什麼。

    是人性的泯滅。

    他用父親的教誨和軍部的教育麻醉了自己,壓抑自己的人性,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怪物。

    一把血色的手術刀。

    「不……不!」伊藤光無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日子一天天滑過,伊藤光深深體會到榮靳之那句關於時代和人的話,他們都被時代的洪流夾裹著,看似有很多選擇,其實根本沒得選。

    他沒有辦法救榮靳之,甚至沒辦法改善他的境遇,因為他任何超出正常範圍的照顧,都可能給自己的老師帶來滅頂之災。

    而他的研究,也是沒有任何進展,軍部已經對他的無能失望透頂,也許很快就會派人來接替他的位置。

    他不是榮靳之那樣的天才,不管731還是8604,都有無數人可以替代他。

    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一個風雨大作的午後,軍部給他送來了一份密函。密函中告訴他,當初軍部把榮靳之那份資料的副本同時發給了731,經過一個月的努力,已經有一位研究員取得了重大進展。

    密函里附著那名研究員的報告,軍部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如果拿著這份報告還做不出來他們想要的東西,那接下來只能換人了。

    伊藤光第三次將榮靳之請到了自己的宿舍,把這份研究報告交給他。

    榮靳之花了五分鐘看完報告,說:「他們想換掉你?」

    和智者交流,從來都不必費心解釋什麼。伊藤光點了點頭:「這件事……已經不可避免了,老師,如果我做不出他們需要的病毒,他們會另外派人來——南石頭有無數的試驗品,很快他們就能得到他們想要的。」

    榮靳之皺眉看著桌上的報告,喃喃道:「是啊,有無數的試驗品……如果得不到他們想要的,這裡的所有人都得死……痛苦地死……」

    他輕輕摩挲著報告一角,隔了很久,忽然一笑,道:「阿光,八年了,從東北到香港,再到廣州,我目睹了無數同胞的死亡,我不想再看這一幕了。」

    伊藤光一愣:「什麼?」

    「如果我們這些人必須要死,那請你幫幫忙,讓我作第一個吧。」榮靳之說,「讓我作你第一個試驗品,這份報告是在我曾經的研究基礎上做出來的,我理應有這個殊榮。」

    他平靜而懇切地看著自己面無人色的學生,「既然死亡無可避免,就讓我早一點去吧,我看夠了苦難,不想再看了。」

    「不!」伊藤光崩潰地大叫,「不!我不讓你死!我會想到辦法的!不不!先生,請你留下來,請你和我一起……」

    榮靳之靜靜聽著他叫喊,直到他喊夠了,喘著粗氣停下來,才慢慢撿起那份報告,平著放在電燈和桌子之間:「你看,無論光線多麼明亮,總有辦法將它遮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陰影中最黑暗的一小塊,說:「這兒,叫做本影,UMBRA,不管電燈的光線如何衍射,都無法照亮它,它永遠是燈下最黑暗,絕對黑暗的空間。」

    他放下那份報告,說:「阿光,替我遮住那些刺眼的光吧,讓我待在絕對的黑暗裡,永遠再看不到死亡和恐懼……好嗎?」

    伊藤光張著嘴卻叫不出聲音來,不知何時,已經是淚流滿面。

    三天後,榮靳之如願躺上了試驗台。

    他蓋著淺藍色的被單,消瘦的身軀幾乎看不出起伏。他表情平靜,有一種伊藤光無法理解的坦然,甚至是……滿足。

    生命最後的時刻,他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學生,對他說:「阿光,其實個人的力量並不像我說的那麼渺小,時代的洪流固然兇猛,但時代是由人組成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它的一份子。當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時代的洪流就會改變方向,流向我們共同想要的目的地。」

    很多年後,伊藤光依舊會時常咂摸這句話,每一次,都能在這句話里得到新的啟迪,新的力量。

    他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切下那一刀,如果自己能早一點醒悟,事情會不會不同,老師不用死去,自己也不用背負這沉重的枷鎖。

    但最終他還是否認了自己的假設。

    生命沒有假設,每個人都只有一次。

    直到親手殺死自己的老師,親手用他的身體培育出病毒,他才徹底領悟了人性的真像,徹底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他才明白老師那晚的每一句話,都是給他的人生設下的謎題,他只有經過生與死的痛苦掙扎,才能真正解開那些謎題,心甘情願選擇和老師一樣的人生方向。

    榮靳之確實不想看著南石頭所有的難民死去,但他不是想要逃避,而是想要救他們。

    他和於驊早就策劃了越獄計劃,但苦於沒有內應,無法帶領難民闖過重重封鎖。

    他知道整個南石頭只有一個人可能幫他們,那個人就是他的學生,伊藤光。

    但他同時深深明白,深受軍國主義思想熏陶的軍人,很難被他的幾句話就徹底策反,他不敢拿那麼多人的命冒險,只能用自己的命冒險。

    如果他的學生還有殘存的人性,還願意為了他的話而思考,那麼他的死就會成為最強勁最犀利的一擊,徹底將伊藤光從泥潭當中拉出來。

    他不能用自己的安危逼迫他的學生,只要伊藤光的信念有那麼一絲一毫的不堅定,越獄計劃就會被曝光,關在南石頭的人全部都難逃一死。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在學生耳邊敲響重鎚,等待對方自動自發地背叛日本軍部,站到難民的一邊。

    他成功了。

    他不是本影,伊藤光才是他製造的本影,是他為難民在日本人無所不在的視線之下,製造的唯一的陰影。

    百分之百黑暗的,安全的陰影。

    很久之後伊藤光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他慶幸自己明白了這一點。

    能夠成為老師的本影,是他之後漫長人生中唯一的救贖,唯一坦然活下去的支柱。

    榮靳之用生命救了南石頭集中營所有的難民,也救了他。

    救了他這個誤入歧途的學生。

    可惜,他再也無法在春日的櫻花樹下和自己的老師痛飲暢談。

    他再也不可能找回那份懵懂而深刻的……也許可以稱之為「愛」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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