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起,與白雲歸一同下樓。
周副官就匆匆進來,低聲跟白雲歸耳語。
白雲歸頓時變了臉,冷哼一聲:“告訴她,不見!”
周副官有些爲難,又低聲道:“督軍,韓夫人說您不見她,她不走……”
畫樓坐在白雲歸身邊,這句聽得清楚。
她心中微愕,這韓家……到底跟白雲歸什麼關係?
她試探地問了一句:“督軍,韓夫人找您,您如果不方便,要不要我替您見見她?”
白雲歸眉頭依舊蹙着,沉聲道:“不用!”然後又吩咐周副官,“你去告訴她,這些規矩是當初白紙黑字定下的,不是兒戲,斷乎沒有爲她一家改變之理!若是在如此胡攪蠻纏,我就不客氣了……這俞州,可是我白某人的地盤!”
周副官應聲道是。
畫樓沒有再看白雲歸,埋頭吃飯。
可是韓家的事情,卻似紮在心尖的一根刺,讓她怎麼都放不下。只要一想到韓夫人的眼淚,白雲歸的盛怒,畫樓就覺得這事蹊蹺。
到底什麼事,她又毫無頭緒。
倘若韓夫人只是出現一次,她也就忘了。可是她三番兩次這般軟磨硬泡,讓畫樓不好奇也難。
九點鐘還差一刻鐘,吳四少奶奶就來了。
她今日穿了淡紫色粵繡牡丹花紋如意襟旗袍,腳上瞪着鹿皮短靴,青絲燙捲了,綰了一半。戴了枝步搖,細長銀色耳墜曳曳生輝,整個人似瑤池仙女般明媚動人。
圍着青色羊絨披肩,墜了大顆的紫色流蘇穗子,畫龍點睛般嫵媚。
這樣一身打扮,是海外歸國女郎的最愛,她學得有模有樣。
見到畫樓,言談間似姐妹般親切。不卑不亢。
她這般秉性,很快盧薇兒與白雲靈對她也有好感,拉着她的手問這短靴哪裏弄來的,俞州的百貨公司,可沒有這樣的好貨!
吳夏採嫵看了看白雲靈與盧薇兒的腳。含笑道:“我的腳跟盧小姐的腳一般大,我換給你!這短靴是從山東帶過來的,俞州只怕暫時沒有……”
盧薇兒忙擺手:“四少奶奶,我說笑呢……”
吳夏採嫵卻挽了她的胳膊,拉着她去隔壁的會客廳換鞋,還道:“一雙靴而已,值什麼?難得遇着懂得欣賞的人。盧小姐要是真心過意不去,西貝百貨公司開春有上好的紫色和明黃色高跟鞋。賣得最翹,你買兩雙送給我。我最愛紫色與明黃色……幸好是新社會,要是皇帝那會兒,明黃色可輪不到我們穿……”
十分豪爽大氣,說話也如濺珠般響亮。
盧薇兒笑得不行:“……你們山東人都會做生意?一雙靴子換我腳上的皮鞋,外帶兩雙春鞋……”
兩人已經進了會客廳,說了什麼聽不清,卻能聽到盧薇兒的笑聲。
出來的時候。盧薇兒已經穿了那雙短靴,驚呼不已:“正合腳,就像是替我專門做的!”
畫樓與白雲靈忍不住抿脣笑。
白雲靈覺得吳夏採嫵頭上那支古式玉簪花的步搖好看,可是想起她將鞋子盧薇兒,忍住沒有開口。
兩人乘車出門,還能看到立在高大纏枝鐵門外抹眼淚的韓夫人。周副官跟在她身邊,說着什麼。韓夫人身子搖搖欲墜。
吳夏採嫵在車裏,透過玻璃窗看了一眼,好奇問:“咦,韓夫人,她在這裏做什麼?”
畫樓驚喜:“你識得她?”
採嫵道:“識得啊。我婆婆跟她有些往來……去年我公公六十大壽,只請了親近的人家,其中就有韓夫人……”
畫樓就趁機問起韓家的情況來。
採嫵想起韓夫人在白督軍官邸處哭啼,只怕跟白家有些淵源。白督軍不願意或者沒空告訴白夫人,白夫人才問她的,所以她亦不敢深談,只是道:“具體是什麼親戚,婆婆也沒有說過……韓夫人不太愛走動,我也是去年見過她一次……但是那樣的家宴我婆婆能請了她,韓家老爺應該跟我公公差不多的官職吧?”
畫樓見她言辭間有些保留,大致是不願意在自己面前說旁人家的閒話,落個嘴碎的名聲,亦沒有再問。
去了趟教堂,然後畫樓就問她關係陪嫁的一些禮節來。
白雲靈年紀擺在那裏,吳夏採嫵一下便能想到是她小姑子要出嫁,畫樓沒有直說,她亦不好多問,正要告訴她,畫樓就笑了:“督軍說,過了年就要替靈兒的婚事打算,先準備好嫁妝,有備無患。”
吳夏採嫵微震,她居然告訴自己了?
這般親暱!
採嫵神色間也透出幾分坦誠,告訴畫樓的時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兩人去了珠寶行,畫樓左瞧瞧右看看,十分挑剔。俞州的珠寶行逛遍了,亦沒有看到合適的。
採嫵便道:“俞州大致沒有好的珠寶了……我聽我二嫂說,極好的珠寶,都是泰國運過來,託在香港賣……夫人要是真的看不中,不如叫督軍派人去香港弄些過來?”
畫樓便想起伯特倫號那晚,那個香港富商潘公紹,他們家好似就是做珠寶生意的。但是那個人,應該是白雲歸的密探。
那晚,他失去了雲媛……
白雲歸可能不是很喜歡談及香港珠寶這個話題吧?
畫樓莞爾:“怪麻煩的。矮子裏選將軍,我多看幾日,定能選出好的來……”
兩個女人逛街,說不完的話題。
不知不覺中,跟在畫樓身邊的易副官便道:“夫人,中午了……”
提醒她該吃飯了。
不知道爲何,瞧着易副官,畫樓便想起了李爭鴻。那日早晨。他用大衣護住她,將她送到一個僻靜的小巷……
可能是李副官剛走,畫樓有些傷感。
但是情緒控制很好,感傷一瞬而過。畫樓對挽着自己胳膊的吳夏採嫵道:“採嫵,我們去吃飯吧?你可有很好的館子介紹?”
吳夏採嫵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聲音溫軟婉轉,十分好聽,不禁有些感動。忙道:“夫人,海灘那邊,有家俄國菜館,味道十分正宗!”
畫樓就道:“山東人坦誠?我都叫你採嫵了,你卻叫我夫人……都是新社會了。哪裏還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尊卑之說?我可是頂喜歡你的性子,當你是朋友……”
“是我失儀了,畫樓!”吳夏採嫵冰雪聰慧,一點便透,急忙道。
那家俄國餐館,裝修很是講究,畫樓瞧着那濃郁富麗,微微蹙眉。心想俄國人怎麼把京城的裝修搬到南方來了?
剛剛坐定。便瞧着對面一個年輕小姐不住打量着她們二人。
那小姐穿着藕荷色湘繡連理枝紋旗袍,燙卷青絲高束漂亮利落的馬尾,臉頰小巧精緻,有着南方女子的婉約美。那眸子卻有些兇悍,平添了一份煞氣,身邊站着三名高大男子和一個清瘦身影……
畫樓瞧了一眼,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那個清瘦身影。穿着淺灰色呢絨條紋西服,眉眼斯文,笑容既不倨傲亦不謙卑,平淡如水。已經是成年男子的身高,卻因爲瘦,還是孩子模樣……
是章子莫!
那女子打量畫樓的時候,理所當然;被畫樓一打量。她竟然大怒:“看什麼看?去,把她眼珠子給我挖出來……”
她聲音清脆尖銳,整個餐廳聲音都被她吸引。
章子莫也瞧見了畫樓:她今日穿着湖藍色蜀繡羽翼紋旗袍,披着雪色長流蘇披肩,高髻下。眸子清澈動人,微揚的下巴有份凜然之氣,緊抿的脣瓣預示她的不悅。
他認出了這位貴人。
忙低頭跟那位潑辣大小姐說了句什麼,那小姐頓時止了怒氣。
章子莫走過來,明明稚嫩的臉上卻帶着穩重笑意,跟畫樓道:“太太,您還識得我嗎?我是賣梨的小六子,您上次慷慨救了我一命,還給了我些許鈔票……”
畫樓莞爾,她怎會忘記?“當然記得,我說過你很像我弟弟嘛!”
章子莫一臉與有榮焉:“太太擡舉我,小六子低賤,哪裏配得上您的弟弟?我現在在季府做事,平常跟着大小姐出門……太太,等我攢足了錢,定會還您!我現在不賭了……”
畫樓迅速便判斷,這孩子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他每句話裏,都在表露自己已經在努力上進,希望得到畫樓的好感……
若是普通人家的太太,他的精明世故,何至於如此巴結?
他想巴結她,她亦想結交他!
他說自己在季府做事……那麼潑辣的大小姐,會不會就是海鹽幫的龍頭季凌龍的獨女季落夕?
那麼章子莫已經進入海鹽幫了?海鹽幫將是他縱橫黑幫的跳板吧?
畫樓心中輕笑,他的命運,正沿着歷史的腳步在前進。
想到這些,她便笑了:“戲文裏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小六子用雙手掙飯吃,哪裏低賤?我就是覺得你合我的眼緣,心中當你是弟弟。你若是瞧得起我,便不要再提還錢之事了!”
章子莫驚愕於胸,這太太到底看中了他這個小混混哪一點?難道真的是閤眼緣這麼奇妙的事情?
章子莫膽子大,亦不顧了,忙道:“姐姐,那小六子謝謝您!”
一聲姐姐,畫樓笑逐顏開。那麼一點錢,加上白督軍夫人的名頭,讓歷史上叱吒一時的人物,叫她一聲姐姐!
“小六子,走了!”那邊,那大小姐已經放了筷子,語氣不善道。
章子莫忙跟畫樓道:“姐姐,您要是有事尋我,就派個傭人去季府的後門找我……”
然後便跟着那大小姐走了。
不知爲何,那小姐突然轉過來,直直想走畫樓這邊,指着畫樓道:“你這婦人,穿衣打扮不錯,有空來我府上坐坐,替我挑挑衣裳,我且不虧待你!”
吳夏採嫵突然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