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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容 -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字體大小: A+
     

    寧康元年,二月庚申,桓大司馬入葬陵寢,朝廷追贈丞相,謚號宣武。

    葬禮依安平獻王司馬孚和霍光舊例,並有象徵九錫的車馬服及兵矢隨葬。

    出殯當日,西府軍上下一片縞素,姑孰城及子城百姓自發相送。桓容身為嫡子,和桓熙走在隊前,看到路邊的百姓,聽到陣陣的哀哭,不免有一陣恍惚。

    無論桓大司馬晚年如何,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的確為東晉收復疆土、維持穩定做出極大貢獻。

    史書評論放到一邊,拋開往昔的種種,單以今日論,可言桓溫不愧為亂世中的代表人物,東晉權臣,史書留名之人。

    隊伍中另有二十餘具棺木,其內是身殉的馬氏和婢僕。

    出殯之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抵達姑孰。馬氏跪於門前,請見公主一面。南康公主並未見她,僅讓阿麥傳話,葬禮之後,會將桓玄接去幽州,和桓偉一同教養。

    「殿下應下郎主遺命,夫人可以放心。」

    馬氏將為桓大司馬殉,一聲「夫人」自是擔得。

    聽到這句承諾,馬氏在門前稽首,隨後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奢望一夕破滅,終於讓她看清事實。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夫人」又如何,不過一個空名,到頭來,要捨棄親子,隨葬地下。日後如有變故,誰來看顧郎君?誰又能護他成人?

    回到院中,見到手捧漆盞,恭候多時的忠僕,馬氏深吸一口氣,眼圈泛紅,聲音哽在喉嚨里。

    「夫人,該上路了。」

    忠僕侍奉桓大司馬多年,自他手刃江氏子、喪廬報仇時就在身側。滿打滿算已將近五十載。其桓溫出仕,鎮荊州,娶南康公主,三次北伐,封郡公,任大司馬,身邊的健仆護衛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沒有離開。

    哪怕瞎了一隻眼,斷了半個手掌,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依舊侍奉桓溫到今日。

    由他親自來送馬氏,可以說是不小的「榮耀」。

    看著送到跟前的漆盞,馬氏心中苦笑。她寧可不要這種榮耀!只求能活下去,活著看桓玄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活過下半生。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

    待幻境戳破,留在她面前的早已是條死路。

    早知今日,她絕不會生出妄想,寧願和慕容氏一樣,老老實實的守著兒子,哪怕是靈智有損,哪怕是……她還笑慕容氏傻,原來她才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夫人。」忠僕提醒一句,捧著棋盤的婢僕跪到馬氏跟前。

    同時,另有婢僕捧上裙釵簪環,請馬氏飲酒前更換。

    「我。我想見郎君一面。」馬氏聲音沙啞,臉色慘白。

    「七郎君已送去正院。」忠僕不為所動,擺明告訴馬氏,遵桓大司馬遺命,桓玄由南康公主養養育教導,再同她無干。

    馬氏僵在當場,兩息之後,整個人似被抽去骨頭,當場癱軟在地。

    忠僕向左右使了眼色,立刻有婢僕上前攙扶起馬氏,送她到屏風更衣,樹發戴上蔽髻。院中的婢僕都被帶到廊下,每人面前一觴-毒-酒。

    有婢僕不肯飲,掙扎著想要跑遠,立刻被健仆捉住,弓弦勒在鏡間,很快沒了聲息。

    婢僕倒地,死不瞑目。

    忠僕眉毛不抬,讓人拖下去處理。

    「這樣的,自然不能隨葬侍奉郎主。」

    餘下的婢僕面色如土,抖如篩糠,卻不敢抗爭,只能含著淚水端起羽觴,閉上雙眼一飲而盡。

    咳嗽聲、痛呼聲和抓撓聲同時響起,又迅速消失。

    馬氏被扶出屏風,看到二十多具屍身,表情麻木,未出一聲。

    「夫人,請吧。」

    馬氏端起羽觴,看著觴內渾濁的酒水,嘴角掀起一絲諷笑。

    待酒水下腹,似一團烈火熊熊燃起,喉嚨間嘗到一絲腥甜,嘴角的鮮紅未知是胭脂還是血線。

    「扶我入棺。」

    馬氏強撐著不肯倒下,由婢僕扶著,一步一步走到備好的棺材前,顫抖著躺了進去。合上雙眼之前,馬氏看向屋頂,意外發現,自己住了兩年的地方,此刻竟如此陌生。

    忠僕站在棺木前,看著馬氏咽下最後一口氣,率眾人行禮。

    待葬禮之後,他將攜家人搬出姑孰城,世世代代為桓大司馬守陵。

    送葬隊伍行到中途,遠離城中人的視線,桓熙桓濟突然發現,身邊多出數名面生的健仆,心中預感不妙,正要作勢發怒驅趕,就見桓容走到身側,素袍白巾,如畫的面容竟現出幾分冷峻。

    「阿兄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你是何意?」桓熙怒聲道,「大君未入陵寢,你就要為難親兄?!此刻族人都在,你可想過後果?」

    「自然是想過,否則也不會行此舉。」桓容近前半步,語速微慢,卻讓桓熙的心吊到嗓子眼,「正因不想擾亂大君葬禮,不想讓大君到地下亦不安寧,不得已,只能派人看著兩位兄長。還請兄長識趣謝,莫要讓我為難。」

    桓熙臉色漲紅。

    「你敢這樣同我說話?!」

    「為何不敢?」桓容挑眉,「如果不是顧念『孔懷之情』,不想大君剛去就讓族人生疑,讓外人看到桓氏不和,此刻就不是讓人看著兄長了。」

    「敬道,」桓濟見勢不好,唯恐桓熙說漏嘴甚至當場鬧起來,忙上前打圓場,「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不必嗎?」桓容看向桓濟,側過身,讓出兩步外的桓歆,「三兄,以你之見,此舉是否有必要?」

    桓歆抬起頭,迎上桓熙的怒視、桓濟的愕然,半點不以為意,頷首道:「大兄二兄哀傷過度,理當如此,敬道所行無半分不對。以我之見,大君入陵之後,兩位兄長暫不能趕往建康,需當另尋一地調養,由敬道上表,朝廷定會體諒。」

    話說到這裡,桓歆的立場已毋庸置疑。知道和桓熙桓濟撕破臉,乾脆豁出去,接著道:「建康桓府,無妨交給為兄。為兄身負官職,且有大君留下忠僕,自然能大禮妥當。」

    桓熙桓濟欲對桓容不利,今日未能得逞,難保不會再生噁心。

    不能動手砍了,但也不能就這麼放了。與其送他們去建康,不如就近找個地方看管。至於建康哪裡,桓歆自願請纓。

    縱然是牆頭草、才具一般,終歸是桓大司馬的兒子,且為官數載,同朝廷上下都打過交道,可以認清局勢。

    只要桓容立穩幽州,手握豫州,桓沖桓豁牢牢盤踞江、荊兩州,朝廷就不敢動他分毫。甚至為拉攏桓氏對抗郗氏,乃至平衡士族力量,更會以禮相待。

    除了失去幾分自由,日子絕不會難過。

    富貴險中求。

    他不如桓禕和桓容的情誼,早年間也犯下不少錯誤,好在沒像桓熙桓濟一樣走死路,尚可以補救。

    有了今天這份「投名狀」,哪怕桓容不信他,卻也而不會為難他。

    凡是有腦子的人都能明白,以桓容的年齡、才具、人望和實力,他日必能越過桓沖和桓豁,以家主身份統領桓氏。

    看不清形勢,早晚要撞南牆,就如桓熙和桓濟。

    識趣一些,放下身段,總有能出頭之日。

    桓歆態度表明,一番話說完,桓熙和桓濟皆是眼底充血。

    桓容沒有給兩人鬧起來的機會,下半段路程中,始終有健仆跟隨在側,只要稍有不對,立刻會將兩人砸暈,以「哀傷過度」為由,攙扶著走完整個過程。

    哀傷過度,在葬禮上暈倒,非但不會為世人詬病,反而會得來一片讚譽。

    桓歆走到桓容身邊,無視桓禕質疑的目光,低聲道:「阿弟行事終留一線,可惜大兄和二兄不會領情。」

    「無妨。」桓容沒有回頭,目送棺木送入陵墓,沉聲道:「我自問心無愧。」

    桓歆張張嘴,似想再說,忽見桓沖走來,到底將話咽回喉嚨里,沒有再出聲。

    掃過桓歆和桓禕,桓沖將桓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方才怎麼回事?」

    「叔父所言何事?」

    桓沖挑眉,明顯在說:明明知道我指什麼,休要裝傻。

    桓容搖搖頭,三言兩語將事情挑明,道:「大兄和二兄心思不小,□□燒大司馬府。迷藥等物皆已備妥,並有地方豪強相助。他們針對的不只侄兒,還有叔父。」

    「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四叔父。」桓容苦笑。

    「四兄?」桓沖沉吟片刻,「建康那邊沒有參與?以他二人的能力,做不到這樣的安排。」

    「目前未知全部,只知高平郗氏之人曾出現在姑孰。」

    「郗方回?」

    桓容點點頭,感覺很是複雜,難言是什麼滋味。

    「此事到此為止。」桓衝突然道。

    「叔父?」桓容詫異。

    「你立刻收手,後事交給我來處理。」桓沖表情肅然,單手按住桓容的肩膀,「上表之事無礙,但不能給世人留下話柄,言你不敬親兄,不睦手足。」

    「可……」

    「聽我之言。」桓沖繼續道,「此事我會同你三叔父商量,族中由我二人出面。桓熙桓濟不論,牽扯到四兄,你絕不能沾手,否則會引來族人不滿,於你今後不利。」

    「那樣一來,叔父亦是聲明有礙。」

    「無妨。」五指用力,捏了捏桓容肩膀,「需知桓氏一體,家主德行關乎全族。不提他人,只提庾氏,縱然是外戚出身,但庾冰才具頗高,英明果決,他在時,庾氏一度佔據朝堂。換到庾希,同樣有女入宮為後,家族勢力和名聲卻是一落千丈。」

    桓沖聲音更低,一字一句卻含著千鈞之里,直直砸入桓容腦海。

    「縱然有外因存在,究其根本,還是家主無能,不能延續榮耀。」

    「士族家主,權柄、地位和責任並舉。」

    「阿容,你要牢牢記住這點。」

    桓容深吸一口氣,當真沒有想過,在桓大司馬的葬禮上,桓沖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

    「叔父教誨,侄定牢記在心。」

    桓沖點點頭,有拍了拍桓容的肩膀,道:「你幼時見我,常喚我阿父。年長后反倒生疏。今後我鎮姑孰,你在盱眙,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也不會太少。阿容如願意,何妨再喚我阿父,想必三兄也是樂意。」

    魏晉時期,伯侄和叔侄關係不亞於父子。

    文獻有載,兄弟之子猶子也,叔侄之分,與父子同。世人提起兄弟的兒子,常以「我子」「我兒」相呼,少言「我侄」。侄子喚一聲「阿父」實是再尋常不過。

    桓容看著桓沖,感受到扣在肩頭的力道,片刻后重重點頭,喚了一聲「阿父」。

    桓沖收回手,神情變得溫和,對上桓豁望過來的視線,微微頷首。後者會意,沒有當場發問,只等葬禮結束之後再說。

    棺木和隨葬品送入陵寢,墓門合攏。

    一應程序走完,送葬的隊伍轉道回城。

    桓熙和桓濟依舊由健仆看管,桓歆始終不離桓容三步遠,引得桓禕頻頻側目。

    桓沖和桓豁走出一處,低語幾聲,桓豁眉心蹙緊,手摸向身側,剎那落了個空,這才想到佩劍已解,想砍人都沒有趁手的兵器。

    「奴子心胸狹窄,目光短淺,竟聯合外人慾害親弟,如此豈能留他!」

    「阿兄稍安勿躁。」桓沖看了看左右,低聲道,「此事涉及四兄,且有建康京口牽涉其中,不好太過魯莽,以免落入他人圈套。」

    「以你的意思該當如何?」

    「我已同阿容商定,上表朝廷,留桓熙桓濟在外,由桓歆入建康。三兄那裡暫且不動,只是,與大中正書信,為其選官的事需得再議。」

    桓豁不忿,然也明白,桓溫剛去不久,族中不能大動干戈,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至於建康和京口,」桓沖扯了扯嘴角,「同樣不能輕舉妄動,暫時隱忍,尋到機會再報今日之仇!」

    桓溫臨終之前曾叮囑桓沖,軍事警惕郗愔,政事關注謝安。

    「此二人皆大才,不可輕與之敵。」

    評價之高,王坦之和王彪之都是望塵莫及。

    無論兄弟間的關係如何,桓沖對桓溫臨終之言絕不敢輕忽。故而,聽到桓容之言,第一反應是將他從事情中「摘」出來,以免莽撞行事,落入對方的圈套。

    不是他過於小心,而是以謝安和郗愔的為人,和桓熙桓濟的合作明顯只是個皇子,幫著他們燒大司馬府?除非腦子進水!

    桓豁回過味來,神情愈發凝重,看向桓熙桓濟的目光猶如利劍。

    大兄豪傑一世,怎麼會生出這樣兩個兒子?

    什麼叫不知親疏遠近,什麼叫鼠目寸光,什麼叫引狼入室?

    這就是!

    回城之後,桓熙桓濟之輩被關押起來,「忠」於兩人的健仆護衛無一例外,全部捆綁捉拿,嚴加拷問。

    不過,消息局限在桓府之內,叔侄三人之間。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知曉內情,桓氏族中多不知曉內情。還道是桓熙桓濟悲傷過度,卧床不起沒法見人。

    賈秉接到桓容書信,知曉前因後果,很快送來回信。

    看到信中內容,桓容當場牙酸。

    照此行事,建康不亂亦不遠矣。可想想對方所為,又立即狠下心來。當即修書兩封,一封送回盱眙,一封送到王獻之手裡。

    書信送到,賈秉和荀宥一同著手安排,王獻之和王彪之商量之後,順勢扇風點火。

    四月丁卯,建康成內忽起一陣「妖-風」,一名自稱大道祭酒的妖人聚賊寇三百餘人,口稱天子司馬曜不忠不孝,氣死先帝,當舉東海王。

    這且不算,更打起司馬道子的旗號,晨攻廣莫門,詐稱東海王入宮,突入雲龍門,直登殿閣。

    守將見賊人中有一穿著袞冕的「少年」,看不清面容,無法確認身份,不敢盡權利砍殺。賊人趁勢劫掠放火,待左衛將軍益康和游擊將軍毛安之率眾誅賊,雲龍門內火勢衝天,賊人死傷百餘,賊首竟趁火勢逃竄而去。

    至於詐成「司馬道子」之人,並未少年,而是身高矮小的成年男子!

    這一場「民-亂」來得快去得也快,完全就是一場鬧劇。

    彼時,司馬道子出城遊玩,完全不知宮中之事,待匆匆趕回,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場,對上司馬曜陰沉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心知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場鬧劇留下的後遺症不小。

    司馬曜不孝的名聲傳遍建康,司馬道子為避嫌,不得不上請歸封地,不受琅琊王爵位。

    與此同時,郗愔接到密報,言司馬曜曾秘示幽州來人,如願助他掌握朝政,可續丞相之位;台城內也得到消息,司馬曜曾有「婦人不當干政,以防外戚禍亂」之類的話語。

    一時之間,司馬曜被架上火堆,想下都下不來,幾乎要被活活烤死。

    王彪之和王獻之偏在此時進言,天子幼沖,新喪元輔,當請太后臨政。謝安和王坦之表示贊同,郗愔卻竭力反對。

    「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體,故可臨朝。今上年出十歲,垂及冠婚,豈可示人君幼弱,以太后臨朝!」

    雙方各執一詞,朝中的目光立時聚攏,多方勢力蠢蠢欲動。

    建康的水再次攪混,按照賈舍人的計劃,即使沒有明火,戰場暗火也要燒上一段時日,直到各方爭出個高下。

    與之相對,桓熙桓濟在外,桓歆歸建康的上表,壓根沒砸出半點水花。前者認定的「盟友」,正忙著在朝堂爭個高下,可有可無的兩枚棄子,早已拋到腦後。

    早知今日,桓熙桓濟是否會後悔?

    或許會,或許仍要一條路走到黑。

    桓容放飛鵓鴿,想到建康城的種種,不覺眯上雙眼,享受起春日的暖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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