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實行郡縣制,官制沿襲東漢,州置刺史,郡置太守,大縣置令,小縣設長。
刺史掌州之軍政,有領兵和單車之別。
郗愔為領兵刺使,加將軍號,都督徐、兗、青、幽及揚州之晉陵諸軍事,掌握北府軍,假節鎮京口,戰時可斬殺犯軍令之人。
按照後世的話講,郗刺史基本是省長、□□加軍區司令員一肩扛。偶爾還要客串一下軍事法院院長,權力大得驚人。
自郗鑒死後,郗氏逐漸沒落,不復往日鼎盛。但就郗愔個人而言,依舊是朝廷重臣,不容任何人小覷。
桓容一行繞路抵達京口,比原定日期遲了兩日。郗愔得健仆稟報,親自出府相迎,當真是給足了桓容面子。
馬車停在刺史府前,桓容以最快的速度走出車廂,躍下車轅,拱手揖禮道:「見過郗使君。」
郗愔朗笑一聲,不等桓容下拜便托住他的手臂,言道:「我同南郡公有舊,我子亦在南郡公帳下,郎君無需這般客氣。」
郗超走下馬車,待到桓容站直身,才上前向郗愔行禮。
「阿父。」
「恩。」
郗愔的態度不冷不熱,眼中卻有關切閃過,恰好被桓容捕捉到。後者禁不住內心嘆氣,別人家的爹啊。
郗超一門心思跟隨桓溫,甚至連自己的親爹都算計,郗愔依舊關心兒子安危。派遣劉牢之出京口,一來是被謝玄說動,二來,多少有關心兒子的意思在內。
劉參軍上前復命,餘下兵卒歸還大營。
四十多輛大車繞過前門,由郗府健仆引向客居處安置。
郗愔握住桓容前臂,親自將他引入府內。英俊的面容滿是笑意,不似見到下屬官員,更像是遇到喜愛的晚輩。
桓容一邊小心應對,一邊仔細打量。
同樣手握重權,桓大司馬通身煞氣,一望可知是領兵之人。郗刺史則溫和儒雅,更貼近晉時文人。如果換下深衣,穿上一件大衫,百分百的風流名士,俊朗瀟洒非常人能及。
兩人靠近時,桓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察覺身旁人略高的體溫,回憶建康所見,當下確定,眼前這位也是寒食散的愛好者。
桓容知道寒食散不是什麼好東西,長久服用必成禍患。但時下人以「嗑-葯」為風尚,郗愔又是養生問仙的愛好者,自己出言未必有用,八成還會搞僵彼此關係。
思及此,桓容咬了咬后槽牙,到底理智佔據上風,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簡單寒暄一番,郗愔喚人引桓容往客居暫歇,並言將設晚宴為桓容接風,稍後遣人去請。
「多謝使君,容告退。」
在人家的地盤,又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總要客氣些好。
桓容的恭謹很得郗愔讚賞,目送其離開,視線轉回陪坐的郗超,笑容登時隱去。
「嘉賓。」
郗超立即正身跪坐,恭敬聽訓。
「數年前我曾問你,如今再問,你仍遂迷不寤?」
「阿父,南郡公乃當世英雄。」郗超抬起頭,目光堅定,沒有半點躲閃,「晉室孱弱,無能北復失地,欲驅胡人,漢室當有雄主。」
凝視郗超半晌,郗愔沉聲道:「你言桓元子是英雄?」
「回阿父,兒未曾妄言。大司馬二度領兵北伐,一度收復失地,乃是不爭的事實。」
「我並未否認其功業。」郗愔搖頭道,「但依我之見,桓元子可稱奸雄,不配英雄二字。」
「阿父!」
「虎毒不食子。」
五個字擲地有聲,郗超登時無言以對。
歷史上,真沒哪個「英雄」朝自己兒子下手,除非後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當然,皇帝家是例外。
桓大司馬覬覦郗愔手中的地盤和軍隊,不惜犧牲嫡子,沒有半點父子之情,為達目的不留任何餘地。郗超自始至終參與其中,自然無言可以反駁。
「你自幼喜讀史書,尤推舉漢末諸雄。」郗愔突然話鋒一轉,道,「我且問你,桓元子可比魏武帝?」
郗超神情微凝,許久方開口道:「不可比。」
「曹孟德挾天子以令天下,處尊居顯,朝野側目,生前可曾稱帝?」
「不曾。」
「我再問你,桓元子諸子中,可有能及魏文帝者?」
「無有。」
依郗超來看,桓熙平庸無才,桓濟氣量狹小,桓歆耳軟心活,桓禕不提也罷。桓容確有貴極之相,但偏於文弱。魏文帝曹丕自幼隨父南征北討,文武雙全,絕非桓氏兄弟可比。
「既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竟妄想取司馬氏而代之?」
桓溫想造反不是秘密。建康朝廷知道,南渡的僑姓和吳姓也心知肚明。
郗超一門心思的為桓溫出謀劃策,未必不是為家族考量。但在郗愔看來,桓溫權柄在手,權傾朝野,桓氏卻不入建康高門之列,一旦桓溫倒下,桓氏極可能內部生亂,甚至土崩瓦解。
即便桓溫得償所願,也不過是曇花一現,不可能長久。有此顧慮,郗愔絕不會讓郗氏綁上桓氏的船。哪怕郗超幾番勸說,仍是不為所動。
「嘉賓,這樣的話我只說最後一次。」
郗愔肅然表情,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桓元子事不可成。你既懂得相人之術,為何沒有發現,豐陽縣公之貴遠勝其父?」
郗超苦笑。
就是發現桓容的「貴相」,他才建議桓大司馬儘快下手。但這話不能說,萬一出口,九成以上會被親爹從大門扔出去。
郗愔父子一番對話,桓容自然無從得知。
離開客室后,桓容沿著迴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時有婢僕引頸張望,竊竊私語,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虛傳」。
偶爾聽了兩耳朵,桓容頗感到驚奇。
自己不過是在上巳節寫下一幅字,隨後在庾希府前威風一把,怎麼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風」?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里,消息怎會傳得如此之快?
難不成是古代娛樂太少,民間需要八卦?
如謝安這樣的神人,有人造勢不足為奇。自己不及弱冠,又是準備造反的權臣之子,也值得如此宣揚?
桓容行過拐角,望一眼晴空流雲,愈發想不明白。
郗愔有縣公爵位,刺史府的格局同桓府相類。
客居分內外兩間,外間極為寬敞,牆上懸有名家字畫。內間設立屏風,小童和婢僕打開衣箱,正點燃香爐。
「郎君。」
桓容繞過屏風,小童立即迎上前,為桓容解開腰間帛帶。
婢僕展開藍色長袍,在香爐邊掛起熏染。
「郗使君設宴,郎君不能佩劍前往。」
婢僕名為阿黍,是南康公主從宮中帶出,主要負責看顧公主嫁妝,對公主極為忠心。桓容遠行鹽瀆,南康公主特地將她調來,幫忙打點桓容的衣物和「小金庫」。
郗府婢僕送來熱水,桓容凈過手臉,洗去旅途風塵,令小童找出桓大司馬的書信,同備好的合浦珠放在一處,待宴后一併交給郗愔。
信件沒有拆開,信中的內容卻早不是秘密。
摸摸額心紅痣,桓容坐到矮榻旁,鋪開紙張,提筆寫成兩封書信,一封隨刺客送往姑孰,一封送回建康,交到南康公主手上。
小童將信封入木盒,阿黍出門喚來忠僕,仔細叮囑一番,後者來不及多做休息,當日便打點行囊,準備沿水路返還建康。
「務必告知阿母我無事,請阿母無需憂心。往故孰送信時,將刺客之事略作宣揚,無需提及我父,只言庾氏即可。」
「諾!」
忠僕鄭重應諾,回道:「旅賁皆不可信,仆等留下三人,郎君可遇事差遣。護衛健仆中亦有心思不明之人,郎君務必小心。」
桓容點點頭,忠僕點出數名護衛,更將之前引錯路的旅賁帶走,心中打定主意,將其和賊人一同留在姑孰。如果不可行,乾脆在道上解決。
總而言之,他們身負殿下之命,絕不能放這樣的人留在郎君身邊。
京口乃是建康東側門戶,臨近北府軍駐地,實打實的軍事重鎮。忠僕帶人離開,需要提前通稟,取得關防文書才能借水路通行。
郗愔從劉牢之口中得知事情經過,當即令錄事開具文書,並派遣府軍精壯護送。
「我有書信送往建康,正可遣人同行。」
桓容知道對方用意,心知婉拒不得,乾脆大方應諾,謝過郗刺史好意。
巧合的是,郗愔派遣的人又是劉牢之。
面對這個結果,劉參軍已經不想多說什麼。反正已經被帶進坑裡,坑幾次都是坑,挖坑的是豐陽縣公還是自家使君,真心沒什麼區別。
掌燈時分,劉參軍登船出發。刺史府燈火通明,設宴款待桓容一行。
宴席上,郗愔居首,桓容被讓到主客位。郗超對面陪坐,另有別駕、治中列席。樂音奏響,數名美人-魚貫而入,舉袖折腰,飛旋起舞。
郗愔舉杯請桓容同飲。
「郗使君見諒,容不勝酒力,三杯即倒。」
桓容知曉自身,無意打腫臉充胖子,硬裝海量。郗愔聞言稍愣,繼而大笑出聲。
「三杯就三杯,郎君請!」
眾人把盞同飲,宴會氣氛愈濃。
至宴會中途,有健仆抬上偌大一隻銅盤,盤上倒扣圓蓋,明顯分量不輕。
樂聲忽然一靜,舞者行禮退下。
郗愔走下主位,自盤中取過銀亮的匕首,對桓容笑道:「這是北地傳來的烹制之法,郎君可曾試過?」
說話間,圓蓋被健仆揭開,烤肉的香氣頓時瀰漫。
桓容定睛看去,發現盤中是整隻焦黃的羊羔,外皮已經烤得酥脆,塗抹著西域來的香料,煞是誘人。
郗愔抄起匕首,一刀劃開羊身,香味更加濃郁。立即有婢僕上前,自切口處取出整雞,剖開雞腹,竟還有兩隻麻雀!
桓容沒有料到,自己能在東晉看到這樣的吃法。更加沒有料到,清風朗月、頗有仙人氣質的當代名士,抄起刀子沒有半點違和。
果然是對時代了解不夠,需要深入學習。
三刀之後,郗愔放下匕首,拿起布巾凈手。
健仆接替他的位置,三兩下將烤羊拆解開,分到預先備好的漆盤中。兩隻麻雀另外放置,一隻送到郗愔桌上,另一隻送到桓容面前。
掃過盤中之物,桓容看向主位的郗愔,對方正笑著頷首,向他舉盞。
桓容再不了解政治,也能猜到這「兩隻麻雀」不簡單,很可能是對方的一種試探。
依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值得郗刺史這般重視,在宴上大費周折?亦或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知道他和渣爹不睦,郗刺史打算趁機拉攏?
桓容左思右想,始終猜不透,乾脆夾起麻雀送到嘴裡,咔嚓幾口咬碎下肚。其後對郗刺史舉杯,亮出雪白門牙。
郗超直接嗆酒,咳得十分引人注目。
郗愔的笑容僵在臉上,酒盞停在半空,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小公子到底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莫非他年事已高,竟連區區一個少年人的心思都猜不透?
要麼說,聰明人真容易多想。
遇上桓容這樣的「人才」,郗氏父子想不成丈二和尚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