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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執天下 - 第六章仲尼不生世無明(上)字體大小: A+
     

    王雱站在船頭,一張削瘦的臉蒼白中泛著青灰。近一個月的舟船勞頓,讓他原本就不算健康的身體,越發的瘦弱了起來。

    只是離開了半年多,終於重又回到了天下的中心,這份興奮,讓王雱又重新提振起精神,貪婪的看著沿途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屋。

    汴河兩岸的風物百看不厭,一座接著一座的橫跨汴河水面的虹橋更是讓他心潮起伏。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城牆,沒入雲霄的鐵塔,岸邊的青青楊柳隨風輕舞,無數行人車馬走在路邊、行在橋上。離著東京城尚還有十里,周圍的屋舍便已經是鱗次櫛比,富麗繁華之處,王雱經歷過的州縣,無一處可以比擬——這一座城市才是他立足之地!

    巨大的官船在碼頭上停了下來,一名內侍就站在棧橋上。天子派了親近出城迎接王安石這名宰相,並招王安石進京后即刻入宮相見。

    王安石在朝野中的地位聲望,如今已是極高。

    沒有朝廷安排,主動出城來的官員多達數百人。不僅僅有想在王安石面前混個臉熟的低品小官。連衣著朱紫之輩,也來了許多,不僅僅是幾個與王安石關係緊密的官員。一見到王安石抵達,這些官員便蜂擁上前,只是看到內侍帶來班直護衛,才不敢有所騷動。

    與呂惠卿、章惇、曾孝寬,還有王安上、王旁和韓岡——弟弟、兒子和女婿——一一打過招呼,王安石跨上了內侍牽來的御馬,在旗牌官和一部鼓吹的引領下,當先向著東京城而去。

    韓岡與王雱並轡而行。今日再見大舅哥,瘦得脫了形的樣子讓韓岡嚇了一跳。不過王雱的精神極好,在馬背上左顧右盼,絮絮的與韓岡說著閑話,暢敘離情。

    途徑一座碼頭,王雱突然指著從棧橋下來的兩條延伸至庫房的平行線:「那是軌道?」

    韓岡驚異的看了王雱一眼。軌道和有軌馬車從提出到實現,總共也不過兩個月的時間,韓岡尚未在送去江寧的信中提及此事,王雱怎麼就知道了?

    透過韓岡臉上的表情,王雱明了韓岡的疑問:「是前日在南京泊船時看到的,去年南下時還沒見到,所以就找人來問了一問,沒想到竟然又是玉昆你的功勞。」他又笑道,「難道玉昆你不知道汴河上每天有多少艘船北上南下嗎?金陵的酒店門前,現在都掛著熱氣球。還有不少好事之人,四處張羅著要造飛船,上天看一看風景。」

    韓岡呵呵笑道:「這不是我的本事,是七十二家正店的功勞。」

    東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不僅僅在東京城中有著莫大的影響力,同時也是天下酒樓的仿效對象。七十二家正店門前紮起彩樓歡門,天下酒樓門前也都少不了用綢緞和竹竿湊個趣。現在既然七十二家正店都開始在門頭出放起熱氣球,甚至用掛下來的條幅為自家打廣告,汴河沿岸各城市中的酒樓,當然也不會甘於後人——

    「說得也是。」王雱點著頭。

    新抵京城,王安石便被召入宮中,入內面聖。而王雱雖然是王安石的兒子,但在朝中就都是大宋的臣子,身份不同,地位有別,自然不能一起入宮。向一群相熟的友人告了罪,與請了假的韓岡在宣德門前候著。至於王旁,則是領著吳氏和家人去安置。

    剛剛坐定下來,就見到一名內侍,背上幫著長條包裹,帶著五六個班直向著城北面的陳橋門過去。王雱認識那一位內侍:「是劉有方……」

    「大概是相州之事。前日韓稚圭又上辭表,詔不許。昨日聽聞將由淮南節度使遷任永興節度使,續判相州。升了一級,算是沖喜吧。」

    韓岡說得很輕巧。他從來沒有見過韓琦,自他任官之後,韓琦這位三朝宰輔、顧命元老,就已經出外,回到相州任官,再也沒能重返政事堂。雖然韓琦在朝野之中的影響力極大,給王安石的變法事業平添了無數阻力,但對韓岡來說,這位他在千年之後並沒有怎麼聽說過的前任宰相,也只不過是個並不關己的符號人物罷了。

    「韓稚圭快不行了?」王雱的聲音中則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應該沒多久了。」韓岡說道。

    王雱的眼神追著劉有方一路向北。仁宗、英宗之時,韓琦權傾當朝,政令由其所出,逼太後撤簾歸政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刻在晝錦堂中的這兩句話,是多少官員夢寐以求的境界,終身奮鬥的目標。只不過一代新人換舊人,現在韓琦已經不行了,是他王雱的父親王安石取代了韓琦的位置。

    「最近朝堂上還有什麼事?」王雱隨口問道。

    「還有?……」韓岡想了想,「還有就是日前王禹玉、呂微仲還有小弟,同薦家師子厚先生入京任官,只是尚沒有得到批複。」

    「什麼!」

    王雱臉色大變,雙眼瞪了過來。韓岡則是半點不讓的與王雱對視著,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蕩然無存。

    王安石去年擔任宰相時的府邸在他離任后便被收回,但並沒有立刻安排出去,現在回來正好可以繼續入住。

    王安石復相的消息確定之後,開封府便派了人來打理府邸,屋舍草木都整理了一遍,還開了後花園中水門,將裡面的池水也換了一遍。里裡外外的打掃得乾乾淨淨,住進來之後,省了王家僕婢們不少的麻煩。

    王安石一個月來車船勞頓,入城之後直接被召去面聖,回來臉上難掩疲憊之色。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桌邊,王雱故意避開了有關張載的話題,但等到韓岡離去之後,王安石父子三人坐在一起暢敘離情,就免不了要說起推薦張載入京的事。

    王旁知道此事,一五一十的跟父兄說了。

    「判國子監?!」王安石聽了之後又驚又怒:「玉昆怎麼就能伸手要這個職位?」

    方才韓岡根本沒有細說此事,王雱這時候才知道韓岡竟然是薦張載判國子監,眉眼中也儘是怒意:「國子監決不能交給張載!」

    「大人復相,沒少了玉昆出力,如今連一份薦書都要從中作梗,難道不會被人說忘恩負義?!」王旁很清楚韓岡可是幫了自己免遭牢獄之災,更明白若沒有韓岡用計,自己的父親也不會這麼快入京為相,何況之前他還幫了新黨不知多少忙,「張橫渠之學,的確與大人相異,但玉昆畢竟是他的弟子,就算不喜其學,怎麼也得讓玉昆臉面上過得去。」

    「二哥兒,不明白就別多說話。」王雱聲色俱厲,「那可是判國子監!」

    韓岡就算薦他的老子、王安石的親家入國子監,在王安石和王雱眼裡都不是什麼大事,農事也算是一門學問。唯有張載不行,這是在刨新黨的根基,在搶王學的未來。

    整個變法集團是一個完整的機體。有負責立法的司農寺,有負責執行的中書檢正公事,有編訂變法綱領和理論基礎的經義局,還有培養變法後繼之人的國子監,以保證新法不至於人亡政息。其中的任何一項,王安石都不可能交到他人手中。

    縱使親如韓岡,只要他還不是王學的門徒,只要他還想著推崇關學,王安石和王雱就不可能讓他如願以償,將國子監交給他處置。事關畢生的功業,就算要跟韓岡這個女婿反目,王安石都不會讓步的。

    絕不會!

    「要判國子監,少說也要到侍制一級。文選薈萃之地,豈是微官能彈壓得住?」王安石冷著臉,找著理由。至少在品階上,張載要任這個職位也的確很勉強,「張載此前不過是個崇文院校書而已!」

    王旁不敢再說,只是臉上寫滿不服氣,這樣不是要逼著韓岡離心離德嗎?

    王安石知道自己這樣做很是過分,但他不能讓步,對著鬧著彆扭的次子嘆道,「玉昆那裡為父會給他一個交代,其他的事都能應允,只是國子監不能讓張載去管。」

    王雱心頭一陣火后,這時則稍稍冷靜下來。回想著白天時與韓岡的一番對話,又聽到父親的話語,腦中忽然間一道靈光閃過,急聲道:「大人,玉昆對兒子說的時候,只是說他與王珪、呂大防薦張橫渠入京任職,並不是判國子監!」

    王安石聞言一怔,將詢問的視線投向長子,就見到王雱點了點頭。得到確認,王安石綳得緊緊的一張臉也放鬆了一些:「……也算知道分寸。」

    「嗯。」王雱點頭表示同意。

    父子兩人這下都明白過來了。

    韓岡在王雱當面不提國子監,只說入京任官,其實就是劃出了底限。國子監只是張口報出的價碼,王安石他們可以落地還錢。但如果連張載入京都不肯答應,那韓岡就當真要翻臉了。

    如果韓岡直接要薦張在入朝為官,王安石和王雱心中肯定是很不痛快。而現在韓岡先是薦張載判國子監,到了他們面前則是退了一步,在王安石和王雱的心裡感覺就好了不少,至少覺得韓岡並不是在挾恩圖報。

    王安石想了片刻,終於放棄一般的嘆了口氣,道:「張載名望已高,也不便阻止,就讓他進京來好了,看看哪裡能給他安插一個職位。」

    「什麼樣的職司,是清要還是繁劇?」王雱問著。

    「若是事務繁劇的差遣,張載不一定會接任,玉昆那裡也會平添曲折。」王安石說道,「就在三館中找一個清閑點的差事,讓張載去做好了。想必玉昆也不能再多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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