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又不見了謝丞赫的身影。
說是舊傷復發,身體不大好了,在軒逸殿修養。
可朝堂上這群老東西個個兒都是人精,細細一思量,便知道多半是當今聖上來了一招卸磨殺驢。
這招夠狠,夠毒辣,可誰也不敢說什麼,因為帝王之術,自古來便如此。
裴安楠越狠,越毒,才越說明她就是皇帝,毋庸置疑。
唯有陳硯書眼裡的怪異多了幾分,躊躇猶豫了一陣子,才站出來請求道:「陛下,既然國師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
「不如送他還鄉,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裴安楠的眸子一凜,定在陳硯書的臉上,半晌沒說話。
朝堂眾人都為陳硯書捏了一把冷汗,陛下要除的人你要保,這不是胡鬧是什麼?
卻不料陳硯書膽大包天,直接跪在了大殿中央,叩頭道:
「臣在市井之時,便仰慕謝大人的文采,拜讀過不少大作,得知謝大人對家鄉的眷戀和深切感情。」
「若是能讓謝大人回一趟家鄉,臣甘願辭官陪同,永不入京。」
話音剛落,裴安楠就拍了桌子,厲聲呵斥道:「陳硯書!你當真是膽子大了!以為朕缺你不可嗎?!」
「臣不敢!」陳硯書的頭重重磕在地上。
「不敢?」裴安楠冷笑,「朕瞧你敢得很!你以為這官說當就當,說辭就辭?你真當這朝堂是你那市井之地了!」
「你想送謝丞赫回滄州?可以!後日啟程,朕給你派個活計。」
「一年後,滄州賦稅要比今年多一倍!」
「若滄州交不上稅款,你死。」
「若滄州百姓有一人因賦稅而亡,你死。」
「若滄州官員越級告你,你死!」
「聽明白了嗎?!」
滿朝文武紛紛倒吸一口涼氣,滄州因先前的大災,連續幾年都不收稅,還要幫扶重建,直到近幾年才堪堪恢復一些。
陛下這個要求,儼然是讓陳硯書在一年之內,將滄州的經濟翻一番,這誰能做到?
偏偏陳硯書也是個梗著脖子的執拗人,當即叩首吶道:「謝主隆恩!」
氣得裴安楠甩袖而去,再沒心情聽其他人上奏。也嚇得滿朝文武不敢和他說話,多一句都嫌晦氣。
……
「她還是沒來嗎?」謝丞赫被陳硯書拽上馬車,還不甘心地回頭看著,巴望著從哪兒冒出來一個身影。
陳硯書嗤笑一聲:「你再等下去,就過了出京的時間了,到時候你我都算抗旨,一起死好了。」
話已至此,謝丞赫這才不情不願地將扒著帘子的手收回,靠著軟墊,又陷入沉悶中去了。
那日他一刀插進了自己的心臟,明明那樣深,卻還是被救了回來。
他不用問,太醫局或許匯集了國內的頂尖醫師,卻也不可能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更不用說那一刀明明能置他於死地,卻短短几日內連疤都看不到了。
他又想起了之前被定北軍砍的那一刀。
那一刀也是兇狠,他幾乎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甚至迷糊之間看到了走馬燈。
可裴安楠坐在他身邊一陣子,他就活了,身上的疤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逐漸淡去的。
他當時就隱隱覺得裴安楠有所隱瞞,可他不敢問,怕問了就是禁忌,問了就不能再靠近。
這一次則是沒機會問,那日之後,裴安楠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心涼了又熱,可隨著裴安楠的冷漠再度變涼。這些日子,他身上那些舊傷全都消失了,連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她多麼聰明啊,想必那一次就猜到了那些傷口是怎麼回事。
她多麼絕情啊!要與他劃清界限之時,他就連代她受過的資格也沒有。
隨著傷口治癒、疤痕消散的,赫然是他們之間的羈絆。
「我是不是選錯了?」謝丞赫茫然地仰著頭,似乎是在問陳硯書,又似乎是在問自己。
他要抱著對裴安楠的愛離開這個世界,不是不願意做她的奴,而是不願意做她沒有靈魂的倀鬼。
裴安楠卻用了更極致更殘酷的手段全了他的心愿,叫他活著,活得好好兒的,卻再也不能相見。
他日夜思念著那個人,以至於心力交瘁,難免自我懷疑。難道愛她和留在她身邊,他竟然更願意選擇後者嗎?
只是他心底里也清楚,恐怕當時選了後者,也會如此悵然若失,日思夜想,責問自己為何沒選另一個吧。
陳硯書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有不忍,半晌才咬著牙開口:「我只說一次,這算抗旨了,你若是沒聽清,我也不會再說了。」
「前些日子陛下來找過我,她說……」
「要我為她做件事。」
……
車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凝成一個點,再後來就看不見了。
只是目窮千里無所見,裴安楠仍端端站在城牆上,手背在後面,定定凝視著前方。
系統不理解,問:「你這是何必呢?他只剩5的黑化值了,你稍稍努力一下,不就徹底清零了嗎?為什麼非要把他推開呢?」
裴安楠聲音沉沉,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若他還以這種方式愛朕,那這5點黑化值就消不下去。」
那日岳稚柔去找謝丞赫,裴安楠和丁悅蘿就藏在軒逸殿旁不遠處,謝丞赫沒有關門,她們就聽了一個全部。
丁悅蘿和岳稚柔不了解謝丞赫,可裴安楠了解,謝丞赫在恐嚇岳稚柔時的語氣,是起了殺心的。
如果那時候岳稚柔沒有見好就收,順勢提出第二個要求,如果岳稚柔膽敢多說一句對裴安楠不利的話……
謝丞赫會當場殺了她,不在乎不仁不義,不在乎草菅人命。
多可笑啊,他不想讓裴安楠手裡沾上無辜人的鮮血,卻能為了她自己去做這等腌臢事兒。
裴安楠眼睜睜瞧著他,一步步成了他自己之前最厭惡的那種人,她這時候才明白那5點死活降不下去的黑化值從何而來。
那不是他恨裴安楠的黑化值,那是他投身泥漿,將自己弄髒,好站在泥潭裡撐起裴安楠的決心。
他要跪在裴安楠腳底,托著她成為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女皇,而他自己滿腹幽黯,持刀相向。
丁悅蘿走了過來,欠身行了一禮,道:「岳稚柔死了,你根本想像不到她將防禦圖藏在哪裡。」說著厭惡地乾嘔了一聲,「噁心死了!」
裴安楠冷笑一聲:「她瞧不起的老子沒叛國,看不上的姘頭沒叛國,她自己倒是盡做些腌臢事兒。」
「偷岳謹嚴的免死金牌,花大價錢散播謠言,大費周章去兜圈子求謝丞赫,為的不是保住凌雲,而是把凌雲帶回北地,去通敵叛國。」
「呵,朕就說這樣聰明的人,怎麼不知道利用身份也學學你,進入朝堂,原來人家志不在此。恐怕她盯著的,是朕的皇位。」
「痴心妄想。」
丁悅蘿也順著裴安楠目之所向的方向看去,已經瞧不見謝丞赫遠去的馬車了。
她一偏首,心疼地看著裴安楠的側臉,忍不住問:
「既然捨不得,為什麼還要送他走?」
比起系統,裴安楠顯然更願意和丁悅蘿多說些話,故而悠悠開口:
「若有一人,本可以穩坐高台,一身白衣不染塵埃,鴻鵠豪志揮筆即書,乾乾淨淨如松柏。」
「卻為了一個你,躍下高台,縱身泥潭裡,渾身惹塵埃,拋卻豪情萬丈志,徒留貪嗔痴狂愛……你當做何?」
丁悅蘿不忍多言,卻也不能欺騙,只好實話實說:「自然……送他回高台,再不相見,免他惹塵埃。」
裴安楠笑了,看著她:「朕可沒有你那麼高尚。」
「朕不僅要他愛,還要他愛得乾淨。他既然屬於百姓,朕就將他送還給百姓,待他洗淨一身泥,還得回到朕身邊。」
「朕是要讓他明白,朕不需要他站在前面當刀子,朕這雙手,就是握刀子的好手。」
「朕也不需要他跪著讓人踩,朕蟄伏多年,泥潭裡摸爬滾打,照樣也過來了。」
她又看向遠方,那裡一輪落日紅得似火,叫她想起那個人炙熱的愛意來。
「朕要讓他站在朕身側,不卑不亢,挺著他有尊嚴的腰杆,揚起他高貴的頭。」
「朕打不折的脊樑,他還是得挺直了,誰也不能彎。」
待到落日沉下了山,女皇昂首揮袖,乾脆利落地轉了身:「走吧,丁大人,該去處理政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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