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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字體大小: A+
     

    雪月兩相宜,少年更清絕。1

    加上這個自稱崔東山的傢伙,總計六人,一同走去那棟擁有六千卷藏書樓的高門大宅。

    一個瘦猴似的漢子,走在最前邊,用腳掃雪開路,免得婦人腳上那雙繡花鞋被積雪浸透。

    名叫汪幔夢的婦人,她自稱是觀海境,只不過不喜歡被人稱呼爲仙子,乾瘦漢子曾經馬屁拍到馬蹄上,就捱了一巴掌。

    一路上,她與那個自稱名爲崔東山的俊美少年,很是扯了些閒天,當然野修出身的女子,笑顏如花之下,藏着諸多細膩心思,就跟積雪下邊的道路差不多,瞧着雪白無瑕,真要用腳撥開一看,就是泥濘。1

    汪幔夢發現身邊少年腳步輕浮,不像是個練家子,一雙靴子早已沾滿了雪屑,冷得少年直哆嗦,輕輕拍打頭上和肩上的落雪,連連詢問,到了麼到了麼。1

    主要就是這個婦人與姘頭洪稠起了分歧,汪幔夢不願意去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對朝廷官府更是深惡痛絕,她也沒想着找個山頭去開山立派,山上規矩多,是非就多,洪稠到底是江湖出身,哪裡曉得山上的門道,殺人不用見血的,遇到了那些有靠山、背景深厚的譜牒修士,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總會有些無妄之災的,只要與那些 起了衝突,果真有了個家業,再想脫身就難了,哪有那麼容易一走了之,要說與對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到時候還能如何,就洪稠那副尊容,洗乾淨賣屁股嗎,還不是做那“和親”的勾當,把她推出去?你洪稠不嫌頭上帽子,老孃還嫌假裝在牀上婉轉嬌太費事呢。

    於是兩撥人就住在相鄰的高門府邸裡邊,頗有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婦人與那白衣少年並肩走入宅子,來到一座大堂,值錢物件早就被搬空,顯得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塊楠木匾額,卻不是掛在牆上,而是隨便躺在了靠牆桌子底下。白衣少年跨過門檻,進了大堂後,掃了幾眼,也確實沒剩下點什麼,就跑去蹲在桌旁,然後撅着屁股,鑽到桌子底下,伸手抹去匾額上邊的灰塵,“天長人壽”。

    崔東山拿出匾額,先放在桌上,打算搬回密雪峰書房去。

    屋內擺着兩隻火盆,木炭都是他們自己燒出來的,乾瘦漢子手腳勤快,又去給火盆添了些木炭,最後不忘撥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紅木炭上邊,免得木炭燃燒太快,一看就是個勤儉持家的。

    分成兩夥人,各自圍着火盆而坐,門外大雪紛飛。

    約莫是多出一個陌生少年的緣故,言語不多,氣氛冷清。

    此人來歷不明,膽敢獨自進入鬼城,怎麼可能是那種表面上弱不禁風的無知少年,敢獨自進入鬼城的,就沒幾個是善茬,瞧着是少年,天曉得多少歲了。

    只有那個添加木炭的漢子,厚着臉皮,坐在美婦人一側,剛好與那個小白臉面對面。

    汪幔夢是洪稠的姘頭,一般情況沒誰敢去撩她,先前古丘只是瞧着像個讀過書的,入了城,就沒少被洪稠穿小鞋,眼下這個乾瘦漢子是例外,估摸着是覺得姘頭再不挑食,也不下去這個嘴。

    火盆內木炭爆裂,如爆竹聲響,偶爾會有火星飛濺,數次濺射到漢子褲管那邊,乾瘦漢子好像擔心被那點火星燒穿褲管,總會拍打幾下。

    崔東山彎腰捻起火盆邊緣的一塊木炭,輕輕碾碎些許,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貴多了,幔夢姐姐你們可以啊,小日子過得這麼講究?”

    汪幔夢擡了擡下巴,斜瞥坐在崔東山對面的漢子,嫵媚一笑,“我哪裡懂什麼白炭黑炭,是錢猴兒的獨門手藝,正經本事沒有,竈房當廚子,砍柴燒炭,鋤頭刨地,打造木車,都是一把好手。”

    那個瘦竹竿似的漢子,原本正前傾着身子,低着頭,伸出雙手烤火取暖,順便用眼角餘光打量着美婦人的繡花鞋,喉嚨微動,嚥了咽口水,實在是眼饞,汪幔夢肌膚那麼白,好像都能掐出水來,穿着繡花鞋的兩隻腳丫,又一年到頭曬不着太陽,豈不是更白嫩,以往經常幫着她倒洗腳水的古丘,真是好大豔福……此刻聞言擡起頭,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確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燒不冒煙,不嗆人,當然好東西都費錢,尋常百姓家確實用不起這種白炭。”

    崔東山脫下一雙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聲,然後一手拎一隻,翻轉靴子烤火,笑問道:“你家鄉那邊,百斤炭,能賣一兩幾錢銀子?”

    錢猴兒笑道:“我家鄉那邊靠山吃山,山上有幾種硬木,很適合燒白炭,名氣相當不小了,府志上邊都有記載的,燒木炭的窯口,都叫青鯉窯,至於名字怎麼來了,也有說頭,一處山腳河邊,有座鯉魚娘娘廟,後來離鄉遠了,才曉得,那叫淫祠,名字怪難聽的,也不知道朝廷和讀書人是咋想的,都不改個說法。我離開家鄉之前,記得鯉魚娘娘廟那邊的香火一直很好的,我小時候也常去燒過香磕過頭的。要是碰到今兒這種大雪天氣,天寒地凍得厲害了,老天爺賞飯吃,價格就上去了,能賣二兩四五錢銀子呢,要是與州郡富貴人家的賬房門房,有些門路,價格還能翻一番。崔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門戶裡邊出來的有錢人,又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怎麼也曉得木炭行當的市價行情?”

    汪幔夢其實幾次想要打岔,只是見那白衣少年聽得認真,很耐煩,便等着錢猴兒扯完了一大通,這才笑着埋怨道:“崔郎只是跟你問個價,瞎扯這麼多作甚,馬尿灌多了口水就多?”

    乾瘦漢子臉色悻悻然,其實這個綽號錢猴兒的江湖人,平時話不多,沒法子,只是一個會點江湖武把式的三境武夫,能嗓門大到哪裡去。只是一聊到燒炭這門手藝活,又跟家鄉有關係,還好不容易碰到了個識貨的,漢子一時間情難自禁,就沒能管住嘴。

    崔東山笑道:“我先生以前也燒過木炭,他纔是行家裡手,我就是聽了幾耳朵。要是我先生在這邊,肯定要跟你多聊幾句。”

    崔東山隨口問道:“你們來這邊多久了,掙了多少銀子?”

    汪幔夢嬌滴滴道:“回崔郎話,去年入夏時節來到城內,一晃就大半年過去了,至於掙了多少嘛,財不外露,就不談了,不好說是滿載而歸,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邊給各國朝廷當馬前卒小嘍囉,總是要日子好過不少,過了個難得一見的好年吶。崔郎有沒有興趣跟咱們一起走江湖?洪稠有個與帶兵武將有點關係的拜把子兄弟,消息靈通,去年末捎話過來,說大淵王朝最近兩三年內,估摸着還是照顧不到這些個早被榨乾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爺忙得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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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去年冬末,碰到鍾魁和姑蘇之前,他們其實滿打滿算,按照古丘的估價,已經賺了差不多剛好一顆穀雨錢,均攤下來,差不多是每人十顆雪花錢,只是按照約定成俗的道上規矩,賬不是這麼算的,真正的大頭,還是自稱五境武夫、實則六境的洪稠,與自稱是觀海境、實則是洞府境的汪幔夢佔大頭,這對作爲 的露水鴛鴦,兩人就分去差不多四成,只是這支隊伍都是他們倆東拼西湊拉起來的,也沒誰敢有異議,畢竟洪稠的刀子,連那飄來蕩去的兇鬼都殺得,殺幾個活人有何難,不黑吃黑,已經很講江湖道義了。之後他們好像行了大運,竟然又掙了七八顆小暑錢,現在兩撥人就看汪幔夢與洪稠怎麼談了。

    崔東山笑問道:“來這種地兒拿命掙錢,就沒死人?”

    汪幔夢笑道:“沒呢,實在是運道好,不枉我入了城第一件事,就去城隍廟燒香許願,錢猴兒又有手藝,幫着燒了兩大簸箕的紙錢。”

    錢猴兒得了句誇,好像整個人骨頭都輕了幾兩,坐那兒咧嘴傻笑。

    確實難得,十二人一起入城,有驚無險,掙了不少錢不說,還能人人全須全尾,都沒誰缺胳膊少腿。別城的同行們,可就沒這福氣了,舊大淵王朝的數十座鬼城,大大小小,朝廷早先都曾舉辦過水陸法會,一場場齋醮過後,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實在用處,凶煞厲鬼,還是橫行無忌,後來臨近年關時分,才消停了些。多是他們這般搭配,由幾個懂點山上術法的山澤野修牽頭,籠絡一撥江湖武夫,一同野狗刨食,吃點從朝廷官兵指甲縫裡漏掉的殘羹冷炙。在去年秋冬時節,經常傳出消息,在那些州郡城內,時不時有人暴斃,甚至又被鬼物附身,或是魘了的,突然就自相殘殺起來,等天一亮,就是滿地橫屍的慘況,傳聞其中有座曾經戰事慘烈的鬼城,陰氣太重,都冒出了一頭地仙鬼物,聚攏起了周邊大幾千陰兵的氣象,洪稠那會兒憂心忡忡,是有過想法,想要撤出城去的,就是擔心那頭金丹鬼仙往南邊走,陰兵過境可不是鬧着玩的,只是不知爲何,先是臨近年關,座座鬼城就像界限分明起來,再無那種每晚野鬼成羣結隊、如同有英靈鬼物將帥在調兵的跡象,等到了大年三十夜的那個晚上,後半夜,又大鬧了一場,古丘竟是不惜僭越犯禁,冒着被大淵朝廷、甚至是被儒家書院問責的風險,首次穿上了一件城隍爺的官袍,坐鎮城隍廟,在那之後,所有鬼物,好像就都煙消雲散了,錢猴兒信誓旦旦,說這是老天爺開眼了,收了那些孤魂野鬼,讓它們都有了個歸處,在陽間鋪出了一條黃泉路,鬼物們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便可以投胎去了。1

    汪幔夢是地地道道的練氣士,所見所知,都不是錢猴兒聽來幾句鄉俗老話可以媲美的,卻也犯迷糊,當時她察覺到天地異象,趕緊御風到城頭,只覺得好像整個人間,都多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象”,不是那座練氣士夢寐以求的天地靈氣聚攏起來的山水異象,汪幔夢這輩子曾經專程慕名而往,遙遙看過一座敬仰已久的仙家山頭,在那座名爲“太平山”的宗門附近,婦人也曾看過類似的氣象,只是好像遠遠比不上那夜來得氣勢壯闊,深夜時分,汪幔夢獨自站在城頭上,當她看着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聚攏在一起,成羣結隊,浩浩蕩蕩離開鬼城,依稀可見,隊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披甲的士卒,死後,最後一程陰冥山水路,好像還在那邊維持秩序,隊伍中,有那臉色慘白卻有笑臉的稚童,在長輩的帶領下,與城頭上那個幫忙收攏屍骸、建造義莊的婦人,紛紛彎腰致謝……城頭上的婦人怔怔出神,回過神,伸出拇指,擦了擦臉龐,就那麼一瞬間,沒來由記起了一句她從不當真的言語,天地正氣,浩然長存。

    只是這個想法,等她下了城頭,就淡了,等到天亮之後,就徹底沒了,婦人思來想去的,還是自己以後的出路。

    汪幔夢看着那個將靴子放在火盆邊,開始捏着鼻子烤一雙雪白襪子的白衣少年,嫵媚問道:“崔郎,你是做什麼的?看樣子,是哪座新山頭的譜牒修士,來這邊下山遊歷呢,一個人,師門長輩就不跟着幫忙護道?”

    不太像是新大淵朝廷的供奉修士,沒架子,簡單來說,就是看旁人的眼神,確實是在看人。

    這點眼力勁兒,汪幔夢作爲被驅逐師門的散修,四處漂泊半百年,還是不缺的。

    白衣少年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兩隻綢緞質地的襪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夢一手掩嘴嬌笑,再輕輕一拍少年胳膊,“崔郎真愛說笑。”

    一旁火盆那邊有個青壯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當個教主呢?”

    山下門派不稱宗,山上仙府不稱教,歷來是規矩,不過相對來說,對前者的約束要寬鬆許多,一個江湖門派真要自稱某某宗,只要當地朝廷不過問,也不算太大的事情。

    如果這個姓崔的不是說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畢竟如今桐葉洲,才幾個宗門?

    不曾想這個小白臉,年紀輕輕的,也是個混江湖的。

    大夥兒都是老江湖了,一聽說少年不是山上仙師, 一下子便氣氛熱絡起來,再不那麼拘謹,至於這廝言語是不是障眼法,是練氣士假扮江湖兒郎,不打緊,天塌下,有汪幔夢和她的姘頭頂着,頂不住,不還有古丘這個候補城隍爺會收拾爛攤子?只說在這座州城內,他們還是極有底氣的。

    崔東山笑道:“真就差點當上副教主了。”1

    錢猴兒好不容易找到個比自己更能,都不忍心笑話對方。

    崔東山繼續說道:“我家山頭,暫時人手不多,管着不到一萬人的譜牒修士。”

    汪幔夢捧腹大笑,這個崔郎,不去酒樓當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錢猴兒一邊笑,一邊伸長脖子看那婦人胸前沉甸甸的風光。

    “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邊,當個首席供奉?掌律祖師,或是管錢也行啊,姐姐頂會過日子,可會精打細算了。”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認真道:“那姐姐得分別問過一位仙人境劍修,元嬰境劍修,九境武夫,他們仨答不答應爲姐姐騰位置了。”

    衆人面面相覷,隨即鬨然大笑。

    若真是一個山上的譜牒修士,也認了,如此言語有趣,不多的。

    前提不是那種性情古怪的譜牒修士,小肚雞腸,喜歡開玩笑,但是絕對不允許別人開他的玩笑,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後一刻就會翻臉不認人。

    崔東山突然問道:“姐姐就這麼想要確定我是不是譜牒修士?怎麼,跟山上神仙有仇?還是那種雙方見了面就得躺下一個的不共戴天之仇?”

    汪幔夢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捂住呼之欲出的山巒,因爲她喜歡身穿夜行衣的緣故,山脈輪廓鮮明,挺拔,高翹,雙峰對峙,故而顯得尤爲氣勢洶洶,她揉了揉心口,道:“崔郎的這個猜測,好沒道理。崔郎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們山澤野修。”

    崔東山笑了笑,“不用緊張,就是隨口一問,肯定是我誤會姐姐了,總覺得有殺氣。”

    身材玲瓏的美婦人咬了咬嘴脣,“姐姐哪敢殺人,無依無靠的,只有被欺負的份。”

    崔東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襪子和靴子。他孃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鍋,看我與你們是怎麼個賓主相宜。

    一人得了屋內這邊的通風報信,很快聞訊趕來這邊的宅子。

    是個披掛甲冑的魁梧漢子,腰間佩刀,滿臉疤痕,用胖子姑蘇的說法,就是長相辟邪,走夜路,可以人嚇鬼。

    正是洪稠,一個深藏不露的六境武夫,在如今的桐葉洲,有這份武學境界,不管是在各國朝廷裡邊撈個實權武將,半點不難,還是給那些風聲鶴唳的將相公卿,當個保護家宅平安的家族客卿,更是唾手可得。

    洪稠伸手搗住刀柄,大步而行,踩在道路積雪上,簌簌而響,在風雪夜中清晰入耳。

    看了眼屋內,洪稠臉色陰沉,走了個已經與他們撇清關係的古丘,結果又來了個不知根腳的白衣少年郎。

    這讓洪稠鬱悶至極,你這婆姨,真是不知死活,山上的譜牒修士,豈是你一個洞府境野修,能夠隨便招惹的?

    錢猴兒趕緊起身,擠到一旁的火盆那邊去。

    洪稠坐在椅子上,摘下腰間佩刀,雙手拄刀,眯眼問道: “小兄弟,哪裡混?”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兩隻手掌互搓,呵了一口氣,笑呵呵道:“離着這裡不遠的一座山頭,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這不就得想着招兵買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經打過照面了。”

    洪稠皺眉道:“哪個?”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如今正在小舫姑娘的院子那邊,陪一位江湖前輩喝酒吃火鍋呢。”

    汪幔夢恍然大悟,嫣然笑道:“就是那個青衫長褂穿布鞋的公子哥,清清爽爽,多書生氣,一看就跟咱們不是一個路數的。”

    美婦人指了指天花板,“當時好像是從天上來的,事後你與我說過,此人只是瞧着年輕,約莫是個駐顏有術的陸地神仙,招惹不起,如果不是個金丹,就是金身境武夫,反正肯定是個兩金之一的硬點子。”

    洪稠一下子氣焰就降了下去,當時那廝突兀現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沒敢拔刀出鞘。

    洪稠皺眉問道:“你那先生,是純粹武夫?”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當然是純粹武夫,不過一直以劍客自居。”

    洪稠試探性問道:“是幾境?金身境?”

    也沒想着對方會給出答案。

    見那白衣少年伸出手,洪稠奇怪道:“這是何意?”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是武夫幾境,你就打賞給我幾顆小暑錢,如何?”

    洪稠啞然失笑,腦子有坑吧。

    看來老天爺還是很公平的,給了一副好皮囊,又給了個一顆拎不清的腦袋。

    崔東山笑道:“那咱們換個賭法,你來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顆雪花錢,第二次,小暑錢,第三次用穀雨錢,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給你。只要點頭答應,我立即砸鍋賣鐵,掏出六顆神仙錢,交給汪幔夢保管。”

    洪稠嗤笑道:“你這門賭術,難道是跟錢猴兒學的?”

    崔東山說道:“我可以事先把答案寫在一張紙上,可以同樣交給汪幔夢保管。洪兄,穩賺不賠的買賣,賭不賭?敢不敢掙個盆滿鉢滿?”

    洪稠說道:“你要是隨便寫個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崔東山搖搖頭,“汪幔夢看過紙上的答案過後,我准許她與你使兩個眼色,一個是提醒你要不要賭,一個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譜。”

    “當然得事先說好,你們倆不許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嗯,換一個對洪兄更有利的賭法好了,三次押注,用什麼神仙錢,可以由你決定先後順序,唯一的要求,就是上了賭桌,咱倆必須賭完三次,算了算了,要是覺得押注一顆穀雨錢,不符合小賭怡情,可以只押注兩次。”

    錢猴兒覺得可以賭啊。

    金身境,遠遊境,山巔境,一顆一顆來,總能蒙中一次吧。

    天下武夫的武學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師,所謂煉神三境的大宗師,反正就這麼多。

    但是洪稠卻有點爲難,因爲他知道,山巔境之上,還有個傳說中的止境。

    那個青衫年輕人,肯定不是六境武夫,洪稠無比確定此事,對方既然能夠“從天而降”,要麼是金身境武夫,先前從城內遠處一躍而至,要麼就是可以覆地遠遊的羽化境,那麼三種神仙錢,就得押注四種可能性了。如果沒有止境,其實確實一個可以穩賺不賠的賭注。

    比如洪稠可以先花一顆雪花錢,押注這個少年的先生是那山巔境。再用小暑錢押注金身境。

    贏了,就當是小賭怡情,白賺一顆雪花錢,何樂不爲。

    因爲在洪稠內心深處,覺得那個看着年紀不大的青衫客,有一定可能,是一位遠遊境大宗師。

    洪稠笑道:“賭了!”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使勁搖晃起來,“錢猴兒,趕緊的,筆墨伺候!崔老弟掙了錢,分你一顆雪花錢。”

    錢猴兒趕忙起身,去自己暫住的屋子拿筆墨,嘴上唸叨不用不用。

    白衣少年訝異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對了,記得幫忙蘸墨。”

    錢猴兒神色僵硬,恨不得摔自己一個大嘴巴。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六顆神仙錢,攥緊了,“姐姐,這可是我的全部家當了,千萬拿穩了!”

    洪稠眯起眼,這廝還真有兩顆穀雨錢!

    汪幔夢伸出白皙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錢,大可放心。”

    白衣少年這才鬆開手。

    汪幔夢將神仙錢接在手心,腹誹不已,狗日的譜牒仙師,真有錢!

    獨自一人,出門在外,隨隨便便就能掏出兩顆穀雨錢,這可是穀雨錢啊,一顆,就等於足足一千顆雪花錢!

    錢猴兒拿來一支蘸滿墨汁的竹管毛筆,有銘文的那種,城內就數此物最不值錢,在各個宅子隨處散落,這大半年來,被他收攏在一起,數百支之多了。

    白衣少年背轉過身,整個人蜷縮起來,寫了幾個字後,再將白紙揉成一團,攥在手心,遞給汪幔夢的時候,提醒道:“姐姐攤開紙張的時候,記得學我轉過身去,可別被洪哥瞧了去。”

    之後汪幔夢按照約定,先背轉身去,小心翼翼攤開紙張,瞧見上邊的內容,她愣了愣,深呼吸一口氣,再重新揉成一團,面朝洪稠,她神色古怪,使了個眼色,再點點頭。

    示意洪稠可以賭,那個少年沒瞎寫。

    白衣少年驀然輕喝一聲,眼神哀怨,無比委屈道:“我的好姐姐唉,你再這樣胳膊肘往外拐,可要傷人心了啊。”

    汪幔夢臉色尷尬,只得收起某個自認細微不可察覺的小動作。

    萬一賭輸了,要是洪稠翻臉不認賬,她也是爲難。

    如果洪稠見財起意,那個幾乎等於是一州城隍爺的古丘,還有女鬼小舫,肯定不會坐視不管,洪稠就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不敢暴起殺人,將那崔東山給出的六顆神仙錢全部黑掉。何況不談崔東山的先生,僅僅是那個自稱來自寶瓶洲的老人,就不簡單。所以即便洪稠大鬧一場,至多就是討要回三顆神仙錢?

    說實話,經過那一場場城隍廟夜審過後,汪幔夢這撥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麼百無禁忌了。

    白衣少年突然望向錢猴兒四人,笑道:“都可以賭,兩次,三次,都用雪花錢,咋樣?”

    錢猴兒沒啥興趣,賠着笑不說話,倒是其餘幾個,躍躍欲試,只是被洪稠轉頭冷冷看了一眼,就都消停了。

    然後洪稠摸出一顆雪花錢,拋給崔東山。

    白衣少年雙手握住雪花錢,高高舉過頭頂,開始唸唸有詞,估摸着是在祈求老天爺保佑?

    洪稠沉聲道:“金身境。”

    崔東山滿臉驚恐狀。

    洪稠愣了愣,自己這就猜中境界,贏了?

    汪幔夢下意識的,忍不住想要有所表示,卻發現白衣少年已經死死盯住自己,她只得板着臉搖搖頭,“不是金身境。”

    洪稠再拿出一顆珍藏多年的小暑錢,再不是故作豪邁地隨便拋給少年,遞過去。

    崔東山雙手搓動小暑錢,哈哈大笑,“賺了賺了。”

    然後雙指捻起那顆小暑錢,高高舉起,來回晃動,“嘖嘖,頭回瞧見小暑錢哩,開心開心真開心。”

    錢猴兒一幫人都無語了,沒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

    洪稠額頭滲出細密汗水,說道:“羽化境。”

    崔東山擡起一隻雪白袖子,將小暑錢往裡邊一丟,嬉皮笑臉道:“收入囊中,落袋爲安嘍。”

    汪幔夢嘆了口氣,說道:“不是遠遊境。”

    洪稠瞪着她,隱約有些怒容,他孃的,該不會是這個婆娘,與一個外人合夥坑自己吧。

    汪幔夢氣不打一處來,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臂環胸,嘿嘿笑道:“洪兄,還要不要賭第三次?賭大賺大,我輩賭客,掙錢之心,不兇不成啊,搏一搏,幾畝宅子變山頭!”

    洪稠說道:“我身上沒有穀雨錢。”

    崔東山笑道:“不用馬上給,先欠着,明早我再去查賬,洪兄可以與姐姐他們幾個借錢嘛,湊一湊,折算成一顆穀雨錢而已,毛毛雨的小事。”

    洪稠頓時陷入兩難境地,萬一輸了,這大半年,就要徹徹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萬一贏了呢?

    白衣少年翹起二郎腿,踩在火盆邊沿的靴子,擡起又落下,“姐姐,揀出那兩顆穀雨錢,馬上就要進洪哥的口袋了。”

    洪稠猛然間站起身,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錢猴兒幾人都愣在當場,不就是隻剩下個山巔境嗎,這都不敢押注?洪稠來時路上,是不是腦子被門板夾到了?

    衆人發現等到洪稠一跨過門檻,白衣少年就霎時間汗如雨下,擡起袖子在那兒擦拭汗水,解釋道:“熱,天氣有點熱。”

    洪稠腳步停滯些許,猶豫了一下,仍是大步離開宅子。

    從汪幔夢那邊取回紙團和六顆神仙錢,白衣少年語重心長道:“諸位兄弟,聽老弟一句勸,大賭小賭,贏來輸去,都是偏門出入的錢財,守不住的,玩玩就好。當然了,如果偏門財進了家,捨得從正門送出去,就是好事了,所謂善財難捨,能捨得善財出門的,便是在積攢一家門戶的祖蔭福報了。”

    汪幔夢聽不得這些毫不值錢的空泛道理,煩得很,只是臉色依舊嫵媚動人,“崔郎好賭術。”

    崔東山讚歎道:“這個洪稠,還是有點定力的。”

    汪幔夢笑問道:“財帛動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東山說道:“鬼都不怕,怕人作甚。”

    汪幔夢笑了笑。

    錢猴兒跑去門外,蹲在臺階那邊,抖腕將毛筆輕輕了摔幾下,就在雪地裡抖出數條墨痕,來回抹在積雪上邊,再雙指捏住筆鋒,擠掉墨汁,如同“洗筆”。

    錢猴兒回了自己屋子,掏出火摺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將那支清洗乾淨的毛筆,輕輕懸在筆架上邊。

    驀然發現門口那邊,白衣少年跟個鬼似的,悄無聲息來到了這邊,斜靠屋門,雙手籠袖,正笑眯眯望向自己。

    錢猴兒心一緊,莫不是撿軟柿子拿捏,打家劫舍來了。

    崔東山伸手出袖,輕輕一彈,將一顆雪花錢彈給錢猴兒,笑道:“不燙手,拿着吧。夠你買一堆筆洗了。”

    錢猴兒一時間摸不着頭腦,攥着那顆其實很燙手的雪花錢,不知如何是好。收下,事後泄露了風聲,很容易被洪稠記仇,不收下,好像眼前這一關就難過。

    崔東山走入屋內,發現桌上有本冊子,拿起來一看,樂了。

    原來是錢猴兒用炭筆,繪製出 桌案椅凳、花幾、樑柱斗拱樣式,百餘種之多。

    估摸着是在這座鬼城裡邊,開了眼界,長了見識,錢猴兒忙裡偷閒,就搗鼓出了這麼一本“書籍”。

    崔東山翻了幾頁,笑道:“有這門手藝,餓不死人。怎麼就想着來這邊 要不是運氣好,沒碰着兇鬼,就你這點江湖把式, ”

    錢猴兒拽了些酸文,“馬無夜草不肥,書上說了嘛,富貴險中求。靠手藝謀生,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來錢太慢,熬不出頭。”

    崔東山翻着書頁,“他們是光掙錢,只有你是討生活。”

    錢猴兒聽得迷糊,有啥兩樣?兜裡沒錢,能叫過日子嗎?

    崔東山擡起頭,微笑道:“錢猴兒,想不想去我家山頭混?不敢說大富大貴,總好過在這些鬼城日夜飄蕩,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買命錢,朝不保夕,太辛苦。何況攢了錢給誰花都兩說。”

    錢猴兒都沒如何思索,將這番話稍微過過腦子,便咧嘴笑了起來,毫不猶豫說道:“還是算了吧,這輩子都習慣了在外邊晃盪,兇險是兇險,可是更自在些,讓我窩在一個地方享清福,還是算了吧。”

    有些日子的過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這次不管是洪稠與汪幔夢分道揚鑣,從此分成兩個山頭,還是所有人就此散夥,只要坐地分賬,他大概能分到十顆雪花錢,足足十萬兩白花花的雪花銀啊,要是拿剪子剪成碎銀子,裝在簸箕裡邊,老子坐在屋頂上,往外邊那麼一撒,都能下一場小雪了吧。何況按照汪幔夢的說法,如今各國朝廷,都急需神仙錢,折算成真金白銀,都是有不小溢價的。

    崔東山搬了條老舊官帽椅坐下,翹起二郎腿,這讓錢猴兒愈發心裡打鼓,這是鬧哪樣?

    崔東山笑道:“如今我那山頭,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會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祿是一顆雪花錢,如何?剛纔那顆,就當定金了。”

    趁着先生還沒返回落魄山,得趕緊抓幾個壯丁回去,先在先生這邊混個熟臉,將來先生閉關、遠遊再還鄉、再來青萍劍宗,如今的“新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半生不熟的舊人,與先生見了面,先生肯定願意多聊幾句。因爲崔東山心知肚明,先生不光是與仙都山,哪怕是如今形若封山、以後再解禁的落魄山,尤其是以後百年,數百年,陸陸續續,之後上山修行、習武的新人們,可能就不會那麼有的聊了。何況眼前這個錢猴兒,還是家鄉那邊燒炭出身,青鯉窯正兒八經的窯工,可不就跟先生天然親近?

    錢猴兒訕笑道:“崔仙師就別耍小的逗樂了。”

    一個三境武夫,做點打雜活計之外,除了給人當替死鬼,還能做什麼。

    崔東山笑了笑,“不着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過不去的坎了,就去一個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門牌坊寫着青萍劍宗,你肯定認得這幾個字。仙都山離這邊不算遠,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爲青衫渡,以後多關注山水邸報就是了。”

    錢猴兒等到那個白衣少年離開屋子,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崔東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着,隔壁幾個已經各回各屋睡覺去了,只剩下汪幔夢還坐在那兒等着。

    她笑問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巔境大宗師?”

    “不是。”

    汪幔夢嫵媚白眼,“還騙鬼呢。”

    洪稠怎麼就不敢賭了呢?

    汪幔夢覺得如果換成自己,是絕對敢押最後一注的。

    在山巔境和止境武夫當中選一個,有何不敢?

    崔東山笑道:“其實我先生的境界是那止境,但是我覺得洪老哥掙錢辛苦,而且都是極難得的正門錢財,按輩分,他還是我的半個姐夫呢,在城內做了這麼多好事,打算送點錢給他花,結果他不領情,非要送錢給我這半個小舅子,我有啥辦法。”

    汪幔夢其實也懶得去猜那個青衫客的真實境界,甭管是煉神幾境,都是自個兒踩在梯子上都夠不着的天邊人物。

    不招惹,不攀附,敬而遠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白衣少年賴着不走,汪幔夢其實也不願意待在此人身邊,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臉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頭?

    “你知道洪稠爲什麼不敢賭嗎?”

    “怎麼說?”

    “因爲洪稠跟你一樣,不相信好人有好報。”

    汪幔夢笑容苦澀,“可能吧。”

    崔東山轉過身,看着大雪紛紛落在院中,積雪愈發厚了,“可能曾經相信,後來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東山繼續說道:“沒法子,好像這個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報的人,總是過不上好日子,不是爛好人,就是窮好人。就像把陽關大道讓出來,只能自個兒走獨木橋,辛苦攢下點錢,都還給了日子,最後只攢了一肚子苦水,又不願意說給身邊親人,朋友,晚輩,說給他們聽。”

    原本覺得對方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聽了最後這番話,汪幔夢眉頭舒展起來,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誰說不是呢。”

    崔東山微笑道:“最恨譜牒仙師的,不一定是山澤野修,往往是譜牒仙師,因爲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條相處之道,後者則不然。”

    汪幔夢自嘲一笑,“崔東山,別試探了,雖然不清楚你到底爲何如此陰魂不散,纏上我們這些螻蟻,但是說實話,我真心不覺得我們這撥無根浮萍似的廢物,值得你這種人浪費時間,兩顆穀雨錢,很多嗎?對我們來說,當然很多,十幾號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掙了這麼多,像那錢猴兒他們幾個,可能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着穀雨錢,但是對你來說,兩顆,甚至是二十顆穀雨錢,又算什麼呢。”

    “錢猴兒幾個,不是什麼可能,就是第一次見着穀雨錢,因爲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樣,他們見着了穀雨錢,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爲何可以拿出穀雨錢,而是疑惑,在那邊猜測第三種神仙錢,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東山低頭彎腰,攤開手掌,靠近炭火,“你剛纔說‘你這種人’,怎麼講?怎麼就覺得我跟你們不是一種人啦?”

    汪幔夢說道:“說不上具體理由,就是這麼覺得。”

    崔東山問道:“那你覺得我先生呢,跟你們是不是一種人?”

    汪幔夢無奈道:“可能嗎?”

    崔東山默不作聲,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張俊美臉龐愈發白皙,輕輕翻轉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夢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曾經有過譜牒身份?”

    崔東山笑道:“因爲你就像半個吊死鬼,解不開脖子上邊的繩索,手摸不着房樑,腳踩不着地面,沒死透,又活不過來,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憐。”

    汪幔夢笑道:“怎麼就可憐了?我怎麼自己都不覺得可憐。”

    崔東山搓手道:“沒力氣去自怨自艾的可憐,纔可憐,無可奈何,沒法子,還能如何,就這樣。”

    汪幔夢默然,學那白衣少年,低頭彎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書,滋味太苦,不忍卒讀。

    汪幔夢出身一個桐葉洲北方的小國,宗主國是那堪稱龐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經是當之無愧的桐葉洲北部強國,如今恢復國祚,雖說大傷元氣,可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她的師門,是桐葉洲一個不入流的山上門派,旁門左道都算不上,說是歪門邪道,半點不委屈,只不過披了層光鮮亮麗的外衣,在那個虞氏王朝的藩屬國境內,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許多師門前輩、同輩師姐妹,都是一國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門人是位龍門境的老神仙,相傳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鎮山門,所以她當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滿了驕傲。

    但是她那個所在門派,多是女修,師門前輩傳授的,除了 術法 也是房中術。正經道書沒幾本,春宮圖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沒有修行資質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據說自家門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個作爲山上仙家領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錢的通天人物,是個女子,叫苗魚,又據說她是青篆派高掌門的半個道侶,沒有名分而已,苗魚手握財政大權,比虞氏王朝的戶部尚書半點不差了。

    有些人,歷經坎坷,總能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擱淺,水道提綱如一線,進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牆。

    好像做多錯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這個白衣少年一語中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就這樣”三字。

    她曾經與幾個同門師姐師妹,還有一撥別家仙府的女修,並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裡邊,被一撥神色倨傲的譜牒仙師,拉上幾個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們指指點點,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對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躋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驚天變故來臨,汪幔夢也不曾躋身洞府境,她與那些倉皇失措如同喪家犬的師門祖師不一樣,她覺得沒什麼,甚至還有幾分解脫意味的輕鬆,她不願跟隨同門躲入青篆派避難,就找到機會,一走了之。哪裡顧得上她,都在忙着湊巧給虞氏王朝的達官顯貴,爬上豪閥家主、世家子弟的牀榻,在那條逃難路上,門派的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場劫難臨頭,汪幔夢才知道,自家門派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金丹祖師。

    在汪幔夢看來,作爲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黃庭那樣的女子。

    還有那個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當皇帝了。

    崔東山看着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後親眼見一見黃庭和姚近之,近距離看一看她們到底是怎麼個活法?”

    汪幔夢迴過神,悚然一驚,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心中所想?!”

    顯然是勾起了婦人道心中的最大陰霾,這些個“家學深厚”的譜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踐人的手段,實在是讓她心有餘悸。

    再者,一個能夠聆聽旁人心聲的修士,必然是傳說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東山說道:“你其實也知道山上的譜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輩,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轍,賭輸了兩次,就不敢賭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賭,是賭自己的傳道人,不會對你見死不救,賭輸了,第二次是賭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暫時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總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結果還是輸了,看不着半點希望,不得不認命。”

    崔東山雙手籠袖,“有些話呢,在先生那邊,我是絕對絕對不敢說的,在你這邊,就沒啥忌諱了。”

    崔東山指了指外邊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凍不死半個有錢人,但是前些年那場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和譜牒仙師無一倖免的浩劫,就不一樣了,好人壞人,富人窮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凍死了很多早就該死、但是在我們 看來 惡人無惡報 ‘天不收’的人。”

    “也對,還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夢眼中,是享盡了福纔去死的,這輩子在陽間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麼個死法,好像都不虧。所以你還是覺得有幾分憋屈,不夠痛快。”

    “不用太擔心,到了下邊,他們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還債一事,歷來報應不爽。”

    汪幔夢抿起嘴脣。

    一個每天把無所謂擺在臉上的人,可能纔是真正有所謂的。

    就像汪幔夢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邊遊歷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門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門牌坊上邊的“太平山”三個字,都是一種對太平山的褻瀆。

    崔東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與新任山主黃庭,是很要好的朋友,當然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種男女關係,唉,你以後真得改改,別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邊靠。如今我家先生還是太平山的記名供奉,所以你要是願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請先生幫忙引薦給黃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就沒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夢都快被這個白衣少年給弄瘋了,滿臉神色疲憊,倍感無力道:“崔東山,你到底在想什麼,又是怎麼想的?”

    她倒是不覺得對方是覬覦美色,想要睡她?就這“少年”的容貌,誰睡誰都不好說呢。

    崔東山再次翻轉手掌,自嘲道:“我確實一直在想我們爲何會想,以及如何想。這兩個問題,困惑我們多年。”

    曾經在楊家鋪子,與那個曾經被先生稱呼爲“楊爺爺”的老人,崔瀺與對方有過一番開誠佈公的對話。

    楊老頭詢問那件事如何了,很湊巧,差不多剛好就是今夜汪幔夢誤打誤撞問出口的問題。

    當初崔瀺神魂分離,一分爲二。崔瀺觀看崔東山的心念,一天之內,念頭最少是兩個,最多是七萬餘。崔東山反觀崔瀺,最少三個念頭,最多八萬。“兩人”各有優劣,比少,只差一個,比多,相差一萬。

    要知道這種“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謂的離境坐忘,也不是佛門的打坐參禪,否則練氣士的閉關,心神沉浸,收束心念並不難。

    至於凡俗夫子,如果誤以爲睡覺,就可以不起念頭,大謬矣。

    崔東山微笑道:“睡覺睡覺,是睡且覺,睡的是形骸體魄,這種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種休養,覺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許多人清醒過後,記得諸多模糊的夢境,有些人則誤以爲自己是無夢而寐。就像許多人在夢境中會有墜崖之感,其實就是一種輕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夠成爲萬靈之首,究其根本,就在於‘有夢’,相較於妖族修士,這就是一種‘夢寐以求’的天生開竅,相較於我們人族練氣士,妖族的堅韌真身,既是它們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嘗不是一種堅固的牢籠。”

    崔東山是有打算的,未來九個親傳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謝謝,胡楚菱,蔣去他們幾個,崔東山會分門別類,因材施教,與他們傾囊相授,精心栽培,極有耐心。

    崔東山還會再收取九個只是名義上的嫡傳弟子,這類收徒就很隨意了,只看眼緣和心情好壞,當然可以是錢猴兒,也可以是眼前這個八十歲高齡纔是洞府境修爲的汪幔夢,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對而言,洪稠的武學資質,不算太差,只是沒遇到明師指點,否則躋身七境不難,畢竟天底下任何一個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紙糊竹篾,都可以跟武運沾邊了。

    汪幔夢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她突然問了一個看似離題萬里的古怪問題,“那麼多的死人,當真管得過來嗎?”

    崔東山笑道:“管得過來,而且幾乎沒什麼錯漏。”

    汪幔夢搖搖頭,顯然不信,“地府酆都那邊,難不成有幾十萬、幾百萬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廟,一國之內,從都城隍,再到州郡縣三級城隍,加在一起,攏共才幾座?

    崔東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廟,主要功用還只是接引爲主,只是一審,更多是將功過得失記錄在冊,類似陽間衙門掌管魚鱗冊的戶房而已,至於酆都那邊,各類鬼差數量,哪怕加上一些臨時設置的官職,有點類似陽間朝廷裡新科進士在各部衙門的‘行走’吧,總數確實不少,但是遠遠沒有到幾百萬那麼誇張的地步,也確實不用那麼多,至於具體是如何運轉的,說簡單也簡單,一座一座衙門,就等於陽間人過日子,一個年關一關過。說複雜也很複雜,如果細究,這裡邊的規矩,繁複且縝密,大致說來,就是用那幾條根本的、底層的、不可搖動的規矩,撐起了千百條界限分明的細微規矩,前者允許後者有小幅度的擺動,如此一來,歸功於主幹分明,脈絡清晰,所以萬年以降,那邊始終井然有序,賞罰分明,當然這裡邊有些真正屬於蓋棺定論的評定功過,在陽間人看來,還是有諸多無法理解之處的,汪幔夢,你要是對這些真感興趣,可以去問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補,以後說不定,古丘還有希望入主新大淵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廟。”

    汪幔夢將信將疑,問道:“你怎麼會了解這些內幕?是從哪本冷僻的志怪書上看來的?”

    崔東山笑道:“因爲我去過酆都啊。”

    府縣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廟,各級城隍內,文武判官,諸司神靈,再加上牛馬將軍,日夜遊神,枷鎖將軍,這些是城隍廟的常設官職,就像陽間朝廷裡邊的清流官身,其餘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廟的大小,主要還是看諸司衙署的數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這座州城隍廟,多達十二司。各國京城的城隍廟,要麼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這樣的大國,都城隍廟甚至還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靈芝王朝境內,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廟,更是多達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與中土五嶽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爺,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負責坐鎮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寧。麾下四員神將,分別姓甘、柳、範、謝。

    汪幔夢忍俊不禁,“崔郎又說大話。”

    崔東山一笑置之。

    同樣的話語,若是先生說出口,誰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東山冷不丁說道:“洪稠本就不該從這邊帶走一顆穀雨錢。”

    汪幔夢戰戰兢兢問道:“那我呢?”

    崔東山笑道:“你無妨。”

    汪幔夢幽幽嘆息一聲,明兒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還是算了吧,這筆神仙錢,不出意外,會是他以後在新大淵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場進階的敲門磚。要是她真開口了,估計只會被洪稠罵個狗血淋頭,懷疑她是不是見異思遷傍上個小白臉了,說不定這會兒就已經在對面的宅子裡邊,生悶氣,懷疑到底是不是她與崔東山合夥設局騙他的錢吧。

    崔東山瞥了眼汪幔夢,笑道:“對了,我所謂的‘帶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夢掩嘴嬌笑不已,拋了一記嫵媚白眼,回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笑罵道:“他孃的,想啥呢,你跟我們家的老廚子和大風兄弟,要是見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夢雙手十指交錯,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當好人難,見過了壞人,想要有樣學樣,結果發現,壞又壞不到哪裡去,這就叫兩難。”

    崔東山說過了道理,隨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皺眉頭少嘆氣,愁眉苦臉多了,一個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爲何蛾眉憔悴,沒道理嘛。”

    汪幔夢說道:“崔郎學問是高,卻真心不適合安慰人。”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汪幔夢,不如我們玩個遊戲?”

    汪幔夢心一緊,嘴上不饒人,“神仙打架嗎?”

    崔東山白眼道:“總這麼說話就沒勁了。”

    要是你敢這麼跟我先生說話,纔算真正的膽識!

    隨即崔東山笑嘻嘻從袖中捻出一顆小暑錢,剛剛從洪稠手上贏來,“有錢拿的,至少一顆小暑錢,等於白送給姐姐。遊戲的規矩很簡單,你什麼都不用說,就是想一想過往之人,在腦海中過一遍,也別管對方的身份,見過幾面,只要能夠想起來,記憶再模糊都無所謂,多多益善,想得多,掙得多,超過一百人,就可以拿走這顆小暑錢,超過五百人,我再給你一顆,過了一千人,又是一顆小暑錢,如何?是不是一樁無本萬利的好買賣?如果超過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還可以再送姐姐一顆穀雨錢。”

    言語之際,崔東山擰轉手腕,多出了兩隻空白棋罐,收回手後,懸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夢可以開工掙錢了。

    汪幔夢滿臉遲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這麼簡單?”

    崔東山置若罔聞,懶得搭話,他只是雙指併攏如捻子狀,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數顆雪白棋子,依次丟入一隻棋罐當中去。

    顯然汪幔夢在沉默之際,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幾位“故人”,然後又被崔東山“擷取”,顯化爲一顆顆棋子。

    有個老王八蛋,曾經有過一個猜想,靈感來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億萬,又能合攏唯一。

    於是崔瀺就假設,天下所有有靈衆生的思想,源頭都位於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頭,就是一朵朵躍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夢思量片刻,也不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能夠影響到當下的處境,說不得還真能白賺三顆小暑錢?

    在這之後,棋罐裡邊的白子越來越多,但是也開始陸續出現黑色棋子,被崔東山丟入另外一隻棋罐。

    汪幔夢已經顧不得如何震驚,無所謂了,今天在崔東山這邊已經見識過太多的匪夷所思,見怪不怪,習慣就好。

    因爲每當她間歇記起一個模糊不清的人物時,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來的棋子,就會是黑子。

    大堂之內,只有雙方腳下的那隻火盆,偶爾響起木炭的崩裂聲,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內積雪肯定可以沒過腳踝了。

    崔東山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夢開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過客”,有數面之緣的,有那擦肩而過卻不小心因爲某個鮮明特徵而記住面容的,有年幼時的家鄉老人,可能是搖着蒲扇納涼,可能是肩膀處縫有厚棉布的挑米工,還有年少尚未登山時的同齡人,經常偷偷打量着她……

    兩隻棋罐內堆積的黑白棋子越來越多。

    隨着汪幔夢的思緒越來越滯緩,崔東山便靠着椅把手,單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終懸空。

    汪幔夢伸手揉了揉眉心,問道:“多少顆了?”

    崔東山微笑道:“三顆小暑錢,已經到手了,就是那顆額外的穀雨錢,屬實有點難掙,數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夢無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東山笑道:“掛像、書上人物,也算在內。”

    汪幔夢如同開竅一般,又想出了數百“畫像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棋罐,說道:“可以再加上你聽說過的名字,帝王將相,修士道號,都是可以的,當然別胡編亂造,隨便想個名字糊弄我,否則就要減一顆棋子了。”

    汪幔夢便又開始絞盡腦汁想那些聽說過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文廟聖賢,桐葉洲大宗門的歷代祖師、供奉客卿,山下各國達官顯貴,名動四方的純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蠻荒天下的大妖……

    崔東山笑了笑,飛快晃動手腕,將一顆顆棋子隨手丟入棋罐內。

    這種賭局,不能跟先生賭,也不能跟大師姐賭,尤其是大師姐,估計能讓他這個小師兄直接哭窮。

    汪幔夢已經滿頭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頭暈目眩了,顫聲問道:“湊夠了嗎?”

    崔東山笑道:“夠了,早就夠了。”

    汪幔夢目瞪口呆。

    崔東山掏出一顆穀雨錢和四顆小暑錢,一起丟給汪幔夢,笑道:“多出的那顆小暑錢,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夢頹然靠着椅背,實在是心神疲憊。

    崔東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瀆、山嶽、仙府門派的名稱?只要湊足八千顆棋子,我就再送給姐姐一顆穀雨錢。”

    汪幔夢臉色微白,搖搖頭,“想不動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夢擦了擦額頭汗水,有氣無力,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都已經不樂意開口說話了。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兩罐棋子都憑空消失。

    汪幔夢掙錢不少,他崔東山也就未必掙錢少了,這些棋子承載的內容,等到將來開鑿大瀆,是有用處的。

    要說潛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細翻檢他人記憶,崔東山當然信手拈來,熟門熟路,只是不如汪幔夢這般主動和盤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啦啦倒入棋罐中,來得完整。

    崔東山雙手籠袖,“汪幔夢,以後要多讀書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折算成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了。”

    汪幔夢攤開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顆神仙錢,她擡起頭,嗓音沙啞問道:“崔東山,你是譜牒修士,對吧?”

    崔東山點頭道:“早就說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實崔東山多給的那顆小暑錢,只是因爲汪幔夢無意間提到了自家先生,當學生的,賊高興,很開心。

    汪幔夢攥緊手,問道:“你不會要回去吧?”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好問題!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東山還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東山擺擺手,“趕緊收起來,省的我反悔。”

    汪幔夢喃喃道:“今夜就像做夢一般。”

    崔東山轉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輕聲道:“一個人,如果連做夢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來雪如花,良辰美景總不虛設,如何安頓無限心。可能我們都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繾綣,互爲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聾子與瞎子一般的自說自話,無話可說之人與不可言說之人,相對而視,啞口無言。”

    汪幔夢聞言唯有默然。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埋怨道:“唉,都不曉得喝個彩,鼓個掌啊,哪怕點個頭都麼的,半點不捧場。”

    汪幔夢剛想說句心裡話,崔東山已經伸長脖子往外邊一瞧,咦了一聲,“羣賢畢至。這麼熱鬧?”

    趕緊站起身,崔東山將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響,“姐姐,我們走,喊上錢猴兒,一起抄傢伙!幹老本行,攔路打劫去!”

    汪幔夢只得嚥下那句到了嘴邊的肺腑之言,無奈道:“便是錢猴兒,都不曾做過這種勾當。”

    “不曾做過,有啥關係。”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以後跟着東山混,每天吃九頓!”

    汪幔夢站起身,突然說道:“崔東山,我想起一句詩。”

    崔東山笑道:“是城齋先生的那句‘最愛東山晴後雪’?”

    汪幔夢滿臉無奈。

    在他這邊,她好像就跟沒穿衣服似的。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詩好詩,最愛東山晴後雪,東山最愛晴後雪。”

    汪幔夢跟在白衣少年身後,崔東山一個雙腳併攏,蹦跳出屋外,隨口問道:“汪幔夢,你家鄉那邊,有沒有這麼個習俗,待字閨中的女子,要在春風三月裡,每朝晨起梳頭一二百下?”

    汪幔夢搖頭道:“沒有。”

    崔東山嘖嘖道:“惜哉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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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一聲大喝,“錢猴兒,別看那幾幅被你翻爛的春宮圖了!有嘛意思。”

    錢猴兒飛快從自家屋子跑出來,赧顏道:“哪有哪有,沒有的事。”

    崔東山朝屋內那邊擡了擡下巴,錢猴兒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領神會,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邊拿鐵鉗撥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夢轉頭看了眼那個蹲在火盆邊的瘦猴漢子,不知爲何,突然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敬。她晃了晃腦袋,也笑了起來,就是醜了點。

    崔東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讓汪幔夢去喊上宅子裡邊的其餘幾個,美其名曰人多勢衆,可以壯膽。

    汪幔夢走在雪地裡,錢猴兒蹲在火盆邊。

    崔東山站在臺階上。

    就在剛纔,崔東山彷彿又得到了一把開門的鑰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來的往事,跟自己有關,或者說跟那個老王八蛋有關。

    還是在那座書簡湖畔的高樓內。

    崔瀺問他。

    治學修身做學問,他能夠像齊靜春嗎?有可能立教稱祖?

    練劍,百年之內,破境之快,劍術之高,能夠學左右嗎?

    習武練拳,他要花費多久功夫,才能勉強趕得上君倩?

    崔東山當時躺在地上,崔瀺便給出答案。

    不出意外,誰都像一點,結果撐死了就是個四不像。

    我就是要讓他徹底做不成齊靜春,早早死了這條心。

    崔東山問他,難道就只有這條路可走嗎?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崔東山心知肚明,不這樣,就會來不及。

    先生來不及在文聖一脈那個老秀才、諸位師兄的庇護下,能夠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遊歷天下,來不及與萬古壯麗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漸完善心中的諸多道理,來不及由着一個曾經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長,憑藉一顆金色文膽,一本本聖賢書籍,一個個書上道理,去煉出本命字,憑藉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大煉爲本命物,劍術、武學兼修,步步穩當,漸次登高,結金丹,陸地神仙,上五境,飛昇境,證道……

    於是當時的崔東山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就不怕他成爲第二個餘鬥嗎?

    崔瀺第一次沉默,沒有給出答案。大概以當時的情形來看,說是與否,以及是與否的各自好與壞,可能都爲時過早。

    因爲昔年與四位摯友橫行天下的餘鬥,結果有兩人,恰好都死在餘鬥手上。

    這就是說,類似書簡湖這樣的問心局,餘鬥曾經走過,只需要走過一次,再走一次,以後無數次,其實都是一樣的結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評選出來的天下候補十人之中,有飛昇境女子劍仙,寶鱗,她最名動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純粹劍修身份,而是她曾數次問劍白玉京二掌教,那個被稱爲“真無敵”的餘鬥。

    而寶鱗與餘鬥問劍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爲她就是當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侶,更是被餘鬥親手仗劍斬殺。

    故而寶鱗第一次與餘鬥問劍,理由就是整個天下,誰都可以殺他,但是隻有你餘鬥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觀的孫道長,在論及餘鬥有無私心之時,都不得不承認,餘鬥無私心,在這件事上,毋庸置疑,罵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違禁之輩,不論身份,不論境界,不論緣由,可殺可不殺之人,從無例外,皆死。

    而就這樣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數千年以來,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幾萬人?還是數十萬?有無一百萬,甚至是數百萬?從無人去具體統計。因爲面對餘鬥,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也沒有任何用處。

    這不是一個對錯是非的問題,就只是一個人心的問題。

    那些死了的人,身邊的所有活人,他們曾經到底是怎麼想的,如何感受的,在歷史眼中,不是一個個問號,都已經是一個個句號。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書上,更是沒有一個文字的內容,死了的人,和當時死人身邊的活人,他們就像那些文字間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書人,誰會注意書頁上邊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賭。

    賭陳平安不會成爲第二個餘鬥。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唸唸有詞,好像在摔誰的耳光,反覆唸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護道護道,就你護道的路數最別開生面,繡虎繡虎,有本事多活幾年,去青冥天下抖摟威風去啊。

    剎那之間,崔東山突然打了個激靈,趕緊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處,因爲方纔沒來由蹦出了個念頭。

    其實就只是個詞語,長庚。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插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做推衍。

    長庚?星辰之名,稍微讀過幾本書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東有啓明,西有長庚”的說法,《天官書》一篇有言,古星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則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長庚常明呢。天下道喪三百年,五百年?

    崔東山伸出手,學小米粒撓着臉。

    之前先生從鎮妖樓那邊返回仙都山,說他想到了一個將來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陳舊。

    但是先生又說,好像有過一個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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