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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九百零二章 無事即平安字體大小: A+
     

    在葉芸芸率先告辭離去後,隋右邊一言不發,她立即御劍下山,獨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寶灘。

    裘瀆則帶着少女胡楚菱一起,沿着山脊道路遊歷謫仙峰。

    落魄山和蒲山之間,兩場宗師問拳,讓老嫗大開眼界。

    關鍵是那份贏拳之人的不自滿,輸拳之人的不氣餒,讓老嫗覺得尤其可貴。

    經過大瀆龍宮那場險象環生的境遇,再親眼目睹陳平安的出拳風采,讓老嫗對這仙都山印象大好。

    高山仰止。

    何況那位那一襲青衫,還是劍仙啊。

    老嫗眺望遠方,沒來由有些感慨,山河豈容人畫得,地天還是聖分開。

    老嫗以心聲說道:“醋醋,師父會爭取幫你在這仙都山求個譜牒身份,但是此事未必能夠成功。”

    胡楚菱點點頭,都不問爲什麼師父會臨時改變主意。

    老嫗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醋醋,若是真的成爲此地祖師堂嫡傳,以後可莫要任性行事了,相信你已經看出來了,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雖然人極好,但是你看那裴姑娘,武學境界那麼高,在她師父那邊,還是那麼重規矩,禮數周到,崔仙師都是快要當一宗之主的人了,在先生身邊,不一樣是畢恭畢敬的。”

    但是老嫗真正對仙都山徹底放心和信賴的,甚至不是這些所謂的劍仙、宗主、止境,而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笑容。

    陳平安看待所有人的,以及所有人看待陳平安的。

    就像那兩個裘瀆暫時還不知姓名、身份的孩子,他們對陳劍仙,彷彿充滿了一種不講道理的尊敬、依賴和親近。

    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浩然宗字頭門派裡邊,與老人們差了好些輩分、境界的年輕修士,許多人在路上見着了掌律、祖師堂供奉,可能連招呼都不敢打,拘謹,敬畏,束手束腳,就更不談半路遇見一位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了。

    胡楚菱一雙水靈眼眸,笑眯成月牙兒,嗓音軟糯道:“都聽阿婆的。”

    在裘瀆這邊,少女還是喜歡用家鄉方言,稱呼自己師父爲阿婆。

    老嫗摸了摸少女的腦袋,“不曉得將來誰有福氣,能夠把咱們醋醋娶進門當媳婦嘍。”

    嗯,那個叫曹晴朗的年輕後生,看着就很好啊。

    而且曹晴朗還是陳劍仙的得意弟子。

    老嫗看了眼醋醋,若是他們倆能夠天公作美,兩情相悅,就更好了。

    神仙眷侶,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老嫗自顧自笑起來。

    掃花臺那邊,崔東山與兩個孩子提醒道:“今天的兩場問拳,你們倆記得保密,對外不許多說一個字。”

    程朝露點頭答應下來。至於爲什麼,費腦子想那些有的沒的做啥,自己有那閒工夫,都可以多練拳一趟,再做出一桌子飯菜了。

    於斜回卻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疑惑道:“是好事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這要是在家鄉那邊,老子憑真本事問劍贏了誰,敲鑼打鼓又咋了,酒桌吹牛打屁,誰管得着?

    崔東山一皺眉,一隻雪白袖子趴在於斜回肩膀上邊,“嗯?!”

    於斜回立即嘆了口氣,“聽崔宗主的。”

    上次他們九個,被這隻大白鵝以袖裡乾坤的神通收入囊中,除了孫春王,其餘一個個的把苦頭吃飽,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玄,如今見着崔東山就跟見了鬼差不多,於斜回同樣記憶猶新,沒事,等我問劍贏過了崔嵬,下一個,就是你這隻大白鵝。

    崔東山滿臉笑嘻嘻,冷不丁一把摟住於斜回的脖子,腦袋磕腦袋的,再壓低嗓音道:“將來想要問劍贏過你師父崔掌律,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想問劍我這位下宗宗主?好膽識,有志向,佩服佩服。怎麼,你小子如今就野心勃勃,想要有朝一日篡我的位當宗主?誰借你的熊心豹子膽,趕緊說出來聽聽?”

    於斜回頓時身體僵硬,立即望向陳平安,嚷嚷道:“崔宗主你再這麼胡亂冤枉人,我就要跟隱官大人告狀了啊!”

    陳平安轉頭笑道:“既然我們下宗是劍道宗門,你又是劍修,想要與崔宗主這些的前輩問劍,是在此山修行的題中之義,恰好是你們練劍的意旨所在,有什麼敢不敢的。我現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裡,以後你不管是贏了你師父,還是贏了崔宗主,我都請你喝酒。”

    於斜回立即底氣十足,哪怕依舊被大白鵝勒住脖子,開始嘿嘿而笑,“隱官大人,那我這會兒就得練習酒量了。”

    聽說在家鄉那個小酒鋪,酒局無數,可隱官大人就從沒喝醉過。

    當然了,二掌櫃的坐莊,也從沒賠過錢。

    陳平安打趣道:“其實我酒量一般,只是鋪子那些酒鬼的酒量太不濟事,全靠同行襯托。”

    程朝露有些惋惜,納蘭玉牒要是在這兒,肯定又要將這句金玉良言記錄在冊了。

    崔東山御風離開掃花臺,還有一大堆繁瑣事務等着他去解決。

    御風途中,偷偷瞥了眼徒步走向密雪峰的黃衣芸和薛夫子。

    發現了那一抹白雲,葉芸芸擡起頭,朝崔東山揮了揮手。

    崔東山嘖嘖稱奇,不愧是剛剛躋身了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

    此外葉芸芸的心性,確實跟自家仙都山投緣,大氣!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臨時起意,打算單獨會一會黃衣芸,風馳電掣,雪白身形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在青崖間青石路落腳,來到黃衣芸身邊後,作揖而笑,“恭喜葉山主武道更上一層樓。”

    葉芸芸早已停步,抱拳還禮,坦誠道:“多虧了陳山主相助,不然我如果是將來與吳殳問拳,會有大問題,一個不小心,就要落個與北俱蘆洲王赴愬差不多的下場。”

    崔東山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葉芸芸笑道:“崔宗主有話直說便是,反正都不是什麼外人。”

    崔東山這才說道:“實不相瞞,先生從蠻荒天下返回後,受傷不輕,只說武學一境,就從歸真跌到了氣盛,不然也不至於與青虎宮陸老神仙討要一爐羽化丸,就是前不久的事。”

    葉芸芸內心震動不已,陳平安與自己問拳之時,竟然只是氣盛一層?她立即轉頭望向薛懷,“上次青虎宮送給我們的兩爐羽化丸,還剩下幾顆?你飛劍傳信檀掌律,不管還有幾顆,反正都帶過來。”

    薛懷比葉芸芸更驚訝,老夫子難掩錯愕神色,一個純粹武夫的跌境,絕非小事,要比練氣士跌境更罕見、更棘手,可即便如此,陳山主還是答應了與師父的那場問拳。

    陳山主果然正人君子,行事慷慨磊落,爲人光風霽月。

    難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能夠在那劍氣長城,以外鄉劍修的身份擔任末代隱官。

    相信以陳山主的人品,在那劍氣長城,定然是有口皆碑、交口讚譽了。

    不得不承認,如今蒲山欠了仙都山一個天大人情,但是這樣的欠人情,何嘗不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一場掃花臺問拳,就幫助師父躋身歸真一層,於私,蒲山雲草堂底蘊更加深厚,於公,對於整個桐葉洲而言,也更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別洲修士,即便武聖吳殳不在家鄉,師父只要穩固好境界,便是一位類似徐獬這樣的大劍仙,都要忌憚萬分,不敢輕易與師父問劍。

    崔東山趕緊擺手,“可不是爲了此事,才與葉山主訴苦的,有陸老神仙坐鎮清境山,怎麼都缺不了我先生的羽化丸。之所以嘮叨這個,就像葉山主說的,咱們都算是自家人了,沒必要藏藏掖掖。”

    幸虧黃衣芸已經是玉璞境修士,若還是位元嬰地仙,嘖嘖,想要打破瓶頸躋身上五境,她就需要面對心魔……後果不堪設想,估計先生又要增添一筆沒頭沒腦的情債了吧。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伸手撓撓臉,小聲問道:“葉山主,能不能與你討要一個蒲山雲草堂的嫡傳身份?但是此事,關於我的真實身份,蒲山至多三人知曉,你,薛懷,掌律檀溶。”

    “沒問題。”

    葉芸芸快人快語,毫不猶豫就點頭答應下來。

    她知道是蒲山第七幅仙人圖牽扯出來的麻煩。

    三人一起徒步走向密雪峰,期間需要路過祖山青萍峰,葉芸芸破天荒有些爲難神色,猶豫許久,才試探性開口道:“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家先生,他到底是怎麼練的拳?”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道:“在家鄉在異鄉,在遠遊在歸途,在山中在山外,在人間在人心,在山河錦繡裡,在日月乾坤中,在人間大美處,在世道泥濘上,在劍修如雲處,在希望失望重新希望後,先生皆在獨自練拳,與天地問拳,與自己問拳。”

    轉過頭,白衣少年最後微笑道:“所以我家先生,從不將曹慈視爲大敵、死敵、宿敵,天下拳有曹慈,武學道路前方有個同齡人曹慈,在先生眼中,就是一種大幸運,故而只會讓先生登山更高,腳步更快。”

    葉芸芸聞言,心境激盪,神思飛越。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問道:“有封中土邸報,上邊說陳平安在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出拳不是……特別講究?從頭到尾,拳拳打臉?”

    崔東山轉頭狠狠呸了一聲,“放屁,何方賊子,膽敢昧良心污衊我家先生,實在是太缺德了!”

    葉芸芸將信將疑。

    陳平安在掃花臺那邊,讓裴錢模仿葉芸芸和薛懷出拳,六十餘樁架拳招,裴錢已經演練得有七八分神似。

    就連葉芸芸和薛懷那幾招壓箱底的殺手鐗,裴錢也學得有模有樣,神意飽滿,比蒲山嫡傳還嫡傳了。

    這讓原本打算擺擺師父架子、好幫弟子查漏補缺的陳平安,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

    程朝露覺得裴姐姐出拳,當然很好看,可好像還是隱官大人跟人出拳,更好看些。

    於斜回則覺得白玄今天不在場,太可惜了。

    裴錢停下身形,轉頭望向師父。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不錯。”

    帶着裴錢一起去往青萍峰,陳平安笑問道:“之前是有什麼想說的?”

    裴錢說道:“我跟薛夫子那場切磋,最後一拳,薛夫子不該站着不動,就像是束手待斃了,身爲純粹武夫,我認爲這樣不對。其實當時問拳結束,我就想說的,只是覺得薛夫子是長輩,又有太多外人在場,我就沒好意思開口。”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

    裴錢就覺得多半是自己說錯話了。

    “這個道理很好,是該與薛夫子說。”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未必是在那個當下說,所以你的猶豫,最終沒有說出口,是恰當的,在師父看來,可能都要比這個對的道理本身更對。”

    裴錢大爲意外,以至於流露出幾分如今不太常見的羞赧神色了。

    從當年的小黑炭,到如今的裴錢,始終堅信一件事。

    天底下的好道理,全部都在師父那邊。

    至於她自己,知道個屁的道理。

    陳平安輕聲笑道:“我們與人講理,不是爲了否定他人。此外,給予他人善意,除了我們自身的問心無愧,也需要講究一個分寸感。這就是道術之別了,大道唯一,術卻有千百種,因人而異,因地而異,所以說當好人,很難嘛。”

    伸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陳平安神色溫柔,輕聲道:“你今天能夠這麼想,師父就可以放心教你兩種自創拳招,以及某個‘半拳’了。”

    其實陳平安那自創的兩拳,既是拳法也是劍招,一極簡一至繁,就像是兩個極端,其中一拳,或者說劍術,取名爲“片月”,威力不小,殺力不低,最適宜在戰場身陷重圍之中凌厲遞拳。

    陳平安補了一句,“不過此事不急,我馬上要回小洞天內閉關,等到典禮結束後,我找個空閒時間,再來好好教拳。”

    如今跟弟子都是止境氣盛一層,給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還真有點犯怵。

    裴錢如釋重負。

    陳平安心境祥和,看了眼山外景象。

    遠山無盡,雲水莫辯。

    今天曹晴朗之所以沒有在掃花臺現身觀戰,是因爲這個身爲龍門境修士的“內定”下任宗主,開始正式閉關結金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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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學修行兩不耽誤。

    這樣的得意弟子,打燈籠都找不着的。

    不過曹晴朗當下的閉關之地,卻不是在仙都山的青萍峰或是密雪峰,而是在一座至今都未現身的新山頭,被崔東山以陣法施展障眼法,連葉芸芸和裘瀆都未能看破真相。

    其餘兩座舊山嶽,崔東山分別取名爲雲蒸山和綢繆山。

    主峰分別是吾曹峰和景星峰,兩處山頂分別立碑,崔東山親手篆刻“吾曹不出”和“天地紫氣”。

    崔東山會在第一場祖師堂議事,當衆提出一事,未來納入下宗譜牒的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第一位躋身玉璞境修士的劍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

    而曹晴朗算是綢繆山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士。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打算造就出一個下宗傳統,青萍劍宗的每一位下任宗主,都會是景星峰的峰主。

    所以如今青萍劍宗地界,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大致雛形,仙都、雲蒸、綢繆,三山並起,一主兩輔。

    小陌雖然在落寶灘那邊搭建茅屋,其實一直有留心曹晴朗的閉關,以及山巔那兩場問拳。

    對於一位飛昇境巔峰劍修而言,些許分心,不妨礙事。

    小陌現在就等着那個庾謹來找自己的麻煩了。

    那件事反正跟自家公子沒關係,跟崔宗主也沒關係。

    對,就是我抄了你的海底老巢,搬空了你的家底,你這能都忍?

    只要那個胖子稍微點個頭,小陌就只以玉璞境與之“練練手”。

    掃花臺,只剩下程朝露和於斜回,兩個身在異鄉卻不覺得半點難熬的同鄉人,一起坐在欄杆上閒聊。

    “小廚子,是不是再給你幾百年功夫,也沒辦法擁有咱們隱官大人今天的拳法境界吧?”

    “必須的,一千年都不成。”

    “我怎麼覺得你還挺驕傲?”

    “哈。”

    “以後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喝酒?”

    “還是算了吧,師父會生氣的。”

    “出息!怕師父,當什麼劍修。”

    九個同齡人裡,白玄,虞青章和賀鄉亭,三人出身陋巷,就算是白玄的師父,也跟那牆頭高高、房門巨大的太象街、玉笏街,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而納蘭玉牒,何辜,姚小妍,他們三個,都是高門大戶裡邊的孩子。

    孫春王,其實也不差了,算是玉璞境劍修孫巨源一個遠房親戚。

    他於斜回,跟程朝露,屬於不好不差的,家裡邊不缺錢,也沒啥大錢。

    所以說一行人論出身,論家學論師承,反正就是個各有各命。

    在劍氣長城,其實不太喜歡比較這個。投胎也是本事,不服氣的話,就讓憑藉劍術和戰功,從陋巷搬去那五條街巷。

    因爲老大劍仙曾經立下一個雷打不動的規矩,宅子在五條街巷上邊的高門大戶,除非家中一位劍修都沒有了,不然就是隻剩下一位下五境劍修,不管歲數大小,都得去戰場遞劍。如果覺得去了就死,那就在大戰來臨之前,早點搬家,趁早搬出那五條街巷。

    所以在劍氣長城,除了沒有墳冢一說,甚至沒有所謂的祖宅。哪怕是幾位城頭刻字的老劍仙,歷史上祖上也都曾搬過家,就像董家,在董三更獨自遠遊蠻荒天下的那個百年當中,就差點沒能守住祖宅。

    鐵打的五條街巷,流水一般的劍修。

    因爲米大劍仙的關係,他們這些孩子,對家鄉那座酒鋪金字招牌的青神山酒水,後邊推出的啞巴湖酒水,還有那些無事牌,都並不陌生。

    米大劍仙之前在落魄山那邊,就是個遊手好閒的街溜子,每次到了拜劍臺,就最喜歡跟白玄嘮叨,說那些春幡齋和避暑行宮的豐功偉績。

    於斜回幾個,練劍閒暇,就端小板凳坐在一旁,就當是聽說書了。

    聽米裕說,隱官大人跟大掌櫃疊嶂合開的那個酒鋪,曾經有個老金丹修士,有天喝高了,就在牆上掛了一塊無事牌。

    “論劍術,我也打不過小董。可要是論酒量,老子就算把三條腿都擱酒桌上,都能輕鬆贏下小董,不服氣就來找我。”

    捱了一頓揍後,第二天鼻青臉腫的,趁着天剛亮酒鋪剛開門,又跑了一趟,只是在無事牌的反面,多寫下一句:昨兒酒喝高了,醉話不作數。

    結果偷摸回家路上,再行蹤鬼祟都沒用,又捱了一飛劍。

    於斜回突然說道:“小廚子,我們將來一定要結金丹,養元嬰,躋身上五境。”

    程朝露點頭道:“必須的!”

    ————

    有一行三人離開南海水殿,在那歇龍石處駐足片刻,再去了一趟與海氣相通的大瀆龍宮舊址,最後在桐葉洲西海岸,一行三人正式登岸。

    一位丰神玉朗的中年男人,身邊跟隨一位姿容絕美的綵衣侍女,和一位矮小精悍的男子扈從。

    正是新晉四海水君之一的李鄴侯,當他雙腳踏足陸地之時,身形微微凝滯幾分,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

    一旁侍女背琴囊,名爲黃卷,她喜食書中蠹魚,而她身邊這位主人,恰好是整個浩然天下首屈一指的藏書大家。

    矮小漢子揹着一杆短槍,如今是一頭水鬼,生前便是止境武夫,機緣巧合之下,去往那座歷史上多次更換主人的皎月湖,擔任首席客卿。

    黃卷最爲仰慕柳七,同時最爲厭煩某個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傢伙。

    那個名叫溪蠻的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其大道根腳,是一條陸地土龍。

    先前溪蠻在大瀆龍宮舊址內,曾與前輩殺青切磋一場,殺青壓了一境,以同境問拳,殺青小勝。

    當時觀戰隊伍中,真龍王朱身邊,還站着個畏畏縮縮的少年,習慣性低頭彎腰,好像怕極了王朱,少年即便是與王朱言語之時,也是視線遊移不定,從來不敢正視王朱。

    黃卷笑道:“澹澹夫人倒是會做人。”

    這位淥水坑舊主人,道號青鍾,如今她已經貴爲陸地水運之主。

    當年把守歇龍石的那位捕魚仙,好像如今已經身在北俱蘆洲的濟瀆。

    而那些南海獨騎郎,竟然被澹澹夫人私底下一併送給了稚圭。

    聽說淥水坑寶庫裡邊的虯珠,也被直接掏空送人了,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四處結緣。

    其實在自家主人這邊,澹澹夫人一樣有所表示,禮不輕。

    李鄴侯笑了笑,“你以後多學學。”

    殺青問道:“這次咱們是上杆子找陳平安談買賣,會不會被殺豬?”

    黃卷惱火道:“什麼殺豬?!”

    殺青說道:“就是那麼個意思。”

    李鄴侯嘆了口氣,“陳平安會很好商量,怕就怕是那個人負責待客。”

    繡虎。

    或者說半個繡虎崔瀺。

    殺青問道:“我能不能跟陳平安切磋一下,先前那個,太不夠看。”

    李鄴侯搖頭道:“這次不合適,以後再說吧。”

    之前那場中土文廟議事,閒暇之餘,有一大撥人,不約而同在鴛鴦渚那邊拋竿釣魚。

    最奇怪之處,在於這些傢伙,多是止境武夫,最低也是山巔境。

    要是個遠遊境武夫,好像就根本沒資格在那邊落座垂釣。

    而那撥武學大宗師當中,有個綽號“龍伯”的張條霞。

    張條霞身邊有個中年相貌的男子,坐在一條常年隨身攜帶的竹凳上,腰繫一隻小魚簍,在外人眼中,一輩子都在古戰場遺址遊蕩,既不與人問拳,也不與人接拳。此人腰間那隻魚簍,卻不是龍王簍,而是一件在山巔被譽爲“遊仙窟、無底洞”的至寶,傳聞能夠同時飼養數以萬計的陰靈、鬼物。

    因爲這位純粹武夫,太過與世隔絕,不知姓名,

    只有一人,在酒桌上與旁人說漏嘴了,將其稱之爲“老芝”,是青山神夫人的“天字號”愛慕者,那種都不敢遠遠看她一眼、只看遠遠想她一輩子的癡情種。

    還有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的師徒,沛阿香和柳歲餘。北俱蘆洲的王赴愬。桐葉洲武聖吳殳。皎月湖首席客卿,殺青。

    此外還有不少頂尖宗門、十大王朝的供奉,人數總計得有個小二十號。

    只是裴杯,宋長鏡,李二,當時都沒有到場。

    年輕一輩,曹慈,鄭錢,鬱狷夫,也未出現。

    當然有聊李二的拳腳,老莽夫王赴愬有過一個“老成持重”的結論。

    畢竟當時只有他,真正與李二問過拳。

    “李二拳不重腳不快,一般般。”

    皚皚洲劉氏的那個“不輸局”,半數山巔武夫都有押注,當然全是押曹慈在將來五百年之內不輸拳。

    其實純粹武夫,壽命遠遠遜色於練氣士,即便是一位已經登頂的止境武夫,至多也不過是三百歲。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張條霞,或是桐葉洲黃衣芸之流。

    這也是張條霞作爲裴杯崛起之前,作爲天下武夫的頭把交椅,而且一坐就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千年之久,可老人卻不願與人問拳多年的理由,張條霞就只是閒雲野鶴一般,只是癡迷釣魚,道理很簡單,在老人自己看來,身爲純粹武夫,竟然捨不得死,便是一種最大的不純粹了。

    只有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鬱泮水,和一個自稱“周靠山”的冤大頭,不把錢當錢,分別砸下五百顆和一千顆穀雨錢,竟然押注曹慈會輸。

    可等到那個年輕隱官,就在鴛鴦渚那邊,衆目睽睽之下,與仙人云杪大打出手,再在功德林那邊,一場驚世駭俗的青白之爭,出手之刁鑽,令人歎爲觀止。

    於是有人就開始犯嘀咕,不料皚皚洲劉氏那邊給了句,已經封盤了。

    相傳這個賭局,坐莊的皚皚洲劉氏,零零散散,先後聚攏了差不多四萬顆穀雨錢,一賠二。

    故而不少山上老修士,還有一大撥大王朝的帝王將相、豪閥家主,對待押注一事,都當是爲師門、或是爲嫡傳弟子、爲國庫,存筆錢吃利息了,雖說收賬晚,得耐心等個五百年,但是旱澇保收嘛,註定穩賺不賠啊。

    皚皚洲劉氏這塊金字招牌的信譽,還是很結實很牢靠的。

    有好事者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難道這個不輸局,劉聚寶這個財神爺,就是早早奔着曹慈會輸去的?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誰勝過了曹慈,皚皚洲劉氏也是大賺的,果然天底下就沒有劉聚寶會賠錢的買賣。

    在那大瀆龍宮遺址內,在李鄴侯三人離開後,美婦人脫了靴子,坐在岸邊,將雙腳浸入荷塘水中,輕輕盪漾起漣漪,宮豔想起之前的那場對峙,她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明白當時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是如何同時找出他們所有人的隱匿蹤跡,尤其是身爲仙人境、且極爲精通遁法的玉道人,諸多手段,剛好都被一縷縷劍氣精準找出痕跡,一一針對。

    魁梧漢子說道:“是憑藉心聲?”

    宮豔搖搖頭,不太像,何況他們幾個,又不是剛剛下山歷練的雛兒,分身之時,皆會極其小心,屏氣凝神。

    何況聆聽修士心聲一事,又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就像山下的凡俗夫子,自然聽不見他人的心跳聲。在山上,修士對修士,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可能唯有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火龍真人,這些個飛昇境趨於圓滿的大修士,興許才能聆聽仙人、甚至是同境修士的心聲。

    道號焠掌的李拔,突然說道:“是比心聲更細微的心絃。”

    玉道人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難不成是一位飛昇境劍修?只是咱們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嗎?”

    宮豔趕緊拍了拍胸脯,嫵媚而笑,“嚇死老孃了。”

    李拔說道:“像那嫩道人,還有寶瓶洲的仙人曹溶,不就好像都是突然冒出來的,習慣就好。”

    水榭中,稚圭斜靠欄杆,單手托腮發呆。

    外邊臺階底部,站着個少年,額頭微微隆起。

    泥瓶巷曾經有條四腳蛇,被嫌礙眼的宋集薪,數次丟到隔壁院子,結果次次都爬回。

    經常被婢女稚圭踩在鞋底子,反覆碾動,不然就是清晨時分,去鐵鎖井那邊挑水,聽了些風涼話,稚圭回到自家宅子,見着它,往往就是一腳飛踹。

    這個煉形成功沒多久的少年,被稚圭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

    少年斜揹着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

    稚圭轉過頭,擡了擡下巴。

    可憐少年立即心領神會,趕緊挪步,躲到主人瞧不見的地方站着,免得主人眼煩變成心煩。

    稚圭這才笑道:“聽說遠古天庭有座行刑臺,有幾件神兵,專門是用來對付犯了天條的地仙和蛟龍,除了甲劍和破山戟,還有兩把刀,好像叫梟首、斬勘,那把斬勘,就在陳平安手上,早知道就不讓你在海上遠遠望風了,你們倆一見面,肯定各自看不順眼對方,然後就是咔嚓一下,嘖嘖。”

    少年被嚇得縮脖子。

    ————

    小陌在青衣河畔的落寶灘,開始結茅修行,說是修行,其實也就是翻書了。

    對於如今的小陌而言,唯一的修行,其實就是爲自己挑選出一條“道路之上,前無古人”的大道,纔能有望躋身十四境。

    何況即便飛昇境巔峰的大修士,找到了一條登天道路,難度之大,依舊如凡俗夫子凌空蹈虛,不可謂不艱辛萬分。

    不然萬年以來,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也不至於如此數量稀少。

    再者小陌,還給自己設置了一道門檻,必須是以純粹劍修的身份,一舉躋身十四境,不走旁門不走捷徑。

    就像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估計也有這份心思。

    反正這個裴旻,小陌是肯定要找機會去問劍一場的。

    小陌在茅屋外邊好似曬穀場的空地上,隨便擱放了一些蒲團、板凳。

    崔嵬,隋右邊,兩位元嬰境劍修,經常去落寶灘那邊與小陌先生詢問練劍事宜。

    程朝露和於斜回一樣常去,裴錢在渡口那邊忙碌之餘,偶爾也會過去旁聽。

    只要有人登門拜訪,小陌就會坐在檐下竹椅上,竹杖橫膝,彷彿是……一場傳道授業落寶灘。

    崔東山這天離開密雪峰,來到青萍峰一處青色崖壁,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絳闕仙府那處頂樓,陳平安收斂心神,睜開眼睛,點點頭。

    陳平安盤腿而坐,青衫,光腳。

    一切從簡,屋內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件,相較之前,陳平安身前那張案几之上,不過是多出了一把跨洲遠遊的橫放長劍。

    崔東山只是站在這座小洞天的門外,沒有任何廢話,與先生有事說事,“龍宮遺址那邊飛劍傳信一封,說是新任南海水君李鄴侯,今天要來咱們這邊做客,我估計他是來找先生商議曳落河水運的買賣一事,先生只管繼續清淨修行便是了,學生可以去跟李鄴侯談價格,先生只管放心,先生就算不露面,李鄴侯絕對不會覺得仙都山待客不周。”

    有我待客,足矣。

    李鄴侯與稚圭都是四海水君之一,所以想要離開自家水域,進入東海地界,肯定要先與稚圭通氣。

    而且還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報備,得到允許後,李鄴侯才能離開。

    陳平安突然起身,穿上一雙布鞋,“稍等,我剛好有點事情要外出,要拉上小陌走一趟小龍湫,我們一起下山好了。”

    走出這座作爲臨時修道之地的長-春小洞天,陳平安來到崔東山身邊,笑道:“你去更好,只管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跟李水君談起買賣來,還真開不了口。”

    要說當個包袱齋,陳平安還真有點底氣,絕不妄自菲薄,唯獨狠不下心“殺熟”。

    因爲先前在文廟功德林,當時還是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帶着一個法袍品秩極高的侍女,還有一位貌不驚人的止境武夫,一起拜訪先生,李鄴侯當時送出的賀禮,是一幅價值連城的《爛醉如泥貼》,除了字帖當中的“酒蟲”極其稀罕,關鍵是字帖本身,就可以視爲一座水運濃郁的六百里大湖,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一處極佳修道之地。

    一同下山後,崔東山去找李鄴侯。

    陳平安在落寶灘那邊找到了小陌,一起去往小龍湫。

    一條跨洲渡船上邊。

    小米粒,小腦袋一歪一歪,小肩膀一晃一晃,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晚上在渡船上邊繞圈圈“守夜巡山”呢。

    白玄大爺坐在船頭欄杆上,雙手按住船欄,擡頭望明月,大聲感慨道:“被隱官大人如此看重,任重道遠啊。”

    指名道姓,要自己參加下宗慶典,那個小隱官陳李,有此待遇?

    五彩天下,飛昇城。

    鋪子打烊了,有個身形佝僂的漢子,站在櫃檯後邊,喝着酒,看着牆壁。

    在二掌櫃離開之後,這邊就不掛新的無事牌了。

    還有人鬧過,都被漢子好不容易打發過去了。

    飛昇城的一些個酒樓,就想要依葫蘆畫瓢,照搬此舉,結果就根本沒誰捧場,尷尬得一塌糊塗。

    是啊。

    天上天下,獨一份的。

    你們怎麼學?

    不可能做到的。

    “想好了,明兒起要跟二掌櫃好好學寫字,我要給那個沒過門媳婦的納蘭彩煥,親筆寫封聘書。”

    “周姑娘身邊,少了個我,她纔沒有笑臉,一定是這樣的。既然是阿良親口說的,我得去問問周姑娘,明天就去,後天也行。”

    “求求你們你們別罵阿良了,不像我,就從來不罵他半句,你們以後誰敢當我的面,再罵他半句,那就是與我趙某人問劍了,我跟阿良是賭桌上的至交好友,更是酒桌上的棋逢對手,你們其實根本不懂他的我家良子的苦用心,只有我懂,所以狗日的你給我磕個頭吧。”

    “我名爲邈然,至於姓氏,就在城頭上刻着。”

    “恨不得一輩子就住在酒缸裡。”

    “劍術不高,但是沒慫過。”

    “聽阿良說過,天下有種樓叫青樓,世上有一種酒叫花酒,二掌櫃卻說沒有,該信誰?”

    “孫巨源其實劍術稀爛,也就騙騙外鄉女子了。”

    “聽說浩然修士,都講究個筆硯精良人生一樂,他們難道不用練劍嗎?”

    “金丹元嬰兩境的陸地劍仙,哈哈,笑死老子了,原來那兒的劍仙,比疊嶂姑娘的酒水還便宜。”

    “米大劍仙都能進避暑行宮,憑啥我不能去?”

    “嶽青米祜你們這些劍仙,聽我一句勸,左右劍術其實一般般,就是三板斧的路數,不信就去問劍一場。”

    “春夢好尋,金丹難覓。”

    “宗垣未曾來此飲酒,實在是錯過太多。”

    “一覺醒來,比昨天跟喜歡她了。”

    “太徽劍宗的韓槐子救過我兩次了,一直沒有當面道謝,不應該。”

    “謝松花看了我兩眼,有戲。”

    “醇酒美人是仙鄉,諸位,我們不醉不歸。”

    “算我幫那個狗日的求你們了,哪位大劍仙行行好,趕緊去城頭那個猛字前邊刻個字,就當是幫他取個姓氏好了,白撿個兒子,何樂不爲。”

    “我喜歡的人,出拳有法度,喝酒最風神,他不是劍修沒關係,本姑娘是啊。”

    “十個酒鬼九個託,我能怎麼辦?”

    “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圓。”

    “下一個城頭刻字的大劍仙,一定會是我元亮。”

    一旁懸掛了一塊無事牌。

    “相信在元亮之後,會有更多刻字劍仙,比如我杜陵。”

    其實小酒鋪的牆壁上,有很多這樣相鄰懸掛的一雙無事牌。

    可能是同桌喝酒的好友,滿身酒氣,藉着酒意,一個寫完一個接上。

    也可能是兩位先前根本不認識的劍修,或是隻是熟臉,卻從無言語交集,就像臨時串門,打了聲招呼。

    “二掌櫃當了官,去了避暑行宮,好像喝酒就沒個滋味了。”

    “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真是漂亮,二掌櫃近水樓臺先得月,豔福不淺。”

    “什麼二掌櫃,什麼新任隱官,見外了,老子每次跟他一起蹲路邊喝酒,哪次不是直呼其名,喊他陳平安。”

    “可拉倒吧,你黃綬與二掌櫃次次喝酒,恨不得把腦袋低到褲襠裡去,一大把年紀了,笑得跟個兒子差不多。”

    “哪天真的不用打仗了,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記得喊我一起。”

    “如陸芝所說,也許二掌櫃就是個女人,藏得真好,難怪與鬱狷夫問拳那麼兇狠,原來是女人爲難女人。”

    “那麼寧姑娘怎麼辦呢?愁。”

    “讀書修福,安分養神。”

    “一看就是從二掌櫃那邊借來的,不過話是好話。”

    “戒酒比練劍更難。”

    “戒酒有何難,我每天都戒。”

    “今日無事。”

    “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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