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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八百二十九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字體大小: A+
     

    客棧掌櫃是個老江湖了,客棧生意是好,可還不至於好到只剩下一間屋子,老人只是看那那個背劍走江湖的青衫男子,還算順眼,衣衫整潔,神色和氣,不像是個惹事精,就當幫一把,不過不能白幫忙,開價的時候,就多要了幾兩銀子,掌櫃到底怕捱罵,好心被當驢肝肺,就先丟了個眼神,看對方領不領情,不曾想男人立即回了個眼神,都在不言中。呦呵,看不出,還挺老道,上道。

    掌櫃收了幾粒碎銀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驪官銀,上秤後裁剪邊角,還給那個男人些許,老人再接過兩份通關文牒,提筆記錄,衙門那邊是要查賬本和案簿的,對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個男人,心中感慨,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年輕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會有心無力。

    老話說美色消磨少年,只不過眼前這個青衫男人,瞧着年紀也不小了,約莫而立之年?怎麼還像個雛兒?莫不是出身江湖門派,名聲不夠響亮,光顧着打熬氣力、傍身武藝了,顧不上找媳婦?

    這對像是離鄉遊歷的江湖男女,在關牒上,雙方祖籍都在大驪龍州青瓷郡槐黃縣,陳平安,寧姚。

    既然是咱們大驪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遞還關牒的時候,忍不住笑問道:“你們既然來自龍州,豈不是隨便擡頭,就能夠瞧見魏大山君的披雲山?那可是個好地方啊,我聽朋友說,好像有個叫紅燭鎮的地兒,三江匯流,風水寶地,與衝澹江的水神老爺求科舉順遂,或是與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緣,都各有各的靈驗。”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好像是這樣的,這次我們回了家鄉,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櫃委實健談,一下子給勾起了閒聊的癮頭,竟是不着急遞交房門鑰匙,斜靠櫃檯,用手指推給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聽說你們龍州那邊,除了魏老爺的披雲山,好些個山水祠廟,還有個神仙渡口,那你們豈不是每天都能瞧見神仙老爺的蹤跡?京城這兒就不行,官府管得嚴,山上神仙們都不敢風裏來雲裏去。”

    明着是誇龍州,可歸根結底,老人還是誇自己這座土生土長的大驪京城。

    陳平安看着櫃檯後邊的多寶架,放了大大小小的瓷器,笑着點頭道:“龍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師比的,這兒規矩重,藏龍臥虎,只是不顯眼。對了,掌櫃喜歡瓷器,獨獨好這一門兒?”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壓低嗓音道:“我有件鎮店之寶的瓷器,看過的人,說是百來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們龍州官窯裏邊燒造出來的,算是撿漏了,當年只花了十幾兩銀子,朋友說是一眼開門的尖兒貨,要跟我開價兩百兩銀子,我不缺錢,就沒賣。你懂不懂?幫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較少見的八字吉語款識,繪人物。”

    老人擡手比劃了一下高度,花瓶約莫得有半人高。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間確實燒造過一批吉語款的大立件,數量不多,這樣的大立件,按照當年龍窯的老規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員,誰都瞧不見整器,至於好的,當然只能是去哪裏邊擱放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宮那邊。

    老人哀嘆一聲,看來是花了一筆冤枉錢,不曾想那人從小碟裏捻起花生米,輕輕嚼着,繼續說道:“這麼大的立件,就已經比坐件、趴件值錢多了,又是拔尖兒的人物款立件,花鳥走獸是比不了的,而且八個字的官窯款立件,尤其罕見,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識,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所有龍窯窯口裏邊,只燒造了三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龍窯的老師傅們,這些年走得走,不然就是年紀大了,帶出了徒子徒孫,再加上從以往只往宮裏頭送的御用貢品,變成了降一等的尋常官窯,所以其實燒造技藝已經不如當年,掌櫃這件,年份釉色款識,都是對的,再者當年窯務督造署那邊,我聽說,只是聽說啊,一些個成色尋常的大件兒,也是有過那麼一小撮,流入當地民間大戶人家的,當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師傅離開龍窯後,自己私底下燒造的仿官款,這樣的,一樣很值錢,如果沒有意外,掌櫃這件鎮店之寶,最少值這個數。”

    老人看着那人擡起一隻手掌,驚訝道:“能賣個五百兩銀子?!”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其實該說的,都說了,至於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該聽的,老掌櫃這樣的人精兒,也聽進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個五百兩,那我三百兩賣給你?”

    陳平安笑道:“掌櫃,你看我像是有這麼多閒錢的人嗎?再說了,掌櫃忘了我是哪裏人?”

    老掌櫃大笑不已,朝那個男人豎起大拇指。

    寧姚看着那個與人初次見面便談笑風生的傢伙。

    入鄉隨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是跟誰都能聊幾句。

    再這麼聊下去,估計都能讓掌櫃搬出酒來,最後連住店的銀子都能要回來?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與老掌櫃隨口問道:“最近京城這邊,有沒有熱鬧可看?”

    京城這地兒,是從來不缺熱鬧的,不同尋常的官場升遷、貶謫,山巔仙師的大駕光臨,江湖宗師的揚名立萬,各大水陸法會,士林清談,文豪詩篇,都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何況如今的寶瓶洲,尤其是大驪朝野上下,越來越喜歡打聽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的別家事。

    老人點頭道:“有啊,怎麼沒有,這不火神廟那邊,過兩天就有一場切磋,是武評四大宗師裏邊的兩個,你們倆不是奔着這個來的?”

    武評四大宗師裏邊的兩位山巔境武夫,在大驪京城約戰一場,一位是舊朱熒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歲的高齡了,老當益壯,前些年在戰場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學,可謂登峯造極。另外那位是寶瓶洲西南沿海小國的女子武夫,名叫周海鏡,武評出爐之前,半點名氣都沒有,據說她是靠着打潮熬出的體魄和境界,而且據說長得還挺俊俏,五十六歲的婆姨,半點不顯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門派的年輕人,和混跡市井的京城浪蕩子,一個個嗷嗷叫。

    要是擱在老掌櫃年輕那會兒,只是兩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學,就可以在京師隨便找地方了,熱鬧得萬人空巷,篪兒街的將種子弟,必然傾巢出動。如今哪怕是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問拳,聽說都得事先得到禮部、刑部的批文,雙方還需要在官府的見證下籤訂契約,麻煩得很。

    不過如今京城廟堂和山水官場,聊得最多的,肯定還是那場精彩紛呈的正陽山慶典,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落魄山的聯袂觀禮,尤其是山主陳平安的青衫風流。

    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大宗師。

    果然我寶瓶洲,除了大驪鐵騎之外,還有劍氣如虹,武運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邊,離鄉少年是怎麼看待風雷園李摶景的。

    那麼如今一洲山河,就有無數少年,是怎麼看待落魄山陳平安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是小門派出身,這次忙着趕路,都沒聽說這件事。”

    老人雖然聊得意猶未盡,很想拉着這個叫陳平安的喝兩盅,可還是遞給了鑰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別耽誤人家掙錢了。

    從頭到尾,寧姚都沒有說什麼,先前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錢結賬,她沒有出聲阻攔,這會兒跟着陳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寧姚腳步沉穩,呼吸平穩,等到陳平安開了門,側身而立,寧姚也就只是順勢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就落座。

    不對勁。

    感覺要捱打。

    陳平安站在原地,試探性問道:“我再去跟掌櫃磨一磨,看能不能再騰出間屋子?”

    寧姚摘下劍匣,隨便豎立在腳邊,拎起瓷壺,倒了杯水,“河邊沒少喝,不先醒醒酒?”

    陳平安輕輕關了門,倒是沒有栓門,不敢,落座後拿過茶杯,剛端起,就聽寧姚問道:“每次走江湖,你都會隨身攜帶這麼多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喝完水,說道:“跟法袍一樣,多多益善,以備不時之需。”

    寧姚眯眼道:“我那份呢?雖說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這一路也沒見你臨時僞造。”

    陳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總歸是用得着,比如以後還要帶你去仙遊那邊見徐大哥呢,我前些時候就想着未雨綢繆,趕巧,這不真就派上用場了。”

    “好不容易纔找了這麼個客棧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櫃檯後邊的多寶架,瞧着有眼緣,還真就跟掌櫃聊上了。”

    寧姚不再多問什麼,點頭稱讚道:“脈絡清晰,有理有據,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說道:“我等會兒還要走趟那條小巷,去師兄宅子那邊翻檢書籍。”

    寧姚不置可否,起身去開了窗戶,趴在桌上,臉頰貼着桌面,望向窗外,因爲客棧離着意遲巷和篪兒街比較近,視野中處處燈火通明,有書樓挑書燈,有酒宴酬答的燭光,還有一些年輕男女的登高賞月。

    陳平安很少見到這樣懶散的寧姚。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長脖子,望向寧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劍氣長城那會兒,又有些細微變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髮髻樣式,描眉脂粉,衣飾髮釵,陳平安其實都略懂幾分,雜書看得多了,就都記住了,只是年輕山主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卻無用武之地,小有遺憾。而且寧姚也確實不需要這些。

    背對陳平安,寧姚始終趴在桌上,問道:“之前在一線峯,你那門劍術怎麼想出來的。”

    陳平安立即收回視線,笑答道:“在城頭那邊,反正閒着沒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陳平安是有地仙資質的,不是說一定可以成爲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嬰的陸地神仙,就像頂着劍仙胚子頭銜的劍修,當然也不是一定成爲劍仙。而且有那修行資質、卻運道不濟的山下人,不計其數,可能相較於山上修道的波瀾壯闊,一輩子略顯庸碌,卻也安穩。

    寧姚轉過頭,說道:“本命瓷一事,牽扯到大驪朝廷的命脈,是宋氏能夠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處心積慮的不光彩謀劃,只說當年小鎮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橋,就見不得光,你要翻舊賬,肯定會牽一髮動全身,大驪宋氏百年內的幾個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較硬氣,我覺得不太能夠善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有數的。”

    寧姚突然說道:“有沒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變成一個孤家寡人、離羣索居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桌底下伸長雙腳,一雙布鞋輕輕磕碰,顯得很隨意閒適,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有點。”

    其實四位師兄當中,真正指點過陳平安治學的,是左右。

    “可這不是會把你推向道門法脈嗎?”

    “只是有可能,卻不是必然,就像劍氣長城的陸芝和蕭愻,她們都很劍心純粹,卻未必親近道門。”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你算不算信佛。”

    陳平安笑道:“我從小就信啊。”

    寧姚啞然,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輕聲道:“除了務實有用的學問要多學,其實好的學問,哪怕務虛些,也應該能學就學。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誰,只要這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都有一場大道之爭,內裏外在的虛實之爭,從儒家聖賢書上找道理,幫自己與世道融洽相處之外,此外信佛學佛也好,心齋修道也罷,我反正又不會去參加三教爭辯,只秉持一個宗旨,以有涯歲月求無涯學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正入萬山圍子裏,一山放出一山攔。

    每一個生性樂觀的人,都是主觀世界裏的王。

    那麼一個天生悲觀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內,構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風擋雨,停步休歇。

    寧姚轉去問道:“聽小米粒說,姐姐元寶喜歡曹晴朗,弟弟元來喜歡岑鴛機。”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報神了,好像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會按時巡山的右護法。

    陳平安恍然道:““難怪元寶在山上的言語,會那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憑這個,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來喜歡在山腳看門看書,我就說嘛,既然不是奔着鄭大風那些豔本小說去的,圖什麼呢,原來是爲了看心儀姑娘去的,好傢伙,年紀不大,開竅很早,比我這個山主強多了。”

    寧姚問道:“以後你還會盯着正陽山不放嗎?一甲子,一百年?”

    陳平安忍不住笑着搖頭,“其實不用我盯着了。”

    這跟中土九真仙館的李水漂,還有北俱蘆洲那位大宗門的首席客卿,都是一個道理,記吃也記打。

    這就像曾經有惡客登門,臨走故意丟了只靴子在別人家裏,客人其實無所謂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會這麼想。

    寧姚坐起身,陳平安已經倒了杯茶水遞過去,她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落魄山一定要關門封山?就不能學龍泉劍宗的阮師傅,收了,再決定要不要納入譜牒?”

    陳平安搖頭道:“哪怕管得了憑空多出的幾十號、甚至是百餘人,卻註定管不過來人心。我不擔心朱斂、長命他們,擔心的,還是暖樹、小米粒和陳靈均這幾個孩子,以及岑鴛機、蔣去、酒兒這些年輕人,山中人一多,人心複雜,至多是一時半會兒的熱鬧,一着不慎,就會變得半點不熱鬧。反正落魄山暫時不缺人手,桐葉洲下宗那邊,米裕他們倒是可以多收幾個弟子。”

    陳平安畢竟不是鄭居中和吳霜降。鄭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細微,吳霜降可以爲歲除宮所有修士,親自傳道授業。

    陳平安哪有這樣的本事。

    不單單是相較這兩位大修士,境界懸殊,更多還是陳平安的心境,比起鄭居中和吳霜降差了不少。

    這會兒蜂擁趕去龍州地界、尋覓仙緣的修道胚子,不敢說全部,只說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訪仙不易,求道心切,沒任何問題,可是陳平安擔心的事情,一向跟尋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樣,比如可能到最後,小米粒的瓜子怎麼分,都會成爲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動的大事。到最後傷心的,就會是小米粒,甚至可能會讓小姑娘這輩子都再難開開心心分發瓜子了。親疏有別,總要先護住落魄山極爲難得的吾心安處,才能去談顧及他人的修道緣法。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當我覺得一件山上靈器都不那麼值錢的時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寧姚看了眼他,不是掙錢,就是數錢,數完錢再掙錢,從小就財迷得讓寧姚大開眼界,到今天寧姚還記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揹着個大籮筐飛奔去往龍鬚河撿石頭。

    陳平安自嘲道:“小時候窮怕了。”

    寧姚搖搖頭,她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財迷歸財迷,可陳平安只要自己能夠吃飽穿暖,就是一個沒有太多“外求”的人。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邊,見個禮部大官,可能之後我就去人云亦云樓看書,你不用等我,早點休息好了。”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一步跨出,縮地山河,悄無聲息離開了客棧,出現在一處沒有燈火的僻靜巷弄。

    寧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皺眉頭,是你自己要去看書的,我什麼都沒說,你還要如何。

    一位老人腳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輛馬車後,車軲轆聲一路響,原本是要去一處客棧的,只是臨近目的地,馬車稍稍更換路線,擔任大驪皇家供奉的車伕,說是要去國師崔瀺的宅子那邊,陳平安在那邊等着了。

    先前那條攔阻陳平安腳步的街巷拐角處,一線之隔,看似陰暗逼仄的小巷內,其實別有洞天,是一處三畝地大小的白玉廣場,在山上被譽爲螺螄道場,地仙能夠擱放在氣府之內,取出後就地安置,與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寶。老元嬰修士在靜坐吐納,修道之人,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可以變成二十四個?可那個龍門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卻是在打拳走樁,呼喝出聲,在陳平安看來,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錢當年自創一套瘋魔劍法,一個德行。

    老修士依舊未能察覺到附近某個不速之客的存在,運轉氣機一個小週天後,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睜眼訓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陰,莫要在這種事情上揮霍,你要真願意學拳,勞煩找個拳腳師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錢,再沒習武資質,找個遠遊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難事,好過每天在這邊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趙,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諧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覺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別人再拿着個笑話自己,很簡單,只需要報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場子。

    少年出身大驪一等一的豪閥門第,天水趙氏,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而且趙端明還是長房嫡出。

    大驪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第一檔。然後是餘家和天水趙氏,之後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趙端明一邊打拳,一邊問道:“師父,你說那個周海鏡年紀多大啊?真的五十六歲了嗎,看着不像啊,先前遠遠看了她幾眼,嘖嘖嘖,好生養,我跟曹酒鬼都喜歡得很,我跟曹酒鬼約好了,回頭周海鏡跟人在火神廟那邊幹架,一定幫我挑個好座位,就近看,武夫問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氣笑道:“以後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廝混,周海鏡這類武學大宗師,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駐顏有術,光憑相貌分辨不出真實年齡,跟咱們練氣士是差不多的。還有記住了,不攔着你去觀戰,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聽說周海鏡的脾氣很差,遠遠沒有鄭錢那麼好說話。”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紀不是問題,女大三抱金磚,師父你給算算,我能抱幾塊金磚?”

    老人嗤笑道:“就你小子的術算,都能修行,真是沒天理。”

    這個弟子,真是個命大的,在修行之前,年少時莫名其妙捱了三次雷擊都沒死。

    趙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評四大宗師,周海鏡名次墊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鄭錢要好看些。”

    陳平安隱匿身形,站在不遠處牆頭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輛馬車,順便就將少年這句話記住了。

    至於那處京城天祿閣的高樓屋頂,那幾個年輕修士還在原地,陳平安就多看了幾眼。

    人人懸掛一枚腰牌,卻不是刑部衙門頒發的無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從十二地支裏邊挑字。

    看樣子,六人當中,儒釋道各一人,劍修一名,符籙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極有錢,不談最外邊的衣飾,都內穿兵家甲丸裏品秩最高的經緯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隨時都會與人展開廝殺。

    這會兒好像有人開始坐莊了。

    一個年輕女子,寶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錦署出產的圓領雲錦袍,她攤開手,笑眯眯道:““坐莊了,坐莊了。就賭那位陳劍仙今夜去不去皇宮,一賠一。”

    其餘五人,紛紛拋出神仙錢,小暑錢居多,穀雨錢兩顆,也有人只給了一顆雪花錢,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兵家修士,身穿織金雀羽妝花紗,月光泠泠,緞面瑩然如流水。

    那年輕女子挑出那顆雪花錢,疑惑道:“就這?”

    小姑娘雙臂環胸,鬱悶道:“姑奶奶今兒真沒錢了。”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笑嘻嘻道:“這些年積攢了那麼多嫁妝錢,拿出來,賭大賺大。”

    一個眉清目秀、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兒賭運繼續好。”

    只有一位少年劍修,沉默寡言,丟了穀雨錢之後,就躺下閉目養神,繼續溫養飛劍。

    這六個修士,既有頭頂上柱國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侶的,更有市井貧寒出身的,都是大驪刑部粘杆郎精心蒐羅而來,年紀最大的,不過九十,年紀最小,纔是十幾歲。他們之外的,總計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懸一個位置,少了個純粹武夫。他們沒有固定的傳道人,沒有正式的祖師堂譜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數位大宗師當中,其中就有宋長鏡,只不過指點不多,幾次而已。此外還有墨家遊俠,劍客許弱。爲他們傳授望氣之法的,是大驪舊山嶽的幾位昔年山君,此外還有數位身世隱蔽、道統不顯的世外人,甚至連禮部刑部都管不着他們。

    在場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屬的本命物,擁有寶瓶洲新五嶽的五色土,新齊渡的大瀆水運,耗費極多數量的金精銅錢,以及槐樹,和一種水中火。

    每一位,都是寶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天才,除了幾個年紀最小的,其餘修士都曾在那場大戰中參與過數次對蠻荒軍帳刺殺,比如那個九十多歲的年輕道士,在大瀆戰場上,早就已經“死過”兩次了,只是此人憑藉不同尋常的大道根腳,甚至都無需大驪幫忙點燃本命燈,他就可以只是更換皮囊,無需跌境,繼續修行。

    陳平安跳下牆頭,出現在街巷拐角處,不再遮掩氣息,安靜等待那位禮部侍郎的到來,其實是個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嬰收起那處道場,與弟子趙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皺眉道:“又來?”

    這地方,是可以隨便逛的地方嗎?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聽勸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長記性?

    陳平安笑道:“叨擾老仙師修行了,我在這裏等人,說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書。”

    老修士搖搖頭,懶得多說什麼,至多回頭刑部衙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個沒眼力勁的江湖人,不用小題大做。

    老人驀然停步,轉頭望去,只見那輛馬車停下後,走出了那位禮部的董侍郎。

    陳平安主動作揖道:“見過董老先生。”

    董湖趕緊伸手虛擡這位年輕山主的胳膊,“陳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過之後,硬着頭皮說道:“敢問陳山主,造訪京城,是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陛下又是什麼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說道:“這就得看陳山主是什麼意思了。”

    遠處屋脊那邊,出現了一位雙指拎酒壺的婦人,那個剛剛坐莊收錢的年輕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婦人嗓音天然嫵媚,笑道:“你們膽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莊。”

    年輕女子驚訝問道:“封姨,他早就發現我們了?”

    小巷這邊,陳平安聽到了那個“封姨”的言語,竟是與老侍郎告罪一聲,說去去就來,竟是一閃而逝,直奔那處屋頂。

    一襲飄搖青衫,驀然現身,站在翹檐處。

    十四歲的那個晚上,當時囊括石拱橋的那座廊橋還未被大驪朝廷拆掉,陳平安跟隨齊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時,當時除了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之外,還聽到了幾個聲音。

    婦人望向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陳平安眯眼說道:“曾經年少無知,只聞其聲未見其面,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前輩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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