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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字體大小: A+
     

    依舊是遙遙對峙的兩座天下,只是這一刻,浩然天下那條直線,人人前行一步。

    約莫有三成人,是跟隨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的年輕隱官,都要跟蠻荒天下再幹一架。

    其餘七成,是跟隨禮聖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這三成之內,有那劍氣長城三飛昇、一仙人四位劍修,有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玄,有從不撂狠話的龍虎山大天師,有一個能在託月山隱藏兩顆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這對武夫十境師徒,有元雱、許白這樣的年輕人,未來浩然天下的頂樑柱。何況文廟學宮書院的儒家聖賢,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須要等禮聖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說,其實不是三成,事實上是最少五成。

    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廟,真的會隨時隨地都會開啓戰事,還禮蠻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來,就會極其慘烈,絕對不會是小打小鬧。對雙方而言,就都再無半點回旋餘地。因爲這不是某位文廟老夫子討價還價的虛張聲勢,不是某個儒家聖賢的熱血上頭,然後爲不痛不癢鬧上一場,爲浩然天下佔點小便宜,就會見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會找那個口無遮攔的妖族修士。左右會問劍蕭愻,分生死。

    趙天師會攜天師印、背仙劍萬法,直接深入蠻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於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遠遊,這位大天師還會做什麼,當然是順手降妖除魔。

    鄭居中這尊始終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會更加如魚得水,行事無忌。裴杯曹慈,宋長鏡,甚至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會陸續趕赴蠻荒天下。更意味着,所有已經返鄉的劍氣長城外鄉劍仙,都會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再次並肩作戰,聯袂一路御劍往南。

    會有武夫出拳,劍仙遞劍。

    柳七,蘇子的詞篇,會在蠻荒天下一一大道顯化。

    墨家鉅子會在蠻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別家的墨家遊俠,會再一次同仇敵愾,在異鄉捨生忘死。

    趴地峯的火龍真人,會教蠻荒天下何謂貧道略懂火、水雙法。

    一旦戰場轉換,身在異鄉,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所有浩然山巔大修士,都會不再束手束腳。

    而且怕就怕這些來自浩然山巔的術法、飛劍和武夫宗師的拳腳,每一支大軍的集結、推進、駐守再推進,都有着縝密精細的算計和佈局,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會充滿一種“追求利益最大化,誰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沒有任何仁義道德上的負擔。守浩然,誰死誰活,捫心自問,多有爲難處,處處都有後顧之憂,事事都在拖泥帶水。攻蠻荒,還有什麼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經置身戰場了,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山下精銳,無論是家國大義驅使,還是開疆拓土之功的誘惑,或是不計代價的報仇雪恨,無非就是個與蠻荒天下分出個你死我活。

    陸芝深呼吸一口氣,神采奕奕,拇指輕輕摩挲劍柄,問道:“左右,阿良,不如我們三人走趟託月山?”

    是學那萬年之前的老大劍仙,龍君,觀照,三人聯袂問劍蠻荒天下。

    齊廷濟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問劍託月山。龍象劍宗如果只是少了個首席供奉,問題不大。

    左右說道:“我會先問劍蕭愻,如果還能出劍,就一起去託月山。”

    阿良低頭手指捻動衣角,哀怨不已:“陸姐姐都沒喊一聲阿良弟弟,我傷心得都要提不起劍了。”

    陸芝臉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劍”這個說法,原本誰會多想?可就因爲這個狗日的,先是在劍氣長城酒桌上廣爲流傳,成爲葷話,然後在一對對男女劍修道侶之間,也開始成爲某種笑談。劍氣長城的風氣,被阿良一攪和,跟憑空出現瀑布似的,驟然一跌,之後又來了個二掌櫃,一跌再跌,只不過相對含蓄而已。

    陸芝說道:“在蠻荒天下創立下宗,比起選址扶搖洲,會不會更好?”

    齊廷濟笑道:“不做取捨,都可以要。”

    陸芝可以擔任扶搖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於未來蠻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選,隨便挑一位南遊劍仙就是了。

    阿良使勁盯着地面,好像猶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風頭。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話也不敢說,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阿良委屈萬分,心聲道:“陸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陸芝直接打賞了一句:“你怎麼不直接走對面去?”

    阿良瞥了眼對面,

    陸芝冷笑道:“你要有這膽量,腿給你隨便摸。”

    阿良跺腳,雙手輕輕捶胸,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問道:“我沒這膽量,是不是就要給陸姐姐隨便摸了?”

    陸芝拇指抵住劍柄,“可以啊,三條腿都給你剁下來。”

    財神爺劉聚寶可能是文廟一線之上,最要感謝年輕隱官的人物。於公於私,他都希望在蠻荒天下那邊再打一場。

    而且這次皚皚洲劉氏的幾個大盟友,不會再是那個鬱泮水了,而是鄭居中和白帝城,龍象劍宗的齊廷濟,玉圭宗韋瀅,以及扶搖洲劉蛻等人。

    天下錢財聚散,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四字學問,重新分配。

    什麼情況最能夠讓無數個落袋爲安的神仙錢,彷彿重新長腳挪動?當然是戰爭。戰場在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掙錢要講規矩,甚至還要捨得花錢,是用今天的銀子掙明後天的金子。其實風險不小,不然最後一次與崔瀺見面,劉聚寶一定要確定一事,你繡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實證明,劉聚寶的擔憂,很有必要,先前那場自家人的文廟議事,給出的某些規矩,其實就讓劉聚寶察覺到了不太好的苗頭。可一旦戰場在那蠻荒天下,就不用那麼講究了,忌諱少,約束少,收益大。

    九位來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麼個念頭。

    年輕隱官,彷彿此人一劍,可當百萬師。

    若是這位隱官,能夠成爲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暫時不合適當那國師,或是陳平安的宗門在自家山河之內,豈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們,突然疑惑起來,好像沒有聽說這麼一位年輕劍仙,具體的宗門名稱?是尚未有宗門建立?那麼是否可以找關係,運作一番?如果說宗門選址,會是在那家鄉寶瓶洲無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選址?道理太淺顯了,自家山河之內,陳平安無論是擔任下一任帝王師,還是一座王朝境內的山上執牛耳者,君主就高枕無憂矣。

    因爲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身後,站着所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除了今天議事四位,還有那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那北俱蘆洲的齊景龍,酈採,皚皚洲的謝松花,扶搖洲的謝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積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飛昇城寧姚,相傳是陳平安的道侶,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關鍵是,隱官很年輕,太年輕了。而陳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

    鬱泮水以心聲與那少年皇帝說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攏陳平安來當我們玄密王朝的帝師,我以後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開心,如何?這麼些年,連那春宮圖每天至多翻幾頁,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實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無法修行,註定活不過我,會死在我前頭,不然我都要擔心以後被你開棺鞭屍。”

    鬱泮水與這位少年皇帝,雙方的言語交流,一向坦誠,在皇帝還是潛邸年幼皇子的時候,就是這般光景了。

    鬱爺爺可以送你去龍椅坐幾十年,所以你要聽話,要比親孫子還要孝順,別學大澄王朝那個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廟告狀,做事不講規矩,逾越了兩家老祖訂立的那條底線,結果下場如何?對於文廟的條條框框,界線在哪裏,鬱氏研究得比某些書院山長都要精通。

    類似這樣的關起門來說自家話,鬱泮水與少年皇帝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場。

    少年皇帝疑惑道:“鬱爺爺,你也沒見過隱官,爲何對他那麼看重。”

    鬱泮水笑了起來,“因爲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頭年輕繡虎,哪怕與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夠善始善終。”

    少年皇帝驚歎道:“鬱爺爺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啊。”

    大源王朝盧氏皇帝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國師,聽說隱官曾經遊歷過龍宮洞天,與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還有最南端披麻宗,東邊的春露圃,關係都很好?”

    崇玄署楊清恐笑道:“確實都很好。其實計較起來,咱們大源與落魄山還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條元嬰境的青蛇,來北俱蘆洲走江濟瀆,我們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經聯手靈源公和龍亭侯,爲其一路開道護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隱官再來遊歷北俱蘆洲,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盧氏皇帝點點頭,只是心思複雜。

    楊清恐笑道:“國師頭銜,哪怕我願意給,陛下想要送,以陳平安的性情,一樣不會接受。可若是換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夠的山下虛銜,只要陛下與他談得攏,對方可能不會拒絕,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實與北俱蘆洲商貿往來,十分緊密,想要更進一步,就很難繞開大源王朝,這就是陛下的機會了。”

    這其中,其實就藏了個最爲虛無縹緲的“人心”。

    就像火龍真人,前一刻還覺得文廟誰要打打殺殺去,就隨便誰抖摟威風去,反正貧道要開始潛心修行了,上一場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個趴地峯,桃山、指玄幾脈嫡傳,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寶瓶洲幹架了,所以文廟也別跟貧道提什麼天下大勢。

    因爲火龍真人之前篤定一事,除非是文廟內部已經通過氣了,然後由禮聖親自開口,就能打。否則這場仗,浩然要打,只會白白死人,因爲是個花架子,事實已經證明,涉及兩座天下歸屬的大戰,山上修士如何選擇,當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纔是真正的勝負關鍵。

    桐葉洲和扶搖洲,是反面例子。寶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經聚攏起小半洲之力與妖族拼死一戰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間,如果不是完顏老景這個老飛昇,臨陣倒戈,金甲洲北部還能多守幾年,所以被殃及池魚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對於完顏老景所在宗門修士,如今恨不得見一個殺一個,若非有兩位儒家君子坐鎮那座山頭,估計祖師堂每天都要捱上幾記術法。

    可其實完顏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門,從祖師到嫡傳再到尋常修士,在那場廝殺當中,身先士卒,折損嚴重,絕無半點怯戰。

    這個道理怎麼算,這份人心怎麼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乾脆就沒有出力的山上仙門、山下豪閥,一邊如釋重負,暗自竊喜,一邊大罵完顏老賊,上樑不正下樑歪,肯定是毒蛇一窩,說不定還暗藏蠻荒餘孽,文廟必須徹查,掀個底朝天,寧肯錯殺不可錯放。

    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煩處。道義太高。喜歡佔盡道理,擅長以一殺百。

    但是等到陳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龍真人就自然而然改變了看法,當然不是因爲老真人與年輕人有一份香火情那麼兒戲。

    而是劍氣長城那一場仗,打得如何,大致過程和最終結果,火龍真人都看在眼裏,不然胡亂啓釁,依舊人心各異,一盤散沙,鬧呢?

    火龍真人甚至已經下定主意,文廟這邊,只要開打,完全沒問題,但是必須多出一座文廟的避暑行宮,而且絕對不是先前一撥年輕人的軍機郎議事那麼簡單,不能好像只是幫着文廟這邊查漏補缺、至多給幾個天馬行空卻行之有效的建議,必須擁有在關鍵事項上一言決之的獨斷權柄。

    誰最瞭解蠻荒天下?就是那個說要打的年輕隱官。

    那個小子,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但是最終卻能被劍修視爲自己人,哪怕破格擔任隱官,竟然無波無瀾。

    浩然天下是怎麼個尿性,陳平安更懂。沒關係,崔瀺的事功學問,在寶瓶洲一役過後,其實已經贏得了人心。

    如今的寶瓶洲山上山下,怎麼個心態怎麼個光景?小小寶瓶洲,曾經墊底的偏隅小洲,現在都已經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排兵佈陣,何嘗不是如出一轍的事功學問顯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從文廟到山巔,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夠一心一意爲一場戰場做準備。

    怎麼就不能打了?

    俱蘆洲曾經打得皚皚洲丟掉了一個“北”字。

    那麼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蠻荒天下丟掉一個“蠻荒”,此後千年萬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經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氣。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穩,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精打細算計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於玄感嘆道:“氣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龍真人笑道:“誰錢多,誰說話嗓門大,於老兒說啥是啥。”

    於玄打趣道:“劉財神不比我錢多?聽說他早年曾經私底下找到過你,只要北俱蘆洲願意歸還那個‘北’字,就有個‘五千五百仙’的說法?”

    兩洲誓約期限爲五千年,每個千年之內,皚皚洲願意掏出一筆鉅額神仙錢,扶持俱蘆洲趴地峯、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各大宗門的一百位劍仙胚子,一路砸錢,幫助劍修躋身金丹地仙爲止。反正只需要火龍真人最終給出一份百人名單,皚皚洲劉氏爲首的各大勢力,就一顆雪花錢都不會差了俱蘆洲。若是這些劍修當中,有誰能夠躋身上五境,可以額外爲俱蘆洲多賺取十個名額。

    火龍真人嗤笑道:“貧道只是個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我說了算啊?”

    於玄點頭道:“當然是你說了算,因爲你說不行,劉財神才死了這條心。”

    火龍真人不願意多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撫須而笑,“於老兒,回頭我介紹陳平安給你認識認識啊。”

    於玄揪鬚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這位隱官,早就聽說過我了,不然也不會每天與自己的開山弟子唸叨符籙於仙嘛,讀書人講究一個今人翻書與古聖賢往來嘛,按照這個規矩,咱哥倆誰與陳平安認識更早,還真不好說。”

    火龍真人唏噓不已,“貧道總算知道爲何我窮你有錢了,原來想要掙大錢,就得不要臉。”

    於玄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沒窮過。”

    火龍真人說道:“這就更說明你於老兒是天賦異稟啊。”

    於玄說道:“看來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龍真人說道:“於老兒,我就佩服你這點,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塗。”

    聽着不像是好話,可於玄眯眼而笑,輕輕揪鬚點頭,顯得十分消受此語。

    禮聖以心聲與那位年輕隱官笑問道:“不是意氣用事?”

    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禮聖都已經跨出一步,再來問。所以好像顯得十分多餘。

    那一襲鮮紅法袍輕輕搖頭,以心聲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頓片刻,年輕隱官又補上一句,“如果有那萬一,可能是必須打。”

    禮聖笑道:“不是萬一。周密肯定會重返人間。”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最壞情況,需要幾年?”

    “短則百年,長則千年。確切數字,暫時還很難說。”

    “等到議事結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詳細策略。但是我擔心一件事。”

    “說說看。”

    “擔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蠻荒天下,爲他一人拖延時間,最終還能換取禮聖一人的大道崩壞,那麼他從天上重返人間之路,就再難有人阻攔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氣,速戰速決,超乎周密的算計,儘早拿下整座蠻荒天下,再由我爲兩座變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禮儀規矩。”

    “會很艱難。”

    “艱難?有多難?有一個修行還沒幾年的年輕外鄉人,當上劍氣長城隱官那麼難嗎?”

    中年儒士模樣的禮聖,微笑道:“我是禮聖,看書多年。”

    陳平安聞言默然。

    確實。

    浩然天下的禮聖,就像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他們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可只要他們站在那個地方,就能夠讓所有人安心。

    蠻荒天下齊聚託月山的頂尖戰力,或看那位被譽爲浩然天下最會打架的禮聖,或看那位才離開城頭沒幾年的年輕隱官。

    一時間都有些束手無策。

    竟然有些重返劍氣長城戰場的錯覺。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臉了?

    果然只要有這個年輕隱官在,就肯定沒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幾洲,年輕隱官乖乖待在城頭,每天陪着那一襲灰袍嘮嗑,蠻荒天下在桐葉、扶搖兩洲的戰場推進,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難。

    這就像市井兩家門戶起了衝突,一場痛毆,結果誰都沒能打死對方,雙方都還沒養好傷,然後各懷心思,打算聊幾句,就在大街上擺了一桌,開始談判。闖入別人地盤的那個地痞無賴,正蹺二郎腿呢,擺出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作態,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沒啥值錢家當,倒是對方,出身書香門第,不是筆啊墨啊就是畫卷啊綢緞啊,真捨得玩命?唬誰呢。

    然後一個不留神,對面那個讀書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來,要砍人。

    關鍵是這個讀書人的那些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原本都是多少讀過幾本聖賢書的,哪怕不是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失心瘋。

    爲何蠻荒天下打下桐葉、扶搖、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樣,即便偶有磕碰,依舊大勢難擋,唯獨打劍氣長城那麼吃疼?

    除了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之外,除了劍修如雲、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讓蠻荒天下萬年難進一步的,其實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麼說怎麼看,劍修都不去管,要想讓我家破,必須人先死絕。所以劍修只管站在城頭一線,向南方戰場遞劍復遞劍,劍心純粹,連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談利益得失?

    一方已經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動。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實沒啥意思,難不成還後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動了。

    只見那袁首腳踩飛劍,探臂手持長棍一端,遙遙指向那一襲鮮紅法袍,大喝一聲,“小子滾回去!”

    小娃兒,僥倖活下來,就該燒高香,躲起來好好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揚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玩意,如今再無合道劍氣長城,猿爺爺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兩個隱官。

    好個打碎浩然兩洲無數山嶽、仙家祖師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氣焰,唯我獨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厭,就在那年輕隱官千萬條絲線當中,文字交織而出,雖然一閃而逝,袁首憑藉那份大道牽連,依舊得見文字,這讓天生桀驁的袁首,神色愈發兇戾,不做掉這個年輕隱官,必然後患無窮,打就打,兩座天下往死裏打纔好,繼續山河破碎,連那託月山和老瞎子的十萬大山一併稀碎纔好,到時候它說不得就可以歸攏大量山根氣運,憑此躋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這場大戰,都沒能打破寶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預期收益少了半數,根本無法打破大道瓶頸。

    而這頭真名朱厭的搬山之屬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機,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實則還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頭,被它一棍砸碎的數量有多少,未來十四境的道場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數量、樣式的山脈。

    搬碎石,移斷脈,堆山根,積少成多,在自家道場中,塑造出嶄新五嶽,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靈殿議事之時,哪怕之前有緋妃這個婆娘暗中幫忙,雙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舊只是搬出了兩座心中山嶽道場。後來在扶搖洲和桐葉洲棍碎山頭無數,終於又被袁首辛苦積攢出兩座。只要五嶽屹立道場,再合道出一座崑崙道場,袁首腳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獨行,登天去也!

    什麼青冥天下,什麼西方佛國,天下但凡有山有土處,便是猿爺爺的道場地盤。

    再等到天下無山,盡數搬遷入道場,那它就是繼三教祖師之後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壽,腳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麼穗山,什麼龍虎山,都他孃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爺爺都不用兩隻手,單手一捏就碎。

    到時候殺個再無仙劍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擡起兩根手指,在身前輕輕往下虛按,竟是直接將袁首手中長棍微微壓下幾分。

    袁首臉色陰沉,轉過頭去,就要與這個大戰廝殺毫不出力、事後卻撿漏最大的託月山年輕主人,好好說道說道。

    不曾想心湖當中,立即響起一個漣漪,是那拄柺杖老者的笑聲,“朱厭,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麼,是想要去井底趴着,還是學那阿良,留在託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聲,收起長棍,重新挑在肩頭。

    大妖官巷一臉無辜,萬分無奈道:“什麼時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說雙方議事是你們,這才聊了個開頭,說要打也是你們,講點道理好不好。”

    綬臣沒有開口說話的興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萬事無憂。

    南綬臣北隱官,以前這個說法,更多是在吹捧那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總不能再過個幾年,就反過來成了他綬臣沾光吧?

    他身邊的周清高,這個小師弟,返鄉之後的那份得天獨厚,絲毫不比託月山新主的斐然遜色。

    因爲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蟬蛻皮囊,而且還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還有幾大王座,身外身白瑩,以及切韻,曜甲,黃鸞。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於大妖們的剩餘皮囊,對周密來說,可有可無,不是全然無用,而是意義不大。與其帶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資質極其不佳的甲申帳少年,木屐,後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成了那個意外收穫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的真身遺蛻,打造成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黃鸞、切韻的遺蛻,分別煉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嶄新長生橋,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託月山留下一道仙訣,專門留給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門柳七首創的柳筋境祕法,最擅長化腐朽爲神奇的周密,對這門道法、這條捷徑的鑽研之深,說不定可以與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從那個練氣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躋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內,就又破一境,成爲一位仙人。

    什麼叫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於首徒綬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長劍。綬臣早先背後劍匣所藏五劍,在大戰當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纔會揹着六把。

    劍修流白,相對而言,得到先生的饋贈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還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頂碧芙蓉冠。

    盤腿而坐的蕭愻,咧嘴而笑,她擡起雙臂,雙手揪住兩根羊角辮,這個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傢伙,本事不錯嘛。

    張祿一邊喝着酒,一邊打量起對面那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很難想象,當年那個小心翼翼遊歷倒懸山的背劍少年,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劍修竹篋身後所背長劍,顫鳴不已。

    當陳平安變成這副熟悉模樣後,流白的臉色微變。

    在城頭練劍那些年,她與離真,其實是與陳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劍修。

    而他們兩位劍修,都等於在年輕隱官手上死過一次。

    作爲託月山大祖嫡傳弟子的離真,死在了那場捉對廝殺當中,也是那場驚心動魄的換命,讓蠻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劍氣長城,竟然有人能夠頂替寧姚出劍。

    之後,流白在內的甲申帳五位劍修,皆在託月山百劍仙之列,並且名次都極爲靠近,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精心設伏,依舊圍殺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場伏殺過程中,反而被陳平安擰斷了脖子。

    周清高朗聲開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隱官大人爲何執意要打。劍氣長城損失最爲慘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飛昇城劍修,確實最有資格與我們蠻荒天下尋仇。而且隱官大人所在文聖一脈,大驪國師崔先生,與山崖書院山長齊先生,都已不在,隱官作爲文生先生的關門弟子,同樣有理由與蠻荒天下講一講道理,以直報怨,天經地義。”

    周清高面帶笑意,娓娓道來:“無論是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還是如今的文脈儒生身份,陳平安說一句‘打就打’,最有資格的,最問心無愧。”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大戰,打得很不劍氣長城。

    說是拜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所賜,其實蠻荒天下六十軍帳,再清楚不過,是拜一人所賜。

    不是說陳平安一人,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夠僅憑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計整座蠻荒天下。

    而是陳平安“吃掉”了隱官一脈所有劍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宮所有檔案祕錄,吃下了蠻荒天下的所有戰場佈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劍仙的威望,能夠讓隱官一脈的任何一把傳信飛劍,就可以輕鬆力壓每位嶽青、米祜在內的巔峯候補劍仙。

    戰場上,大妖仰止在衆目睽睽之下,她擰斷了一位南遊蠻荒的嶽姓大劍仙頭顱。劍氣長城羣情激憤,但是避暑行宮傳信不救,雖然違令出城遞劍者,數量不少,卻並未形成牽一髮動全身的戰場形勢。之後雙方劍修的那場相互問劍,飛劍浩蕩如江河,劍氣跌宕如大瀑,劍氣長城的出劍,更是精準到了每一處細分戰場,每一位地仙劍修,對誰出劍,何時出劍,劍落何處,都有規矩。

    所以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與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個路數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廟議事衆人,不在意蠻荒天下多出幾個飛昇境劍修,但是誰都不希望託月山主人,未來的蠻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麼蠻荒天下山巔羣妖,同樣不希望,浩然天下成爲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這個狗崽子,說話真陰險。”

    鬱泮水嘖嘖稱奇,“皇帝陛下,學到沒?這纔算是會說話。”

    就那麼幾句話,可意思很多,藏得還不深,關鍵是不純粹在胡扯,很容易讓人多想。

    對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廟議事衆人,兩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來,劍氣長城其實沒幾個人可以死了,文聖一脈的清譽聲望、文廟地位,更會水漲船高。至於文聖一脈,左右,劉十六,他陳平安,頂多加上一個老秀才,反正就這麼幾號人,但是枝繁葉茂的禮聖一脈,亞聖一脈的學宮、書院儒生呢?

    年輕隱官既報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爲何不打?

    你們浩然天下,還願意跟着這麼一個旱澇保收的年輕隱官,再打一場嗎?那個年輕人只需要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死的人,反正不會是他。第一場大戰,他都能活着從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接下來這一場,當然就更不會死了。

    此處歪理,別處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說不定只覺得刺眼。

    所以這番話,不是說給那些跟隨年輕隱官一同前行之人聽的。

    話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聽不進去,沒有當真,以後等到真正打仗了,就開始會聽進去,肯定會多想。

    少年皇帝使勁點頭,嗯嗯嗯,附和鬱胖子。

    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對那年輕隱官,是越來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夠讓蠻荒天下的大妖們如此刻意針對,最早那些陰陽怪氣的調侃,看似嘲諷,好像是在噁心那個隱官,可爲啥蠻荒天下不去調侃懷蔭,不去打趣劉氏財神爺?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來以後一定要找機會稱兄道弟去,這條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說不定以後鬱老胖子對自己,都要客氣幾分,再不會每次在御書房只有“君臣雙方、爺孫兩人”了,老胖子就經常從袖子裏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還要時不時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褲襠。

    青神山夫人皺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覺得自己設身處地,與那年輕隱官更換位置,好像也沒什麼太好的應對之策。很多事情,其實越解釋越渾濁,可要是不解釋,就只能吃個悶虧。

    官巷驀然大笑道:“隱官大人有點私心怎麼了,文廟這邊不管給出多大的封賞,都是他該得的,憑本事活下來,憑戰功當聖賢,誰敢嘰嘰歪歪,老夫第一個不服氣,良心被狗吃了嗎?!如果不是隱官大人力挽狂瀾,今天議事,說不得咱們雙方就都在你們文廟廣場了!”

    大妖官巷本來想說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嗎,只是看對方筆直一線氣勢洶洶的架勢,覺得做事說話,還是要留一線。

    陳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帳之所以毫無建樹,就是因爲有你這麼個小廢物領頭。”

    那個拄柺杖的老人,笑了笑,與袁首、緋妃和五嶽都心聲一句。

    只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人,瞬間雙膝微曲,身形佝僂如駝背,只是剎那之間,年輕人又再次挺起腰桿。

    陳平安只是看向那個周清高,“聽說周密收了你做關門弟子,那他以後就別想打開門見人了。如果換我是綬臣,現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頭,求你來當大師兄,只要別當小師弟,當大師姐都成。”

    綬臣啞然失笑。

    至於那些在半座城頭上練過劍、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託月山剩餘百劍仙,對於這個經常與龍君、離真“儒雅談心”的年輕隱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沒事,隔三岔五,誰練劍遇到瓶頸了,或是實在悶得慌了,劍修們就挪步去往龍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隱官大人,誰要是運氣好,能與那個傢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榮幸。不過年輕隱官露面次數極少,不是誰都能見着的,討句罵都很難,反正比破境難。

    來了。

    流白心中幽幽嘆息一聲。

    陳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幫忙,浩然打蠻荒,勝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勝算,硬生生給你們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個打字。如果我在文廟說得上話,以後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讓你們一個當甲申帳輸聖,託月山躺聖,一個勤勤懇懇,用心謀劃,負責幫忙送人頭,明天送完袁首的腦袋,後天送緋妃的頭顱,送完飛昇境再送仙人,送得讓浩然天下應接不暇,估計都要忍不住勸你別送了,戰場上雙方好好打,這樣的戰功,感覺受之有愧。一個躺着躺着就當上了託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廟的最大功臣,該你們當聖賢。不過回頭我還是要問問文廟,你們倆是不是安插在蠻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連累給砍死了,我會篆刻兩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於玄倒抽一口冷氣。

    好狠,兇殘。

    火龍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劍氣長城啥地兒啊,風水可以啊,以前多悶葫蘆一小子,怎麼去了劍氣長城幾年,就這樣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隱官風采依舊。”

    禮聖突然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抱怨我把你拉過來議事?”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境界足夠的老劍仙,能夠代表一部分的劍氣長城,但是絕對無法決定飛昇城劍修的選擇。

    陳平安老老實實答道:“起先是有一點的,不敢說全然沒有。但是等到文廟宣佈恢復先生的身份,就沒有了。”

    禮聖又問道:“說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爲第二個崔瀺?”

    陳平安開始沉默。

    當自己開口之後。

    其實陳平安就已經感覺到自己腳下那條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條岔路,好像道路盡頭,就站着那個曾經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浩然繡虎。

    直到那一刻,陳平安才真正理解爲何師兄崔瀺,當年爲何選擇外人眼中的欺師滅祖,爲何要脫離文脈,放棄文聖首徒的身份。

    有些選擇,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負擔和愧疚。

    比如這次文廟議事,一旦與蠻荒天下真正開戰,對於自家文聖一脈,其實長遠來看,是弊遠遠大於利的。

    戰場上的任何傷亡,都會是文聖一脈的永久污點。任何一場戰役的失利,都會是陳平安和文聖一脈的“功業瑕疵”。

    此後百年千年,都會被秋後算賬,被翻閱老黃曆,從文廟到書院,到每個山下王朝,會讓後世所有的讀書人,各持己見,雙方爭吵不已。就算文聖一脈從此開枝散葉,文脈能夠源遠流長,卻很難真正在書齋安心治學。不是說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複雜,一百個人中,哪怕只有兩個人不講理,就會被硬生生攪成一灘渾水,如果再多出幾個看似講理之人,多講幾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話,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說幾句煽風點火的風涼話?

    所以先前某一刻,陳平安腦海中的一個念頭,就是脫離文聖一脈,暫時只保留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身份。

    至於落魄山將來怎麼辦,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幾步。

    其實很多事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裝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劍氣長城,能做的,都盡力了。陳平安可以問心無愧,因爲自己已經盡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願意好像從十四歲第一次離開家鄉後,就變得好像一個不是走在去往他鄉的遠遊路上,走到了,也還是個異鄉人。

    他也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麼一大段歲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裏。練劍練拳之餘,可以想着心愛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夠爲一些劍氣長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夠聯手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劍修,爲飛昇城撰寫那幾本冊子,去幫助飛昇城在嶄新天下爭奪大勢。

    那麼一個看似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會返回人間。

    師兄崔瀺爲何在劍氣長城,會有那番自問自答?

    “天下太平了嗎,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我看未必。”

    斐然爲何能夠成爲託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主人?

    這與陳平安當年突然被老大劍仙一舉提拔爲隱官,是不是很像?

    綬臣,流白作爲嫡傳和劍修,爲何沒有跟隨周密登天?

    周清高爲何一身氣象大變?哪怕對方刻意隱藏境界,但是陳平安對這個曾經的甲申帳少年,極其上心,當年雙方在崖畔遙遙相對,少年木屐,絕無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氣。

    至於周密本人,當真無法吃掉袁首、緋妃在內的其餘王座?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着了。在尚未收回陽神身外身的白瑩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頭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經能夠吃掉一個蠻荒天下十四境的“陸法言”了。如果周密當真將全部賭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遺址,以周密的“獨-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幾頭王座、飛昇境大妖。

    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個兩座天下大勢的均衡點。

    周密哪怕已經遠離人間,可是蠻荒天下依舊會在他的嚴密掌控之中,會繼續悄然運轉。斐然,綬臣,託月山,其餘幾頭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戰後人心,也等於是周密的一顆棋子。

    學生崔東山在教棋的時候,曾經笑着說了句,早年跟鄭居中下完彩雲局後,雙方有了兩個感想。

    一個是覺得棋盤太小,只有縱橫十九道。

    再一個,就是圍棋對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處,是打破規矩,再訂立規矩,對手卻只能死守規矩不變。

    這纔是真正的無理手。

    當時陳平安好奇詢問,“比如?”

    “棋盤上,雙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這就是老規矩。黑吃了白,白子變黑留在棋盤上,還是不高明,因爲太明顯,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盤,作用卻等同於黑子,而且何時變化,得是棋手說了算。能夠做到這個,纔算走到了那個‘奉饒天下先’的境界。轉瞬之間,隨便屠大龍。或是於絕境處,起死回生。”

    崔東山所說棋理,陳平安當然聽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親身經歷,是很難真正體會其中玄妙、兇險、神鬼莫測的。

    這樣的浩然賈生,才值得託月山大祖,心甘情願拿出一座蠻荒天下,放心託付給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爲浩然天下守住了寶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終聯手託月山大祖,直接選擇保存底蘊,使得蠻荒天下的下策,好像變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還沒真正下完。其實只是進入收官階段。

    斐然、周清高這些,依舊不是棋手,還沒有擺脫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來就該輪到周密坐鎮古天庭遺址,俯瞰數座天下的整個人間。

    託月山要爲周密爭取到某個契機,比如百年之內,託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禮聖的補天缺!

    捨得讓出蠻荒天下極多版圖,也一定要將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從山巔修士,到所有年輕修士,一併拽入戰爭泥濘當中。

    但是託月山肯定需要保證一件事,蠻荒天下必須不能真丟了。這是一個極其微妙、極其講究分寸的選擇,蠻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丟掉,不然那個周密,就會成爲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一座換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懸天外。但是也絕不能讓讓浩然天下休養生息,任由禮聖恢復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時。

    陳平安如果不是參加這場文廟議事,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憂心。

    可既然來了。

    怎麼辦?

    那就乾脆速戰速決,打爛蠻荒天下,斬殺所有山巔妖族修士。贏得一個真正的萬年太平!

    聽崔東山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經有人開始爲蠻荒天下說那公道話了,說它們那邊,天下貧瘠啊,是連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憐,所以來浩然,錯是錯,其實卻是情有可原的。

    爭取讓師兄崔瀺都要覺得的那個“未必”,一鼓作氣,變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場戰事,註定只會更加慘烈。因爲周密根本不願意做什麼縫補匠,他要萬事萬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別說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連蠻荒天下的一切有靈衆生,山河版圖,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來。

    既然如此,禮聖不合適說的,我來說。

    禮聖問道:“不後悔?”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我們都要成爲強者,我們都應該爲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禮聖輕輕點頭,“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計較那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了,煩人是真煩人,都想動手打人了。”

    老秀才與誰都好說話。

    唯獨在至聖先師和他這邊,那是真會撒潑打滾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陰陽怪氣得半點不講道理。

    陳平安無言以對,忍了半天,大概是習慣成自然,擔心那個萬一,只好試探性說道:“禮聖真要動手,也懇請挑個沒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禮聖不置可否,擡頭看了眼天幕,收回視線,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傾一次,天就塌不下來了。周密這個難題,崔瀺不是留給你這個小師弟的難題,而是給我們這些老人的。”

    “這次拉你過來議事,就像你所想,確實是要你幫我說出那句話。”

    “我年紀大,撂狠話,沒什麼意思。換個年輕人來說,更有……氣勢?”

    “所以你別擔心,以後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幾分氣力就出幾分,文廟不是擺設。至於功勞什麼的,你也別學老秀才,這筆賬到底怎麼算的,從飛昇城到落魄山,你是當慣了賬房先生的人,應該很清楚,別跟文廟這邊裝傻。”

    陳平安只是聽着,然後老老實實保持沉默。

    禮聖嘛,說什麼都是道理。

    禮聖一震衣袖。

    天地氣象渾然一變。

    一直被“朱厭”在內的某幾個大妖真名,壓得幾乎快要窒息的陳平安,突然瞬間如釋重負,重新變成了一襲青衫。

    禮聖最後提醒道:“陳平安,稍後你還要參加下一場河畔議事。”

    與此同時。

    蠻荒天下那條直線上,一左一右,最兩邊,多出了兩位。

    只不過並非通過託月山的鏡花水月現身,反而像是從文廟這邊,跨越那座蠻荒天下山河圖,走到了那邊。

    白澤!

    浩然九座雄鎮樓,鎮白澤的那個白澤。

    十萬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託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後譁然,最終喧鬧震天。

    絕大多數的妖族,無論是飛昇境大妖,還是身居某個顯赫位置的玉璞境,它們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齊,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禮,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開口,都是同樣一個說法,尊稱一聲白澤老爺。顯而易見,對於蠻荒天下來說,白澤,纔是那個最有資格擔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於白澤老爺爲何在萬年之前,選擇背叛蠻荒天下所有同類,在先前那場大戰之中,又爲何袖手旁觀,

    怨氣歸怨氣,服氣依舊服氣。

    道理再簡單不過,白澤活得夠久,足夠強大。

    再說了,只要白澤老爺這次願意返鄉,那咱們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沒問題!

    更何況,還有那個兩不相幫一萬年的老瞎子,竟然這次也選擇站在了蠻荒天下這邊。

    不過浩然天下這邊,一左一右,同樣出現了兩人。

    一個雞湯和尚,曾經護送那位爲浩然天下傳法點燈之人。有些佛書記載,正是老和尚爲其掌燈護法三十載。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斬龍之人。

    因爲白帝城城主,已經轉身,與那位老者,低頭抱拳。

    哪怕只是遙遙看見一眼的蠻荒天下的緋妃,都覺得渾身不自在。更何談浩然天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氣勢磅礴的大道壓勝。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雙眼凹陷,雙手負後,微笑道:“我就是看個戲,站哪裏不是站。”

    一襲雪白長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個斬龍之人,今天終於恢復真實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輕的男子,好像與老瞎子針鋒相對,笑道:“殺誰不是殺。”

    今天對峙雙方,浩然天下,蠻荒天下。

    在兩者之間,又有一座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

    其實哪怕是文廟議事衆人,絕大部分山巔修士,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實從未真正瞭解過劍氣長城。

    只是聽說那邊劍修如雲,那邊的人都會敵視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邊的人,就只是劍修,只有劍修。

    不講道理。粗鄙不堪。只會練劍,是異類。

    沒有悲歡離合。

    那邊的生生死死,好像都與浩然天下關係不大。

    因爲沒見過,沒聽說,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蠻荒天下山河圖的邊緣地帶,出現了最新的一條長線,是那劍氣長城。

    接下來一幕。

    哪怕是陳平安這種人,都開始老臉一紅……覺得禮聖這個手筆,太不講理了。

    因爲那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是一座酒鋪,還有一對楹聯。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最後是那橫批:飲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邊聖人伏勝,“咋樣?”

    伏老夫子只得“物歸原主”,無奈道:“絕了。”

    左右伸手抵住額頭。

    阿良感慨萬分,“好字,學我。”

    青神山夫人會心而笑。

    這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座酒鋪?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壺酒,開始飲酒。

    因爲接下來一幅畫卷,是一堵牆,掛滿了木牌。

    一塊塊酒鋪的太平無事牌。

    不少無事牌,其實連陳平安都沒有見過。

    因爲當時陳平安已經去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

    再次重見天日,去往城頭,飛昇城已經飛昇離去。

    花好月圓人長壽。劍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劍氣長城龍君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修。此人此生最後一次出劍,是高魁問劍龍君,是晚輩問劍祖師。

    爲情所困,劍不得出。風雪廟魏晉。

    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價廉物美,極佳,若能賒賬更好。陶文。

    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風流不足誇,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然後那個不通文墨的元嬰老劍修,猶不盡興,偷偷摸摸,用了個化名作署名,又寫了一塊無事牌。

    鬥詩一事,老子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二掌櫃除外。

    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這是北俱蘆洲一位元嬰劍修寫的,戰死了。

    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此生無甚大遺憾。

    韓槐子也戰死了。

    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劉鐵夫。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位龍門境本土劍修,躋身了金丹沒多久,就戰死了。

    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可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這塊無事牌,是唯一一塊正反兩面都寫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櫃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搖洲一位年輕金丹劍修所寫,反面是劍氣長城一位元嬰劍修所寫,後來雙方還成了朋友。

    禮聖一脈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塊無事牌。

    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爲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無事牌上兩句話,第一句是行書,第二句是蠅頭小楷。

    一塊署名中將“仙”字塗抹、再改成“修”字的無事牌。

    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劍仙司徒積玉,老子玉璞境,怎麼就不是劍仙了?

    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北皚皚洲,鄧涼。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裏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放你孃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櫃。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託是什麼,不存在的。二掌櫃坐莊,高風亮節,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書香門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隱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門豪家子?我不信。

    納蘭老賊,要麼滾遠點,要麼給白姑娘一個名分。

    左右劍術比我略高一籌。

    疊嶂姑娘,如果二掌櫃對你毛手毛腳,告訴我一聲,我去告訴寧姚。

    這一遭,乘興而來,乘興而去。

    次次都是我結賬酒水錢,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邊了,二掌櫃,給我個面子,爲那羣窮光蛋朋友破例賒欠一次,先行謝過。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經聽過,已經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間顏色如塵土。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的蟬鳴特別吵人,冬天路上積雪凍屁股。只是忘記了哪一年。

    憑什麼我是劍仙他是元嬰劍修,五十歲的時候,我還是龍門境,他就是元嬰境。救我作甚?

    怎麼會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輪明月?與老子一般打光棍嗎?

    有些事,總是姍姍來遲。有些人,總是匆匆離去。喝酒真苦。

    她那麼大的腚,那麼細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黃花黃,白雲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櫃,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燈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覺得不夠亮,有人覺得不算黑。還剩酒半壺,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狀元郎,是什麼東西,能當佐酒菜嗎?祖墳又是什麼?

    對錯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頭,高過白雲。浩然有嗎?

    城頭劍氣,龍蛇飛動。

    幾天沒來大碗喝酒,無事牌怎麼這麼多了?

    已負美人辜負劍。

    呱呱墜地,大笑而去。

    不是劍修怎麼了,偏要來這裏喝酒。

    年復一年勤勉練劍,也沒練出個上五境。倒是喝那啞巴湖酒沒幾碗,就真喝成了個啞巴。

    今天好像沒什麼可寫,下次喝過酒再補上。

    最近二掌櫃不來蹭酒,買酒的姑娘們都少了,喝酒沒滋沒味啊。

    牆上無事牌晃得厲害。可我沒喝醉。不比劍術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陳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劍仙,你不收我爲嫡傳弟子,憑良心說,是不是怕我劍術超過你老人家?

    我們這邊,玉璞境都只是劍修,聽說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是什麼劍仙了,老子沒被綬臣砍死,差點被這種事笑死。

    二掌櫃不是個娘們,真心可惜了。

    今天換了件緊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寬的長凳上喝酒,好像隱官大人蹲在路邊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過了酒,劍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腳踢二掌櫃。

    聽說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臉上塗抹胭脂水粉,得耗費半個時辰,那還不得有個七八兩重?真能好看嗎?

    做過一個夢,不知是哪裏。

    男女情愛,相互喜歡時,是圓圓鏡,團團月。情傷過後,就是一錘碎出無數月,好像沒那麼喜歡了,但是記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當說書先生的二掌櫃,有點瀟灑。

    外鄉劍修,都早些回家。

    陳平安是我家鄉人。

    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

    禮聖拂袖收起畫卷,笑道:“再議。”

    至於雙方何時何地再議,這位讀書人都沒有說。

    只是收起了文廟這邊的鏡花水月。

    謀之在多,斷之在獨。

    真正議事所在,還是是那座天庭遺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對視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爲陳平安不見了。

    一條河畔。

    不知爲何,三教祖師,並未現身。

    禮聖。

    亞聖。

    文聖。

    白澤。

    老瞎子。

    斬龍之人。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

    雞湯老和尚。

    道老二餘鬥。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歲除宮吳霜降。

    還有幾位陳平安辨認不出身份的存在。

    無一例外,除了陳平安,都會是十四境。

    吳霜降微笑道:“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使勁揮手,“陳平安,是我啊。”

    陳平安視而不見。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輕聲道:“聽聽就算。”

    陳平安嗯了一聲,乾脆就蹲下身,嘗試着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現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勁跺腳,“哎呦喂,前輩……個錘兒,原來是神仙姐姐來了啊。”

    陳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顆頭顱。她身披一副金色甲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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