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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字體大小: A+
     

    懸空劍陣墜地,打爛祖師堂,劍氣漣漪四散,整座一線峯,風起雲涌,尤其是古樹參天的停劍閣那邊,被劍氣所激,木葉紛紛落,飄來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幫正陽山嫡傳弟子們,好似提前步入了一個多事之秋,滿眼都是愁。

    這一次,再沒有人覺得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是在說什麼失心瘋的癡人夢囈。

    停劍閣後邊,有一棵正陽山開山祖師當年親手栽種的桐樹,兩千多年的生長無恙,聳幹入雲中,故而今天落葉尤其多。

    劍頂之上,宗主竹皇與那劍陣仙人,只是護住了祖師堂內的神主牌位、香爐,歷代祖師爺掛像,其餘一切,精心打造代代傳承的座椅,一根根價值連城的仙木樑柱,煉造工藝比皇宮大內更考究的地磚,好像都已變成過眼雲煙,與塵土同散。

    這場違反祖例、不合規矩的門外議事,只有茱萸峯田婉和宗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這兩人沒有到場,此外連雨腳峯庾檁都已經御劍趕來,竹皇先前提出要將袁真頁除名之後,直接就跟上一句,“我竹皇,以正陽山第八任山主,躋身宗門後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劍修的三重身份,答應此事。之後諸位只需點頭搖頭即可,今天這場議事,誰都不用言語。”

    此後滿月峯夏遠翠率先附議,掌律晏礎猶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煙波的心聲勸說,還是跟着點頭附和,與滿月峯和水龍峯關係親近的那些山頭,幾條劍脈,比如瓊枝峯冷綺在內,都沒什麼選擇餘地,當然是跟隨這幾位位高權重的老祖師,與那白衣老猿劃清界線。

    而正陽山的十幾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遠翠和晏礎都表態後,紛紛點頭,今天舍了個袁真頁,總好過他們親自下場,與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時候傷及大道根本,找誰賠?只說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顯化大道的懸天劍陣,實在太過氣盛,僅僅那些劍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讓他們如芒在背,衆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劍光切中身軀皮囊,只會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這麼個意思,早先願意收攏人心,他們其實不介意錦上添花,供奉、客卿職責所在,幫着一線峯祭出幾道看家本領的仙家術法,可既然竹皇都是如此態度,誰都不是什麼愣頭青了,不會意氣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爲正陽山雪中送炭了。

    反倒是撥雲峯、翩躚峯在內的幾座舊峯,這幾位峯主劍仙,竟然都搖頭,否決了宗主竹皇的建議。

    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罵宗主竹皇此舉,是自毀千秋家業的昏聵,昧良心,無半點道義可言,只會讓正陽山歷代祖師爲此蒙羞,被外人打上山來,非但不帶頭出劍退敵,反而寧肯被人牽着鼻子走,拋棄一個勞苦功高的護山供奉,你竹皇連一位劍修都不配當,如何能夠擔任山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議事的,不是袁真頁的譜牒名字要不要一筆勾銷,而是你竹皇還能否繼續擔任宗主……

    竹皇微笑道:“先前說了,你們點頭搖頭即可,不用開口。”

    結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劍陣仙人直接拘押起來,伸手一抓,將其收入袖裏乾坤當中。

    劉羨陽挪動屁股,換了一張桌子,繼續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師,轉頭望向劉羨陽,怒目相視道:“劉羨陽,你和陳平安問劍就問劍,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陰險行事,躲在幕後呼朋喚友,費盡心思算計我們正陽山,真有本事,就學那風雷園黃河,從白鷺渡一路打到劍頂,如此纔是劍仙作爲!”

    劉羨陽非但沒有針鋒相對,反而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對對對,這位上了歲數的嬸嬸,你年紀大,說得都對,下次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拉着陳平安這麼問劍。”

    吵架這種事情,家鄉小鎮藏龍臥虎,高手如雲,年輕一輩們,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趙繇,謝靈,可能本事稍微差了點,其餘哪個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條條小巷,鎖龍井旁,老槐樹下,龍窯田壟間,門對門牆隔牆,哪裏不是磨礪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場。

    那個頭戴一頂金絲冠冕、身穿翠綠法袍的女子祖師,果然被劉羨陽這番混不吝的言語,給氣得身體顫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還有半炷香,你們繼續聊。我去會一會那個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劉羨陽一手擡起酒杯,一手豎起大拇指,“袁老祖無敵一洲,曾經換拳宋長鏡,腳踢披雲山,踩碎各家祖宅無數,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袁家的,最西邊李家的,桃葉巷謝氏的,全無敵手,誰敢與搬山老祖秋後算賬?如今又已破境,對付個陳平安,還不是手到擒來。”

    正陽山諸峯祖師,還有一衆供奉客卿,聞言皆悚然。

    這位護山供奉,當年遊歷驪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幾方勢力?難怪那個自稱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會先後問劍瓊枝峯和背劍峯。還有那位大驪巡狩使曹枰?袁曹兩姓先祖,出自驪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幫助大驪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穩腳跟,不至於被盧氏王朝吞併,最終纔有了今天大驪鐵騎甲浩然的光景,這是一洲皆知的事實。

    竹皇笑道:“劉劍仙就不要開玩笑了。”

    劉羨陽這幾句話,當然是胡說八道,可是這會兒誰不疑神疑鬼,三言兩語,就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正陽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護山供奉袁真頁身後,現出一尊老猿法相,重重一跺腳,在劍頂和停劍閣之間落腳,同時運轉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將一線峯踩下,轟然落地,一山周邊的山水氣運隨之穩固積分。

    先前那個泥瓶巷的小賤種,竟敢斬開祖山,再一劍挑起一線峯,使得祖山離地數丈高。

    這一手腳踩山嶽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摟得堪稱霸氣絕倫,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會不會跟着竹皇一邊倒,一個不小心就會押錯賭注?到時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補救,最少他們可就要與袁真頁實打實結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後法相,一身罡氣如江河洶涌流轉,大袖鼓盪獵獵作響,獰笑道:“豎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頁拔地而起,高高躍起,腳下一山震顫,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個轉折,筆直一線,直撲山門。

    劉羨陽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着一壺酒,來到劍頂崖畔,蹲在一處白玉欄杆上,一邊喝酒一邊觀戰。

    一道渾厚無匹的拳罡如仙劍飛劍,使得天地間雪亮一片,將那山門外一襲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了個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劍閣那邊,正陽山諸峯嫡傳弟子們,翹首以盼,看到袁老祖這一拳遞出後,一個個目眩神搖,有年輕劍修,攥緊拳頭,默默喝彩。

    不少觀禮客人,都是首次親眼見到袁真頁的出手。

    好個護山供奉,確實名不虛傳,袁真頁這一拳勢大力沉,分明可殺元嬰修士。

    說不定那些體魄堅韌的遠遊境武夫,捱了這一拳,都要當場分屍,血肉崩碎。

    可山門外那處無水的“湖泊”之上,一襲青衫依舊紋絲不動,懸空而停,面帶笑意,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揮動,驅散四周塵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門口,轉頭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匾額中的長劍,收回視線後,盯着那個靠着運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劍仙,問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屍?不然你們落魄山這幫廢物,阻攔不及,事後收屍都難。”

    陳平安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朝那白衣老猿夠了勾手指,然後微微側頭,雙指併攏,輕敲脖子,示意袁真頁朝這裏打。

    袁真頁眯起眼,腳下砰然一聲,大地沉悶而晃,一線峯地底深處的山根都出現了撼動餘韻,導致周邊天地靈氣漣漪飄搖,如果說雙方對峙是一幅山水畫卷,那麼所有施展掌觀山河的山上看客,在這一刻,都會發現此處山河畫卷都出現了一陣搖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一襲青衫被一拳兇狠橫掃,打中脖頸,瞬間橫移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輕輕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間止步,晃了晃脖子,滿眼笑意,好像在說讓你試試看,就別留力收手,與我客氣什麼?

    劍修哪怕得天獨厚,能夠淬鍊飛劍的同時,反過來溫養神魂體魄,煉劍淬體兩不誤,事半功倍,這才使得山上四大難纏鬼爲首的劍修,既能夠一劍破萬法,又擁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的身軀,可即便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與好友劉羨陽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真能將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堅不可摧?

    直到這一刻,那些知曉“鄭錢”身份的觀禮修士,纔有些相信,她說不定真是這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而那白衣老猿委實是山巔宗師之風,每次出拳一次,都並不趁勝追擊,遞拳就停步,好像故意給那青衫客緩一緩、喘口氣的休歇餘地。

    這位身負氣運的上五境護山供奉,雖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確實一向以拳腳功夫名動寶瓶洲。

    白衣老猿臉色陰沉,“狗崽子當真不還手?!”

    當下不曾背劍的一襲青衫,始終默不作聲。

    袁真頁嗤笑不已,拉開一個古樸拳架,雙膝微曲,微微低頭,如揹負山嶽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鯨吞天地靈氣的異象,本該天然衝突的靈氣與純粹真氣,竟然融洽相處,悉數轉爲一身雄渾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開之後,身後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爲一座座高山,腳下拳罡則如江河洶洶流淌,與那道門真人的步斗踏罡有異曲同工之妙,鋪設出一幅道氣盎然的仙家圖案,最終白衣老猿腳踩一幅寶瓶洲嶄新的五嶽真形圖,遞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挈巨山,腳踩河川。

    淬鍊搬山之屬神通,熔鑄拳意爲山河一爐。

    陳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圖,看來這位護山供奉,其實這些年也沒閒着,還是被它琢磨出了點新花樣。

    青霧峯有位山中看客,讚歎不已,“如此拳法,可謂登峯造極,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錢斜眼那人,差點沒忍住,對付騎龍巷左護法那般,按住對方的狗頭,讓他瞪大狗眼好好看看,等到她師父出手,什麼叫真正的拳法。

    衆人只見那魁梧老猿,有開天闢地之氣勢,朝那年輕劍仙當頭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轉瞬之間就站在了那一襲青衫原先位置。

    而那個年輕山主竟然依舊不還手,由着那一拳打中額頭。

    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經註定避之不及?

    從一線峯“湖上”,到滿山青翠的滿月峯,剎那之間拉伸出了一條青色長線。

    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下意識望向了滿月峯,一襲青衫,懸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後整個滿月峯的山腳,罡風吹拂,席捲山峯,無數仙家大樹悉數斷折,一些被殃及池魚的仙家府邸,就像紙糊紙紮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

    只說青衫劍仙的那條倒滑路線,就在雙峯之間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

    白衣老猿如影隨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綻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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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拳將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徹底打穿整座滿月峯!

    袁真頁循着那個被鑿開的“山門道路”,微微撐開一身沛然渾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無數,最後一腳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滿月峯一處後山榜書崖刻崩毀大片,魁梧身形化虹而去,掄起一拳,將那果真打定主意不還手的小賤種,打得對方身形風馳電掣,摔向秋令山位於一處半山腰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襲青衫,倒退去勢極快,只是臨近水面之時,身形驟然懸停,腳尖輕點湖面,濺起一圈層層擴散的漣漪。

    青衫飄搖,仙人立水。

    他腳下整座湖泊卻是當場炸開,沸水滾滾,掀起滔天巨浪,水霧升騰,許多在附近水榭閣樓遙遙觀戰的修士,頓時落湯雞無數。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看得夏遠翠眼皮子打顫不已。你們倆狗日的,打就打,換地方打去,別糟踐我家山頭的風水寶地!

    白衣老猿一拳當頭砸下。

    聽說你小子從小就喜歡求神拜佛,那就乖乖捨身結緣水裔去!

    陳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隨便擋住那一拳。

    一青衫劍仙一白衣老猿,雙方身形下墜途中,消暑湖水蕩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衝而去,沿着滿月峯下山去了。

    滿月峯的那條登山神道,就像有條溪澗以臺階作爲河牀,嘩啦啦作響向山腳傾瀉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峯嫡傳、和觀禮修士手忙腳亂,只得各憑手段,抵擋那份拍岸激盪升空的鋪天巨浪,最頭疼的地方,在於其中蘊藉拳意,與那湖水一併遮天蔽日,勢不可擋,以至於許多修士術法被攪了個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盪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穩,剛剛祭出便連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巔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練氣士,與那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何異?

    人人驚駭不已,那位搬山老祖,僅僅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陰,那麼居山修道的歲月,只會更長,有此道法拳意,如果說還有幾分道理可講,可那個橫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輕劍仙,撐死了與劉羨陽是差不多的年紀,哪來的這份修行底蘊?

    寶瓶洲評選出來的年輕和候補十人,真武山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賦,姜韞、劉灞橋的師承,謝靈的家世、福緣,不管如何崛起,終究有跡可循。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連湖底泥濘都被散開,水下滿月峯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過如此。造就出這般場景,不過是白猿遞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陳平安站在略帶幾分潤澤水氣的青石上,腳下青石不斷響起裂紋聲響,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張蛛網,陳平安擡了擡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邊,臉色如常。

    數拳過後,一口純粹真氣,氣貫山河,猶未用盡。

    夏遠翠以心聲與身邊幾位師侄言語道:“陶師侄,我那滿月峯,不過是碎了些石頭,倒是你們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風波劫難,修繕不易啊。”

    晏礎說道:“煙波,半炷香可是又過去一半了,還沒有決斷嗎?其實要我說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點頭搖頭,都改變不了什麼。”

    這位掌律老祖師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這位輩分相同的陶財神,好歹爲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氣概,傳出去好聽些,過河拆橋,是竹皇和一線峯的意思,秋令山卻不然,風骨凜凜,有機會讓所有留在諸峯觀禮的外人,刮目相看。

    對晏礎而言,陶煙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腫臉充胖子到底,管着正陽山的所有錢財運轉,比他這個出身水龍峯的掌律祖師,其實更有實權。若是水龍峯與秋令山,從今往後能夠互換位置?

    竹皇臉色不悅,沉聲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盤了。”

    先前所謂的一炷香就問劍。

    那陳平安可是隨口胡謅的,而是竹皇身邊這位劍頂仙人維持當下境界的大致時限。

    這傢伙難道是正陽山肚子裏的蛔蟲,爲何什麼都一清二楚?

    故而竹皇內心深處真正忌憚的,不是什麼劍仙,不是什麼山主,而是這份處處綿裏藏針的心思。

    消暑湖內,被陳平安以術法掬水入湖後,水位輕淺,清澈見底。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笑問道:“當年在小鎮束手束腳,情有可原,怎麼在自家地盤,還這麼娘們唧唧?怕打死我啊?”

    因爲袁真頁終究還是個練氣士,所以在昔年驪珠洞天之內,境界越高,壓制越多,處處被大道壓勝,連那每一次的呼吸吐納,都會牽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氣運流轉,稍有不慎,袁真頁就會消磨道行極多,最終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頁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曉黃庭國境內那條歲月悠悠的萬年老蛟,哪怕是在東南地界錢塘江風水洞潛心修道的那位龍屬水裔,都一樣有機會成爲寶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澤精怪。

    估計這頭護山供奉,當時就已經將上五境視爲囊中物,並且打定主意要爭一爭“第一”,以便收攏一洲大道氣運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窯務督造署那邊,遇見了那位白龍魚服的藩王宋長鏡,一時手癢,才忍不住與對方換拳,想着以拳腳幫忙砥礪自身道法,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袁真頁獰笑道:“見過找死的,沒見過你這麼一心求死的,袁爺爺今兒就滿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現出幾分猿相真身,頭顱和臉龐瞬間毛髮生髮,如無數條銀色絲線飛動。

    老猿身形長掠,一腿掃中那襲青衫的肋部,將其踹出秋令山,橫飛向附近一座瓊枝峯。

    一腳之下,氣機混亂如大雷震碎於彈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散出陣陣,如一排排鐵騎過境,所過之處,山石崩碎,草木齏粉,府邸炸開,連那秋令山之外的雲霧都爲之傾斜,彷彿被拽向瓊枝峯那邊。

    從頭到尾,信守承諾絕不還手的青衫劍仙,蜻蜓點水,腳尖分別踩在一處仙府屋脊、古樹枝頭和一竿綠竹之巔,然後停步。

    負責看守瓊枝峯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劍氣。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當中,使得瓊枝峯山中,無數翠綠顏色,瞬間綻放開來,數十萬綠竹竿破土而出,胡亂飛掠。

    只是袁真頁這一次出拳極快,能夠看清之人,寥寥無幾。更多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那叢叢翠綠當中,勢不可擋,拳意撕扯天地,至於那青衫,就更不見蹤跡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畫弧掠出瓊枝峯,極長弧線,剛好繞過了一座撥雲峯,然後途徑一座藩屬小山頭,白衣老猿縮地山河,驀然現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橫掃出去,將整個一截青色山頭直接打斷,山若飛劍,撞向那一襲青衫,後者隨手揮袖,山頭當場崩碎稀爛在空中,亂石飛劍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勢以更快速度飛向十數裏外的雨腳峯,老猿法相大步跟隨,一個肩靠雨腳峯山頭,撞得一峯山頭再次崩裂開來,激射向陳平安。

    與此同時,老猿法相一腳戳地,深陷地下,輕喝一聲,再腳尖一挑,將地上一座小山頭踩斷山根,整個挑到空中,與雨腳峯山頭,一前一後,同時砸向那個青衫劍仙。

    兇性爆發的搬山老猿,又連根拔起兩座藩屬小山峯,一手一個攥在手中,砸向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過山水,一腳踩在一處昔年南方小國的破碎大嶽之巔,目視前方。

    陳平安雙指併攏作劍斬,將那雨腳峯山頭居中劈開,左手揮袖,將那山頭原封不動砸回原位,再雙指輕點兩下,竟是直接將那兩座藩屬小山定在空中。

    一襲青衫緩緩飄落在青霧峯之巔。

    裴錢連忙落地,站在師父身邊,不然不像話。

    陳平安笑道:“沒事,老畜生今天沒吃飽飯,出拳軟綿,稍稍拉開距離,胡亂丟山一事,就更柳絮飄搖了,遠不如我們小米粒丟瓜子來得氣力大。”

    黑衣小姑娘聞言笑得合不攏嘴,懷抱行山杖,趕緊擡起雙手擋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兒大的高興。

    她哪有那麼厲害,麼得麼得,好人山主瞎講的,你們誰都別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麼法子讓你們不信哩。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今兒都不用出手,就已經威名遠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再以心聲與裴錢說道:“盯着一線峯那邊,誰敢冒頭,你就打回去。”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陳平安輕踩地面,身形瞬間離開青霧峯,悄無聲息,相較於白衣老猿名副其實的力拔山河,確實毫無氣勢可言。

    一襲青衫掠過那兩座好像被施展定身術的山頭,拖山而行,與那尊腳踩山嶽的老猿法相遙遙對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將結束。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放心吧,一線峯那邊,最少陶紫肯定會出手的,記得第一次在福祿街那邊瞧見,就知道她從小就是個頂聰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這麼以無敵之姿橫行山河,她還怎麼爲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後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繼續讓外行看個熱鬧,還是讓行家看門道,我都隨意。”

    言語之後,將那拖拽兩山,分別丟去兩處,爲撥雲峯藩屬山頭和雨腳峯山頂,充當山尖。

    白衣老猿驀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頂,老猿深呼吸一口氣,僅僅是這麼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吐納,便有一股股強勁山風起於數峯間,罡風吹拂,風捲雲涌,摧崖折木,屹立於山巔的袁真頁,環顧四周,千里山河在腳下匍匐,視野當中,唯有那一襲青衫,礙眼至極。

    如那泥瓶巷賤種所說,確實約莫還能遞出三拳。

    袁真頁一身道法拳意交融,彷彿數千年修行道法爲天,積攢打磨千年的拳意爲地,以人身小天地作爲一架長生橋,合二爲一,最終達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氣最高處,所遞第一拳,以傷換命,相當於止境武夫拳意巔峯一拳。

    小泥腿子就該一輩子在泥濘中摸爬滾打。僥倖得勢,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來享福的道理,還敢來正陽山擺闊,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數跌落人間,只會比那個被李摶景將一副白骨曝曬於風雷園廣場上的滿月峯女修,下場更慘。

    若有意外,還有第二拳待客,相當於仙人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最後一拳,什麼劍仙,什麼山主,死一邊去!

    一線峯那邊,陶煙波滿臉疲憊,諸峯劍仙,加上供奉客卿,總計接近半百的人數,只有屈指可數的七八位正陽山劍修,搖頭。

    此外都是點頭,答應竹皇的那個提議。

    按照祖師堂規矩,其實從這一刻起,袁真頁就不再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了。

    竹皇說道:“袁真頁,收手吧,雖然你不再是正陽山的譜牒仙師,但是我願意與落魄山求情,不管我們正陽山付出怎麼代價,都可以保證讓你今天活着走出正陽山地界,之後就請你離開寶瓶洲。”

    竹皇同時以心聲與那位青衫劍仙說道:“陳山主,只要袁真頁將來出海,試圖遠遊別洲,我就會親自帶着夏遠翠和晏礎,配合你們落魄山,合力斬殺此獠!”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笑眯起眼,沒拒絕,不答應。

    袁真頁一樣無動於衷,白衣老猿轉頭看了眼劍頂,一張老猿面相,沒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於心死,可能是身負一洲氣運的搬山老祖,實則胸有成竹,猶有後手,倒轉形勢。

    白衣老猿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桐樹,尚未入秋,就已落葉。

    以往歲月裏,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都無人打攪,只有掃帚劃抹地面的簌簌聲響。

    袁真頁一腳踩碎整座山嶽之巔,氣勢如虹,殺向那一襲懸在高處的青衫。

    一身圓滿拳意,彷彿比山嶽更高。

    一拳遞出後,如雷池開裂再迸射。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仰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間消失無蹤。

    作爲遞拳一方的袁真頁竟是倒滑出去十數丈,雙袖粉碎,兩條肌肉虯結的胳膊,變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觸目驚心,然後白衣老猿倏忽間身形攀高,怒喝一聲,朝天幕處遞出第二拳。

    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聲陣陣,連綿不絕,不見青衫。

    那雷聲炸響,彷彿近在耳邊咫尺,許多境界不夠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運轉體內靈氣,護住道心。

    留在諸峯觀禮的地仙修士紛紛施展術法神通,幫助痛苦不已的身邊修士,打散那份紛紛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漣漪。

    袁真頁雙手負後,雙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頭散髮,鬢角雪白髮絲,被耳孔流淌出來的鮮血浸染,黏在一起。

    一線峯停劍閣那邊,有個年輕女子劍修,嬌叱一聲,“袁爺爺,我來助你!”

    有個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於度外,竟是孑然一身,要御劍去往天幕。

    只是她剛剛御劍離地十數丈,就被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御風破空而至,伸手攥住她的脖子,將她從長劍上邊一個猛然後拽,隨手丟回停劍閣廣場上,摔了個七葷八素,狼狽不堪的陶紫正要馭劍歸鞘,卻被那個女子武夫,伸手握住劍鋒,輕輕一擰,將斷爲兩截的長劍,隨手釘入陶紫身邊的地面。

    這次觀禮修士都學聰明瞭,不再撿芝麻丟西瓜,瞥一兩眼停劍閣那邊的動靜,就繼續與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處。

    那人接下兩拳,依舊沒還手。

    這都沒有死?

    答案顯而易見,那個傢伙不但沒死,反而安然無恙,毫髮無損。

    天幕處,一襲青衫,好像閒庭信步,拾級而下。

    只見那青衫客停下腳步,擡起鞋子,輕輕落下,然後腳尖捻動,好像在說,踩死你袁真頁,就跟碾死只螻蟻一樣。

    袁真頁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雙拳緊握,仰頭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它絕對不相信,這個從天而降的青衫客,會是當年那個只會抖摟小機靈的泥腿子賤種!

    陳平安笑道:“當年的泥瓶巷窯工,現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陳名平安,不然還能是誰?”

    陳平安擡起雙手,手心處,分別凝聚浮現出一輪日,一盞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瑩然。

    日升月落,日墜月起,周而復還,形成一個寶相森嚴的金色圓形,就像一條神靈巡遊天地之大道軌跡。

    陳平安再手腕擰轉,是五行之屬的本命星辰,顯化而生,五彩顏色,剛好圍繞日月緩緩旋轉。

    日月星辰,如獲敕令,圍繞一人。日月共懸,銀河掛空,循規蹈矩,懸天流轉。

    在這之後,是一幅幅山河圖,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若隱若現,或彩繪或白描,一尊尊點睛的山水神靈,走馬觀花在畫卷中一閃而逝,其中猶有一座已經遠遊青冥天下的倒懸山。

    轉瞬之間,一襲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饒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動,忍不住問道:“崔老弟,這是哪門子的劍術?!”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然是劍術,不過也算是先生首創的拳法,拳劍皆可,不用分家。純粹武夫,萬年以來,天下氣盛,此爲巔峯。”

    崔東山揮動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然先生怎麼能夠與那個曹慈拉近武道距離?

    靠的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境氣盛這一層。

    裴錢神采奕奕,看吧,果然不還是自己聰明,師父教拳可以,至於喂拳,是絕對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個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劍術無敵,去他孃的白玉京真無敵,道老二就當你的千年萬年第二……

    不過這個附身石柔的白髮童子,總算記得施展術法隔絕天地,不讓自己的話語泄露出去,美中不足,總覺得不夠盡興,畢竟隱官老祖都聽不見的鐵骨錚錚肺腑之言。

    賒月看了一會兒那輪明月,屏氣凝神定睛仔細看,最終嘆了口氣,雖說那傢伙回鄉後,在鐵匠鋪子那邊,大概是看在劉羨陽的面子上,歸還了半成的月魄精華,可是這個年輕隱官,心手都黑,讀書人什麼腦子嘛,學什麼像什麼。難道說自己回了小鎮,也得去學塾讀幾天書?

    賒月問道:“這頭老猿會跑路嗎?”

    寧姚搖頭道:“不會,身心俱死。”

    渡船那邊,餘蕙亭只覺得驚心動魄,喃喃道:“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當上隱官。”

    魏晉說道:“袁真頁要祭出殺手鐗了。”

    餘蕙亭好奇問道:“魏師叔,怎麼說?”

    魏晉默不作聲,自己不會想嗎?哪怕想不到那個真相,無非再等個一時半刻,就自然而然知道答案了,問什麼問,意義何在?

    餘蕙亭誤以爲魏師叔是在想事情,追問道:“魏師叔,莫不是那頭護山供奉,下一拳會更加兇狠霸道,想着換命?”

    魏晉都懶得轉過頭看她,難得擺一擺師門長輩的架子,淡然道:“聽說你在山下歷練不錯,在大驪邊軍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滿,戒驕戒躁,以後回了風雪廟,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提醒她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動腦子。

    餘蕙亭沒想那麼多,只當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師叔,破天荒在關心人,她一下子笑顏如花。

    魏晉就知道自己白說了。

    袁真頁腳踩虛空,再一次現出搬山之屬的巨大真身,一雙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處那個曾經的螻蟻。

    它身上有一條條淬鍊而成的氣運長河,流淌在作爲河牀的筋骨血脈當中,這就是一洲境內首位躋身上五境的山澤精怪,得到的大道庇護。

    陳平安同樣是一雙金色眼眸,只是遠遠比袁真頁更爲濃郁且精粹,冷笑道:“怎麼,非要我說自己是朱厭,你纔好認祖歸宗?”

    袁真頁厲色道:“狗雜種繼續笑,一拳過後,玉石俱焚!記得下輩子投胎找個好地方……”

    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來,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過,可以再給你多出一拳的機會。

    崔東山忍了忍,結果還是沒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無可奈何,找誰比拼氣運消耗和大道壓制,都別找咱們家這位被浩然、蠻荒兩座天下處處針對的年輕山主。

    至於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賬話,就不用斤斤計較了,反正它很快就會徹底閉嘴。

    姜尚真心聲詢問道:“兩座天下的壓勝,分明還在,爲何好像沒那麼明顯了?是找到了某種破解之法?”

    崔東山一語道破天機,“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語,欲要渡衆生,實爲衆生度。所以才能夠順勢躋身某種境界,時時迷障在法中,處處機緣法無礙。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點頭道:“厲害厲害。”

    不過姜尚真很清楚,崔東山只是說得輕巧,陳平安真正做起來,絕對是一場身心煎熬。

    崔東山白眼道:“廢話。”

    劍頂那邊,劉羨陽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壺,隨便丟出白玉欄杆外邊。他雙手抱住後腦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樓外,已經沒有了正陽山的鏡花水月,但是沒關係,還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內,人手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勞煩暖樹姐姐幫忙轉交,人手有份。

    魏檗離開披雲山,在這邊悄然現身,隱匿蹤跡的元嬰劍修崔嵬,也隨之現身,輕聲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着點頭,“辛苦了。”

    崔嵬一時間無言以對。

    我一個霽色峯祖師堂的記名供奉,在自家山頭盯着,辛苦什麼。

    魏檗似乎也覺得自己這麼說,有些不對勁,自嘲道:“這個習慣,是得改改。”

    之前巡視三江接壤之地的紅燭鎮,在那賣書的店鋪,水神李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說自己是寶瓶洲的山君,霽色峯的山神。

    魏檗覺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語很風趣啊。誰是官場上司,誰是轄境下屬?所以就從書鋪白拿了幾十本書籍。

    桌上,今天剛好來落魄山點卯的州城隍廟香火小人兒,勤勤懇懇,負責幫忙收攏瓜子殼,堆積成山。

    見着了那個魏山君,身邊又沒有陳靈均罩着,曾經幫着魏山君將那個綽號揚名四方的小傢伙,就趕緊蹲在“小山”後邊,只要我瞧不見魏夜遊,魏夜遊就瞧不見我。

    正陽山方圓千里之地的私家山河,當袁真頁現出真身之後,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頭就可見那位護山供奉的龐大身形。

    至於那些觀禮修士,實在想不明白,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到底是如何能夠在這頭老猿手底下,捱過一拳又一拳。

    老祖師夏遠翠突然心聲言語道:“師侄,你的選擇,看似無情,實則英明。換成是我來決斷,說不定就做不到你這般果決。”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沒了秋令山來爭,滿月峯嫡傳劍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這份重擔了。

    晏礎點頭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回頭來看,宗主此舉,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實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煙波呆滯無言,從今往後,自家秋令山該如何自處?在這人心崩散的正陽山諸峯間,秋令山一脈劍修,可還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麼護山供奉的袁真頁,以真身白猿身姿,朝那頭頂高處,遞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巔峯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聲大笑,“死則死矣,休想讓老夫與你這個賤種求饒半句。”

    勝負如何,半炷香內,出拳不停的袁真頁,豈會當真心中沒數。

    袁真頁那一拳遞出,天空中出現了一圈金色漣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擴散而去,整個正陽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層景象壯闊的金色浪花緩緩掠過。

    老猿出拳的那條胳膊,如一條山脈的山崩地裂,悉數崩碎,大雨磅礴肆意飛濺。

    老猿在空中,依舊維持那一往無前的遞拳姿勢,但是那一襲青衫周邊數裏的小天地,依舊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轉循環不息。

    斷去一條手臂的老猿,肩頭微微傾斜,剛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邊緣地帶,大道相沖處,星光四濺,火雨漫天,無比絢爛。

    陳平安說道:“那就換我。”

    天地異象驟然收斂,十境武夫,歸真一層,拳法即劍術,好似萬年之前的一場劍術落向人間。

    天幕處出現一道巨大漩渦,有一條彷彿在光陰長河中巡遊千萬年之久的金色劍光,破空而至,砸中老猿真身的頭顱之上,打得袁真頁直接摔落正陽山大地,頭朝地,剛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劍峯之上。

    劍光直落,經久不散,如一把無形中讓天地銜接的金色長劍,釘穿老猿頭顱之後,斜插地面。

    袁真頁匍匐在地,咆哮不已,雙手撐地,想要竭力擡起腦袋,掙扎起身,隨後那襲青衫筆直一線,站在它的頭顱之上,使得袁真頁面門瞬間低垂,不得不緊貼背劍峯。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臂,掌心處五雷攢簇,如天劫凝聚,一個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頁的脖頸。

    再左手探臂,在那一線峯山門牌坊上的長劍夜遊,化虹而至,一襲青衫手持長劍,拖劍而走,在老猿脖頸處,緩緩走過,劍光輕輕劃過。

    最終就這麼將袁真頁的一顆巨大頭顱割開,然後任其滾落山腳。

    一袖之中,符籙不斷掠出,如一條長河,將袁真頁那副失去頭顱的身軀悉數打爛。

    那顆頭顱在山腳處,雙眼猶然死死盯住山頂那一襲青衫,一雙目光逐漸渙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還有猶有未了心願,如何都不願閉上。

    陳平安朝它點點頭。

    袁真頁不知爲何,好像明白了那個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它微微點頭,終於閉上眼睛,與那滿月峯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轍的選擇,選擇將一身玉璞境殘餘道韻和僅存氣運,皆留下,送給這座正陽山。

    先前原本可以選擇炸碎金丹與元嬰的老猿,在生前最後唯有一個念頭,好像在與山頂那人言語,算我求你,別殺陶紫!

    而那一襲青衫,好像未卜先知,當時點頭的意思,在說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頁魂魄消散,依稀可見一位身形縹緲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僂,站在山腳頭顱旁,它此生最後言語,是仰起頭,看着那個年輕人,以心聲詢問一句,“殺我之人,到底是誰?”

    陳平安並未作答,只是一揮袖子,將其魂魄打散。

    夜遊歸鞘,背在身後。

    擡起一腳,重重踩地,腳下整座山頭四五分裂。

    人間再無仙人背劍峯,只有青衫背劍遠遊客。

    大道之行也,秉燭夜遊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對。

    除了落魄山的觀禮衆人。

    正陽山所有劍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舊諸峯的全部客人,在這一刻,都感到一種古怪的窒息感。

    就好像此刻每個人身邊,都站着一個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

    那一襲青衫,御風來到失去一座祖師堂的劍頂。

    身爲正陽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禮敬道:“正陽山竹皇,拜見陳山主。”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劉羨陽率先御風離去,四處張望,瞧見了那個站在蘆葦叢中的圓臉姑娘,立即屁顛屁顛趕去白鷺渡。

    陳平安環顧四周,沒有多說什麼,跟着劉羨陽一起御風離開,期間轉頭與白鷺渡那邊燦爛一笑,然後來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輕聲笑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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