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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大魚如龍字體大小: A+
     

    文廟之行,加上北俱蘆洲這趟,收穫頗豐,陳平安準備清點家當,捲起袖子,呵了口氣,搓搓手。

    看那架勢,儼然一方聖人坐鎮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髮童子挨着坐,一個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個病懨懨的,正忙着虛拍桌面,一下又一下,先前登船,被隱官老祖秋後算賬,說不是喜歡拍桌子嗎,那就拍夠一萬次,不然到了落魄山,雜役弟子都別想。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三件東西,是兩位中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邊,與自家先生道賀的贈禮,其中九嶷山神給了一盆菖蒲,煙支山朱玉仙贈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還有一隻極其罕見的摺紙烏衣燕子。

    白髮童子瞥了眼就不感興趣,一手拍桌無聲,一手打着哈欠,發現隱官老祖斜眼而來,立即斬釘截鐵道:“重寶!哪個不是鎮山之寶。”

    陳平安手指旋轉小盆,笑着介紹道:“這盆菖蒲,瞧着不大,其實已經千年高齡了,瞧見那葉尖那一小點水珠沒,都是文運呢,九嶷山還有幾盆三千年的,凝聚出來的文運水滴更大,得有一顆銅錢大小。不過也別小覷了這麼點水珠,若是放在一條江河溪澗的源頭,流經之處,就有文氣生髮嘍,說不定數百里之內的沿途城鎮村莊,哪天就會出現個藩屬小國的科舉進士,哪怕無法金榜題名,也可以增長才氣,妙筆生花。”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這盆小東西值多少錢?”

    陳平安說道:“收益太過細水流長,所以此物如果賣給大宗門,二十顆穀雨錢都不嫌貴,小門派花一顆穀雨錢都覺得不便宜。”

    白髮童子實在忍不住,問道:“這九嶷山神,家裏很窮,不然就送這點玩意兒給文聖老爺當賀禮?”

    歲除宮的慶典,前來觀禮慶賀的客人,可沒誰敢這麼隨便意思意思。

    寧姚笑道:“物以稀爲貴,尤其文運增益之物,可遇不可求,何況二十顆穀雨錢,真不算什麼小錢了。”

    小米粒想了想,說道:“咱們可以把這盆菖蒲擱在蓮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文運水滴,落魄山和蓮藕福地對半分。”

    小米粒點點頭,“造福鄉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極好的。”

    陳平安微笑道:“右護法能這麼想,那也是極好的。”

    小米粒靦腆一笑。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裝有胭脂水粉的長條竹盒,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裴錢也是直搖頭。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我可以轉贈石姐姐、岑鴛機和元寶嗎?”

    陳平安將竹盒推給裴錢,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後陳平安捻起那隻摺紙的烏衣燕子,說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額或是屋樑上邊,就等於家裏多出一位香火小人,離着名山大嶽越近越好,咱們落魄山靠近披雲山,瞧瞧,巧不巧?”

    陳平安望向寧姚,說道:“這位煙支山女子山君,道號苦菜,是不是有意思?邵元王朝那個小姑娘,記得吧,叫朱枚的那個,君璧身邊的小跟班。”

    寧姚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朱枚後來喜歡繞着鬱狷夫轉,其實小姑娘心眼不錯,資質還行,如果沒記錯,還在劍氣長城獲得了一份劍意。

    陳平安笑道:“據說朱枚在很小的時候,無緣無故的,曾經夢中神遊煙支山,遇見了這位女子山君,雙方就締結契約了,這等福緣,一般來說,書上纔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後幫我也寫個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時候在啞巴湖打個瞌睡,就夢見了落魄山?”

    陳平安打趣道:“那不成了騙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着辦,書又不是我寫的,騙不騙人我可管不着哩。

    至於皚皚洲劉氏那件不小心忘記帶走的咫尺物,陳平安打算送給曹晴朗傍身,以後當了下宗宗主,迎來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暫時又無玉璞境袖裏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門,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掛一大堆,下山做買賣呢。

    陳平安再取出蘇子、柳七的兩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攤開。

    小米粒輕輕伸手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氣,感慨不已,“蘇子唉,柳七唉,真跡唉。”

    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白玉靈芝,半仙兵品秩。不打不相識,陳平安猜測以後雙方關係,只會比締結山水契約的盟友更盟友。

    下次和劉景龍結伴遊歷中土神洲,陳平安都想好了送什麼見面禮,在山下城池隨便買套棋具,都不用是什麼山上仙家或是宮中造辦處的物件,價格越便宜,越簡樸越好。

    陳平安懷捧白玉靈芝,然後施展障眼法,瞬間變成了身負雲水身氣象的仙人云杪,一身道韻還是很有幾分神似的。

    單手雙指掐道訣,環顧四周,變換嗓音,微笑道:“雲杪遠遊至此,道友留步一敘。”

    寧姚說道:“騙騙玉璞還行。”

    陳平安笑着撤去障眼法,將那支白玉靈芝擱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邊矮冬瓜的袖子,白髮童子拍桌不停,轉頭疑惑問道:“嘛呢?”

    小米粒可憐兮兮看着這個不開竅的小憨憨,與好人山主說幾句好聽話啊,這都不會嗎,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吳霜降贈送的一幅《當時貼》,以後就掛在書房內,還有那幅七色文字的楹聯,名副其實的至寶,陳平安到時候會張貼在桐葉洲下宗的祖師堂大門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奈何關集市,小精怪贈送的一方“明理篤行”款硯臺,這兩件,陳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樓一樓書案上。

    先前在那鸚鵡洲包袱齋,還與柳赤誠和酡顏夫人欠了些債,至於那條玄密王朝白送不說、還主動出錢幫忙修繕的跨洲渡船,名爲飛鳶。陳平安在文廟大門口,與青神山夫人面議,買下的兩棵連理竹,還有文氣竹武運竹,玄密都會幫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鎖雲宗養雲峯上,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水龍宗,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邵敬芝給了一隻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別送給泓下和雲子,放養在黃湖山水府附近。

    買下一座鳧水島,耗費八十顆穀雨錢。李源贈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螞蟻搬家,燕子銜泥,幫着落魄山一點一點增加家底,憑良心說,自己這個山主,當得很盡心盡責了。

    寧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過破例,落魄山作爲牽頭人,是不是還要再表示一番?”

    陳平安笑着點頭,“肯定需要的。”

    幫着彩雀府致謝一事,陳平安心裏早有計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與三方分別寄出一份謝禮,除了彩雀府那幾罐小玄壁茶葉,再加上落魄山特製的一套竹葉竹籤,總計二十四張,分別寫上二十四節氣的名稱,和一首對應的小詩,都是朱枚以簪花小楷寫就,分別寄給指玄峯袁靈殿,崇玄署楊後覺,浮萍劍湖榮暢。加上一封陳平安親筆的致謝信,禮輕情意重。

    袁靈殿一旦躋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殺力更大,而且袁靈殿最有可能成爲趴地峯數脈修士的下任掌門,不過這只是陳平安的一種感覺。比如之前兩次,一次爲陳平安送仿劍,一次落魄山觀禮,火龍真人都是讓號稱“北俱蘆洲玉璞第一人”的袁靈殿現身。

    道號“摶泥” 的楊後覺,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關鍵是相對玉璞境,此人歲數可謂極爲年輕,卻德高望重,能夠修行、庶務兩不耽誤,可惜上次拜訪大源王朝皇帝,沒能見到此人。盧氏皇帝當時聽聞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猶豫就舉薦此人。

    酈採接連大戰,出劍太狠,毫不顧忌自身大道根本,劍心受損,受傷極重,對於劍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酈採已經徹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轉去爲門內嫡傳、再轉弟子傳道授業,而作爲酈採開山大弟子的榮暢,是下任劍湖主人的不二人選。

    哪怕這三人,將來都有那過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麼說,在其位時,仍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收起桌上家當,裴錢拉着小米粒和白髮童子告辭離去。

    寧姚問道:“煉劍一事,以後怎麼說?”

    陳平安頭疼不已,“斬龍石實在難找,找到了也未必買得到。”

    在桐葉洲與裴旻問劍一場,恨劍山仿造“古翠”的飛劍松針,徹底崩碎,而初一的劍尖,也折損嚴重。

    因爲擁有一枚品秩不差的養劍葫,而且之前煉劍消耗不大,畢竟初一十五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故而一直不缺斬龍臺,陳平安在煉劍一事上,幾乎沒有怎麼頭疼過,結果現在就要開始還債了。

    尤其是成爲劍修之後,一下子多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這兩把本命飛劍,所以陳平安如今所需斬龍臺,註定分量不輕。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錢,陳平安就覺得心驚膽戰。而且斬龍臺,一向是有價無市的重寶,除了劍修拿來煉劍,事半功倍,練氣士還有諸多妙用,擁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幾乎都不願意出售。錢沒有可以借,斬龍臺誰肯借?

    寧姚說道:“飛昇城那邊也沒剩下,否則這次我會帶在身上。”

    陳平安擡起頭,與遠處的白髮童子以心聲問道:“歲除宮那邊,有無多餘的斬龍石?”

    白髮童子遙遙心聲答道:“有啊,歲除宮最喜歡收破爛了,什麼寶貝都有,斬龍石就有兩大塊呢,等人高,給那傢伙親手雕琢成了一雙道侶模樣。剩下的邊角料,他都隨便送人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就別想了。

    那麼眼下就只有三個選擇了,大驪宋氏的皇庫祕藏遺留,真武山祖師堂,斬龍之人有可能私藏此物。

    家鄉西邊大山,唯有一座龍脊山被大驪朝廷設爲禁地,因爲龍脊山有座斬龍崖,一分爲三,風雪廟,真武山,阮邛各佔其一。

    對龍脊山斬龍臺的開鑿一事,數十年間,官禁森嚴,極爲隱蔽,聖人阮邛所得,所採之石,自己只留下小半,其實大半,都送給了大驪朝廷,然後幾乎都被大驪宋氏皇帝全部都拿去抵債了,主要是給墨家。墨家鉅子打造出來的那座城池,其中最重要的幾種天材地寶,其中就有斬龍臺。

    大驪宋氏先後兩位皇帝,對阮邛這位有功於國的首席供奉,自然禮重。在大戰過後,一洲山河版圖之上,許多原本悄然隱匿大澤大野的龍蛇紛紛涌現,可阮邛那個大驪供奉的頭把交椅,依舊雷打不動。

    風雪廟的那一份,卻早已暗中被吃空了,但是風雪廟卻半點不虧,得了兩門可以讓直達上五境的失傳道法,以及一條更爲高玄的劍道。

    真武山那邊,陳平安暫時不知這些年搬運了斬龍石作何用,因爲馬苦玄的關係,陳平安其實一直不願意主動跟真武山往來。

    當然不是沒有斬龍石就無法煉劍了,天下劍修擁有斬龍臺的,到底只是極少數。

    但是陳平安希望煉劍更快,更快躋身仙人境。

    寧姚說道:“回頭可以問問崔東山。”

    陳平安點點頭。

    之後繼續渡船南下,陳平安一天喊來裴錢,爲她教拳,不過沒喂拳。

    陳平安與裴錢所教之拳,是寧府白嬤嬤自創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沒個名字。

    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成爲大宗師,就跟寶瓶洲以前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差不多困難。

    在屋內,陳平安緩緩出拳,裴錢在旁跟着演練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內的“拳路”卻是活的,一口純粹真氣,具體如何運轉,如何過山入水,怎麼調兵遣將,讓武夫真氣不斷壯大,拳意愈發純粹,纔是真正的關鍵所在。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繡花枕頭的江湖武把式。

    崔誠在二樓教拳,話糙理不糙,武夫技擊分高低,一個是我拳腳足夠重,若決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門關投胎,一個是我之體魄不紙糊,簡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捱得打,再這之中,又有個“會”字,最是緊要精髓。打得倒對手,分勝負分生死,道理在我。扛得住被打,不輸拳,“會”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體魄,不但不傷根本,不留沉痾隱患,還可以砥礪境界。

    什麼撼山拳,只知遞拳,不會養拳,老夫隨便翻幾頁,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撲面而來……

    早年竹樓學拳,陳平安也替撼山拳譜說過幾句公道話,被打得多了,也就實在沒那膽子多說什麼,被老人腳尖一戳心口,再那麼隨便一挑,整個人後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如此喂拳裴錢,陳平安不捨得,根本狠不下那個心。

    陳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沒有與裴錢問過她在竹樓學拳的詳細過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時候,陳平安私底下檢討此事,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教拳資質?

    陳平安在屋內收手停拳,說道:“文廟那場問拳,勝負不算懸殊,但是師父輸給曹慈的,不止是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曹慈隨時都有可能躋身神到。

    一場青白之爭,雙方打得有來有回,不過結果明顯,曹慈受傷很輕,那點淤青,至多幾天就散,反觀陳平安卻要當好幾個月的藥罐子。

    這就是差距。

    裴錢依舊在走樁,輕聲問道:“師父,你覺得我應該在哪裏破境,是不是在桐葉洲更好些?”

    陳平安氣笑道:“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九境躋身十境,是一道大門檻,你在哪裏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錢哦了一聲,又問道:“師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會不會搶了老廚子和種夫子的武運啊?聽人說過,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爭渡,船就那麼點大,誰先佔了位置,後邊的人就無法登船。”

    陳平安直接一板慄砸過去,“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已經有信心打破瓶頸了?”

    裴錢嗯了一聲。

    陳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板慄,“拳已經教了,自個兒回屋練去。”

    教個錘子的拳。

    裴錢一走,白髮童子就大搖大擺過來串門。

    白髮童子在渡船上實在閒來無事,最近又主動開始跟隱官老祖做起買賣,依循牢獄裏邊的老規矩,它想要再湊齊一顆穀雨錢。至於湊齊了,怎麼用,它還沒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邊,它幫着那件暫名“水路”的法袍,補了許多內容。

    隱官老祖還是講義氣,沒有當真功過相抵,而是讓它掙了一顆小暑錢,而且雙方約好了,如果這件暫尚無成品的法袍,將來文廟之外,在浩然各洲銷量好,還可以增補一顆。

    此外,它開始撰寫一部拳譜,自己命名爲“百家飯拳”,覺得風雅極了。

    拳譜上邊,詳細記錄了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看家本領的三十餘拳招,其中不少都是已經失傳的殺手鐗。

    又小賺一顆小暑錢。

    拳譜封面之上,“百家飯拳”四個字,無比巨大,拳字腳邊,還有極其細微的“上冊”二字。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看見,假裝不知它的那點小算盤。

    有上冊,自然就有中下兩冊,按照這位化外天魔一貫行事作風,說不定還有上中冊,中下冊。看看,半顆穀雨錢不就到手了?

    陳平安當然不會讓她單憑拳譜,就這麼容易就賺到五顆小暑錢,天底下有這麼好掙的小暑錢?不虧心嗎,想錢想瘋了吧?

    青冥天下有十種不被白玉京待見的“野修”。

    分別是那“旁門左道”的米賊,擅自爲修士改命的捲簾紅酥手,誰花錢就可以與之暫借某個境界的挑夫,行走在陽間陰冥的擡棺人,神不知鬼不覺竊取山水氣運的巡山使節,可以疏通人身山河脈絡的梳妝女官,專門針對純粹武夫的捉刀客,能夠悄無聲息纂改道門祕籍的一字師,此外還有尸解仙,他了漢。

    關於他們的大道根腳,白髮童子又撰寫了一本冊子,白賺了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坐在桌旁,一邊默默研習儒家破字令,正是破解夜航船山水文字牢籠的下船之法,一邊隨手翻閱幾本極厚冊子,白髮童子探頭探腦瞥了幾眼,好像是正陽山那邊的諜報,它對這個不感興趣,小聲問道:“隱官老祖,以後咱們落魄山有了自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我能不能當一把手啊?”

    陳平安頭也不擡,“沒得商量,別想了。你資歷太淺,就是個不記名的雜役弟子,驟居高位,容易讓旁人有想法。”

    各洲山水邸報一事,以往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在監督,約束不多,書院內有專門的君子賢人,負責收集一洲各個山頭的邸報,此事掙錢不多,所以也不是所有仙家都會養閒人,甚至許多宗字頭門派,都懶得打理此事。

    像北俱蘆洲這邊,趴地峯,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的一些宗門,就都沒有設置。而大源崇玄署,水龍宗,春露圃,這些與山下王朝最爲銜接緊密的仙家,反而極其看重此事。

    白髮童子垂頭喪氣,手掌抹過桌面,悶悶道:“我還以爲雜役弟子,只是個玩笑話呢。”

    陳平安提醒道:“到了落魄山,你不許隨意窺探人心,一旦被我發現,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白髮童子依舊在那邊擦桌子,“隱官老祖說啥就是啥唄,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來戶,還能怎樣。”

    陳平安笑道:“不用在我這邊裝可憐,放心吧,桐葉洲下宗選址一事,需要你在幕後謀劃頗多。”

    白髮童子擡起頭,神采奕奕,“給我個大官噹噹,虛銜都沒問題。”

    陳平安想了想,“將來專程爲你設置個下宗副宗主的頭銜?”

    白髮童子大笑道:“一言爲定。”

    跨洲渡船即將進入寶瓶洲地界。

    裴錢這天偷偷找到陳平安,問道:“師父,什麼時候跟師孃提親啊?”

    陳平安笑道:“在文廟那邊,我已經跟先生打過招呼了,先生只等飛劍傳信,就會來趟落魄山。”

    其實在北俱蘆洲的金樽渡口,陳平安就已經悄悄寄出密信,說了自己大致會何時返回家鄉。

    裴錢小聲問道:“這種事情,也是要與師孃當面說一說的吧?”

    陳平安無奈道:“師父當然想啊,你沒發現師父隔三岔五就喝酒嗎,在給自己壯膽呢。不管如何,保證在先生現身之前,都是要說的。”

    ————

    先前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陳靈均一見到大白鵝,就立即找藉口溜之大吉了。

    賈老神仙負責待客,又拿來幾壺酒水,並且親自下廚,燒了幾個佐酒菜。

    崔東山站在那張小板凳上,姜尚真站在櫃檯後邊,少女花生看着那些五顏六色的糕點,有些眼饞。

    崔東山笑道:“一想到先生還要親自登門拜訪水府,我都有些心疼那位衝澹江水神娘娘了。”

    姜尚真好奇問道:“興師問罪?會不會過了?顯得我們落魄山咄咄逼人?”

    這種事情,他姜某人女人緣好,又身爲首席供奉,理當爲山主排憂解愁啊,悄悄去趟水府拜訪水神娘娘,花前月下,也就幾杯酒的事情,豈不省心省力,還不落旁人話柄。

    崔東山白眼道:“我先生是誰,讀書人!打打殺殺算什麼,會這麼大煞風景嗎?興什麼師問什麼罪,遠親不如近鄰罷了,先生就只是串門而已,衝澹江水神廟那麼些灰色勾當,先生只需要隨便挑選其中一件小事,再與那位水神娘娘當面閒聊,最後來個蓋棺定論,‘此處似有不妥。’那麼就一切足矣。”

    “面子已經給了她,落魄山也表現出了既往不咎的誠意。她又不笨,肯定聽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反正與她干係不大,可之後從水府大小官吏,到祠廟那邊掙錢嫺熟的三教九流,就要日子難熬了。”

    跟陳平安在養雲峯拿捏那個客卿崔公壯,是差不多的路數。

    我盯着你一個,你去盯着自己手底的一大幫人,下邊的人做事情不守規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見了聽說了,我與他們犯不上慪氣動手,只好拿你是問。

    這是一條很清晰的脈絡,在講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官府歷練,公門修行,

    哪裏不是江湖,何處不是官場。

    崔東山掏出一本冊子,大驪在國勢最爲鼎盛之時,曾將一洲即一國之內的山水神靈,重新編撰金玉譜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勢是要始終空懸了,因爲連同披雲山在內的五嶽,都只位列二品。

    那條齊渡的大瀆公侯,暫時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選一位也好,或是與北邊濟瀆一樣,選出兩位也罷,都會是二品高位。

    五嶽的各大儲君之山,位列三品。鐵符江水神楊花,是大驪本土境內,唯一一位躋身三品的水神。

    此外還有位於一洲東南的錢塘江,是那條老蛟的修道之地,位於錢塘縣,名爲風水洞。以及一條舊朱熒王朝境內的雍江,酈老神仙編撰的《水經》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崔東山和姜尚真之前遊歷正陽山白鷺渡,就碰到了一撥與錢塘江大有淵源的養龍士。

    再就是各國京城內的一國城隍,不過品秩懸殊,大驪王朝的京城隍,高居三品,各大藩屬國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版圖,能夠躋身上三品的山水神祇,不多。

    繡花江水神,是四品。衝澹江葉竹青,玉液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數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三品,依舊歸上司山神、河神管轄,升遷貶謫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縣城隍廟和文武廟,都具有監察之權,反之,山水神靈,對於各級城隍爺,亦有如此。

    姜尚真笑道:“這個柳老尚書,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東山無奈道:“他甚至與朝廷拒絕了嘗試成爲神靈一事,說他這種讀書人,捱得了罵,獨獨吃不住疼,什麼形銷骨立,聽着就滲人,與其遭罪一場再煙消雲散,還不如眼一閉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爲大驪朝廷負責編撰一洲山河“家譜品第”之人,正是大驪陪都禮部尚書,一個垂垂老矣的讀書人,柳清風。

    傳聞這項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舉措,得到了文廟聖賢的讚許,極有可能在整個浩然天下推廣開來,不再按照一洲各國的自行其是,一國君主和禮部衙門,就可以在各自國境內隨意擡升、貶謫山水神位。

    最關鍵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業,會是考評極爲關鍵的條目。而不是隻看金身境界,轄境廣袤,山頭多寡。

    簡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

    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靈無法在功勞簿上躺着享福。

    姜尚真說道:“可惜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合上冊子,“這個柳先生在走出書齋之後,一輩子都在當官,殫精竭慮,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與你先生說的那件事?如今還是說不得?”

    崔東山搖搖頭,“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說,如今是沒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點小酒,聽聽看。”

    崔東山點點頭,“你與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認識的,我先生當時境界不高,在一個四面皆敵的江湖裏,你覺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極小心極穩妥。”

    小心是原因,穩妥是結果。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第一次離開家鄉,就是這樣了。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初次走遠門,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謹慎,那麼其他人呢?江湖經驗更豐富的人,讀過很多書的人呢?”

    “所以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在某件事上,先生會跟鄭居中有點像。”

    姜尚真恍然道:“聰明人,哪怕對待善惡,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脈絡,唯獨瞧不起有腦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無法理解。”

    崔東山搖搖頭,“就是瞧不起,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只不過先生的爲人處世,依舊會心懷善意,越是純粹的弱者,越願意給予純粹的善意,可這期間,就像有另外一個先生,在旁觀,在冷眼看着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這要是擱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嚴,可一樣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陳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會與人多說多做什麼。可長久以往,是有問題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曾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舉個例子,先生會在內心深處,天然排斥那些演義小說上的行俠仗義,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俠義心腸的舉動,因爲他會覺得遠遠不夠,會留下很多的隱患,甚至是一個結局更糟糕的爛攤子。小寶瓶和裴錢她們,會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來,翻過就算,只會覺得……”

    姜尚真接話道:“一座屋子,八面漏風,天寒地凍。”

    崔東山喝了口酒,轉頭望向鋪子外邊的灰濛濛雨幕,喃喃道:“但是,誰告訴我們,大俠做了一樁好事,必須得做到底,非要長久照拂那些脫困的弱者?有這樣的道理嗎?沒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會越來越猶豫,好事會越來越稀少。這個世界,是自有規律運轉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這就是世道。老秀才說過,世道世道,就是我們所走之路,好走的,難走的,好走卻是錯的,難走卻是對的,所謂幸運,就是腳下道路好走又對,所謂不幸,就是難走且錯。”

    崔東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劃出四條線,從低到高,依次說道:“壞事,錯事,無錯,好事。這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事情,正確的高低順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嘆道:“陳平安想錯了,無錯二字,可比單純的好事難太多了。”

    崔東山點點頭,“就是這樣。本就難,想錯更難,難上加難。”

    兩兩沉默,崔東山也不喝酒,輕聲問道:“那麼先生爲什麼會如此想呢?”

    姜尚真說道:“悲觀。”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懷揣着希望遠遊的,但是先生,從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遠悲觀的。先生的所有夢想,不惜爲之付諸萬般努力,從來不辭辛苦,可我我知道,在先生心裏,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個雪人。”

    姜尚真笑問道:“爲何如今不必說了?”

    崔東山手伸出兩根指,輕輕旋轉酒碗,“很簡單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閒。終於可以有大把光陰,在家休憩,悠悠然遠遊,悠悠然返鄉。”

    姜尚真搖頭道:“悠閒?未必吧,光是下宗選址一事,就要千頭萬緒,需要他親自把關的事情,不會少的。”

    崔東山扯了扯嘴,拍了拍算盤,“打個比方,讓你這位雲窟福地的主人,來這當掌櫃,哪怕鋪子每天人頭攢動,可你的心思,閒不閒?”

    姜尚真點點頭,“這道理說得到門了。”

    崔東山將少女花生留在了草頭鋪子。

    騎龍巷隔壁壓歲鋪子就倆,代掌櫃石柔,加上那個名叫周俊臣的小啞巴,當打雜的小夥計,腿腳利索,性情孤僻的孩子,哪怕在師父裴錢那邊,都沒個笑臉,偏偏與石柔處得很好。

    崔東山從草頭鋪子過來這邊,趴在櫃檯上翻看賬本,生意是賣糕點的壓歲鋪子這邊更好,賈老神仙的草頭鋪子,估計半年下來,一頁賬簿都寫不滿。

    不過這還真不怨老神仙沒本事,主要是自家山頭打架,牛角山渡口的包袱齋鋪子,開在小鎮巷子這邊的草頭鋪子,完全不佔地利,而且鋪子裏邊架子上邊的陳設貨物,不存在撿漏的可能。來小鎮這邊遊歷逛蕩的仙師,更多是喝喝黃四孃家的酒水,吃吃騎龍巷的糕點,看看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天君謝實所在的桃葉巷,那肯定說要去的,此外還有袁家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關於此事,落魄山那邊其實是有想法的,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黃縣衙打聲招呼,將那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來,小鎮百姓過路無所謂,山上仙師就別隨意走動了,只不過陳平安沒答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崔東山手指輕敲賬本,擡起頭,喊道:“石掌櫃。”

    石柔顫聲道:“在。”

    崔東山嘖嘖道:“二十年過去了,石掌櫃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可謂生財有道,竟然幫着咱們落魄山掙了這麼多錢。”

    其實鋪子瞧着每天生意是不錯,可畢竟只賣糕點,能掙多少神仙錢?真要談賺錢,遠遠不如隔壁鄰居。

    崔東山看着那個戰戰兢兢的石柔,合上賬簿,笑道:“字字真誠,句句好話,又沒有與你陰陽怪氣說話,怎麼,心裏有鬼啊?”

    一語雙關。

    石柔不敢還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啞巴倒是半點不怕這隻大白鵝,難得開口說話,沙啞開口,嗓音如砂石磨礪,“石掌櫃做買賣,問心無愧。掙錢少,不怪鋪子,得怪糕點賣不出高價,你們要是嫌錢少,換東西賣去。”

    石柔想要把小啞巴趕緊拽到身後,不曾想竟是沒能拽動,小啞巴紋絲不動,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誰啊,我問你話了嗎?”

    小啞巴仰頭說道:“周俊臣,裴錢弟子,這會兒你知道了沒有?”

    賈老神仙原本蹲在鋪子門口那邊看熱鬧,這會兒聽見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頂針,有些着急,趕緊擺手,示意這孩子少說兩句。

    崔東山笑着不說話,手指揉着下巴。

    小啞巴說道:“你要是個爺們,有本事就衝我一個人來,別牽連石掌櫃。反正誰要是不講道理,偷偷給我們小鞋穿,我就提着鞋子找師父的師父告狀去。”

    姜尚真嘖嘖稱奇,這小傢伙看人看事很準啊。

    崔東山走後,石柔鬆了口氣,揉了揉小啞巴的腦袋,“以後別這麼說話了,爲了我給人惦念,犯不着。”

    小啞巴雙臂環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誰敢招惹咱們鋪子,以後等我跟裴錢學成了拳,一拳下去,連人帶坑都有,墳頭棺材都省了。”

    在騎龍巷這邊當久了跑腿夥計,與當地百姓,尤其是婦人婆姨們,學了不少市井言語。

    孩子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師爺,只喊師父的師父。

    周俊臣想了想,覺得以後還是要與那個山主祖師爺,稍稍混個臉熟,不然以後自己去山上告狀,陳平安偏袒自己學生,不幫忙主持公道咋辦?

    之後兩人一起在櫃檯後邊看雜書,孩子在石柔翻書頁的時候,問道:“石掌櫃,陳山主是怎麼個人啊?”

    石柔想了想,笑道:“好人,很講道理的。”

    周俊臣鬱悶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

    石柔忍俊不禁,說道:“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不用刻意去講他的道理,你說,他就會認真聽,哪怕不說,他也會看在眼裏。”

    周俊臣疑惑道:“真有這麼好的人嗎?”

    石柔輕輕點頭,趴在櫃檯那邊,眼中有些笑意,“別處有沒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們落魄山是有的。”

    周俊臣氣呼呼道:“那他還有這麼個不講理只會嚇唬人的學生,我看沒那麼好。”

    石柔啞然失笑,“可能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吧。”

    然後石柔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其實我是假裝那麼怕那人的,其實沒那麼怕。”

    周俊臣咧嘴一笑,點頭道:“看得出來。”

    石柔繼續翻書。

    突然門口那邊,出現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怯生生道:“我哥讓我捎句話給石掌櫃,說等他走遠了,我再來這邊找你。”

    石柔霎時間心絃緊繃。

    花生說道:“我哥說了,石掌櫃其實怕他再假裝不那麼怕他不如假裝很怕他其實不怕他。”

    等到少女走後,周俊臣輕聲道:“我都有些怕他了。”

    草頭鋪子那邊,賈老神仙神色和藹,終於有膽子與那少女言語,笑呵呵問道:“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啊?與咱們那位崔仙師可有山上淵源?”

    少女小聲說道:“回掌櫃的話,我姓崔,與哥哥一般,名花生。”

    老神仙心頭巨震,他孃的,小姑娘瞧着柔柔怯怯的,不曾想還是個朝裏有人好做官的狠角色啊,竟是那崔仙師的……妹妹?

    老神仙一下子就文思如泉涌,捻鬚點頭而笑,“好名字啊,崔花生,花生,催促花生花開,飽含期待,寓意極好,名字極美,貧道一聽,就猜出定是崔仙師的妹妹了。”

    少女嫣然一笑如花開。

    這天渡船緩緩靠岸,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

    在此等候多時的崔東山,卻只瞧見了裴錢,小米粒和那頭化外天魔。

    崔東山問道:“先生呢?”

    裴錢說道:“師父嫌渡船速度太慢,要帶着師孃先去一趟梳水國和綵衣國,很快就回。”

    崔東山笑道:“只要給錢,這艘渡船也能很快。”

    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若是不計成本,狂砸神仙錢,速度可以極快。

    裴錢瞪眼道:“你給啊。”

    崔東山彎下腰,與那白髮童子笑呵呵問道:“蹭飯來啦?”

    白髮童子嗤笑道:“花你錢啊,管得着嘛?”

    崔東山笑嘻嘻道:“落魄山已經收到先生的信了,打算讓你自己挑選兩個重中之重的顯赫位置,一個是壓歲鋪子,大師姐待過,代掌櫃身上所穿皮囊,是桐葉洲一位飛昇境大修士的遺蛻,那人嫌命長,非要與我家先生不對付,就被咱們落魄山拿下了。還有隔壁的草頭鋪子,有個道法深邃高不可測的老神仙坐鎮其中。”

    白髮童子問道:“怎麼個高?”

    崔東山以心聲答道:“前身曾是浩然天下的那位斬龍之人,你說高不高?”

    白髮童子心中一震,落魄山什麼地兒啊,不是隨手宰了個飛昇境,就是斬龍之人當個鋪子掌櫃?

    好好好,這纔是隱官老祖開宗立派的該有氣派,自己在此蹭吃蹭喝,不掉價。

    不過白髮童子還是選擇那個壓歲鋪子,打算先對那個“斬龍之人的前身”探探底,再決定是否招徠麾下當個小嘍囉。

    它哈哈笑道:“那麼從今天起,我就是壓歲鋪子的新掌櫃了。”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想多了,只是店夥計。”

    它冷笑道:“你說了不算。”

    崔東山說道:“不湊巧,先生在信上說了,你無論去了哪處鋪子,都只能先當個店夥計。”

    白髮童子捶心頓足,“我幫着隱官老祖辛辛苦苦打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不曾想到頭來,還是寒了衆將士的心!”

    崔東山笑道:“事先說好,到了騎龍巷,你不要作妖,不然後果自負。”

    伸手按住白髮童子的腦袋,真名天然的化外天魔,會心一笑,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門來了。

    崔東山眯眼道:“其實忘了告訴你,最不湊巧的,是我比較擅長對付化外天魔。打個仙人境劍修,還會有點吃力,打個飛昇境的化外天魔,反而簡單。”

    片刻之後,崔東山擡起手,抖了抖雪白袖子。

    白髮童子臉色微白,抿起嘴脣,一言不發。

    方纔此人心扉大開,就像一個傻子主動開門迎客,她偏不信邪,就跨過門檻,結果瞬間神魂撕裂成三百多份,在一處擱放在彩雲間的棋盤上,淪爲顆顆棋子。

    小米粒扯了扯崔東山的袖子,只是沒說話。

    黑衣小姑娘,沒有說不可以這樣。

    她沒覺得自己可以對崔東山指手畫腳,可是又實在擔心,所以她只是仰起頭,撓撓臉,哈哈了兩聲。

    崔東山笑容溫柔,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別擔心,我們鬧着玩呢。”

    白髮童子心聲道:“你就是繡虎?!”

    在劍氣長城那邊,隱官老祖可從沒說過,他的師伯崔瀺,會搖身一變,變成他的學生。

    而在夜航船那邊,吳霜降幫她補上的那份記憶裏,其中對浩然家鄉修士,願意給予豪傑評價的只有三人,白帝城鄭居中,大驪國師崔瀺。

    此外還有一個鄒子。

    崔東山埋怨道:“好好的,幹嘛罵人。”

    白髮童子皺緊眉頭。

    不對,此人不全是崔瀺,甚至不是崔瀺。

    只覺得隱官老祖的落魄山,真真兇險萬分。自己堂堂飛昇境,好像都沒法子橫着走了。

    它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冷笑道:“可以啊,古鏡照神,體素儲潔,袖有東海,玉壺傾倒,就要放出一輪明月。”

    崔東山微笑道:“白日與明月,晝夜不得閒。山上誰懶如老子,不肯修道作神仙。”

    白髮童子讚歎道:“好詩好詩,可以炒一大桌子菜了,要是每天來上這麼一首,一年下來,還不得省好多錢啊。”

    崔東山笑道:“以後好好跟賈老神仙學學怎麼說話。”

    ————

    以祖山一線峯爲中心,周遭方圓八百里,都是正陽山的私家山河。

    羣峯若衆星拱月一線峯,劍氣縱橫交錯,氣象萬千。時不時就有劍修聯袂御劍,遠觀若條條流螢拖曳長空。

    今天的祖師堂議事,沒有一張空椅子,各位劍仙,供奉客卿,都到場了。

    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管錢的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祖師,晏礎。護山供奉,袁真頁。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類似撥雲峯這樣的諸峯主人。

    靠後的,有田婉,管着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至於蒐集篩選情報一事,她只是掛了個名,沒有實權。

    座椅位置墊底的,是元白那個外人,對雪峯峯主,每次參加祖師堂議事,元白從不言語,比田婉還湊數。

    可是這位年輕劍修,曾經卻是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屬的灰濛山,化名邵坡仙。

    好像這兩位的下場都不好,都在寄人籬下。

    元白從客卿升任供奉沒多久,就仗劍下山,去與風雷園黃河問劍一場,成功拖延住了後者的破境。元白的劍道成就,卻就此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

    元白在對雪峯那邊,身邊只有個婢女相依爲命。

    只是這次一線峯議事,祖師堂裏邊,有了兩張新面孔,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劍修,上次開峯典禮,很是隆重,一洲皆知。

    此人差點就成爲龍泉劍宗的嫡傳,不知爲何,阮邛會主動放棄這麼一位劍仙胚子。

    還有個年紀更小的吳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後便開始閉目養神,與元白差不多。

    一些個與他道賀的心聲言語,根本就懶得理睬。

    本命飛劍,名爲鴛鴦。除此之外,據說還有一把祕不示人的飛劍。

    如今正陽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籌備護山供奉袁真頁躋身玉璞境的典禮。

    披雲山魏檗,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嶽山君。

    而正陽山這位護山供奉,就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而今天議事,又是一件喜事臨門。

    因爲前不久從雲林姜氏那邊,傳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此次文廟議事,因爲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驪朝廷點頭,正陽山這邊再拿得出五十位劍修,遠遊蠻荒,下宗一事,文廟那邊可以通過。

    事實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經悄然破境,躋身玉璞。可竹皇只是私底下,與師叔夏遠翠,財神爺陶煙波,掌律晏礎,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此事,竹皇的意思,是過幾年再放出這個消息,到時候再來籌辦典禮。

    夏遠翠忍不住稱讚一句,師侄確實沉得住氣。

    田婉這個一門心思諂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議不如雙喜臨門,剛好一起籌備了。

    陶煙波冷笑不已,說我這個管錢的,都不覺得需要節省這筆錢,田婉你一個管山水邸報的,倒是很懂得替我着想嘛,怎麼,不如咱倆換個位置坐坐?

    掌律晏礎大笑,說是咱們正陽山的慶典,一場接一場,這些年實在是過於頻繁了,讓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跑斷腿,估計都要有怨言了。李摶景若是還在世,豈不是要氣得當場劍心崩潰?

    聽聞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吳提京和元白依舊無動於衷,其餘祖師堂衆人,或多或少都有喜慶神色。

    先前正陽山的一洲風評,是稍稍差了點。

    尤其是那些老字號宗門,對正陽山說了不少失禮的言語,其中就有風雪廟大鯢溝的秦老祖,公然說了不少風涼話,大致意思是說正陽山功勞天下第一,別說一個下宗,將那下宗開遍九洲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晏礎笑道:“如今下宗已經板上釘釘有了,那麼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時候秦老祖,是否願意挪步,出席咱們的慶典。”

    陶煙波撫須笑道:“到時候我親自與風雪廟大鯢溝下請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幾封。”

    撥雲峯在內的老劍仙們,曾經對此也頗爲鬱悶,尤其是他們這些實打實去老龍城、大瀆戰場,多次搏命出劍的正陽山老人。

    今天議事內容,還有就是吳提京躋身金丹境後的開峯,開哪座峯,從今往後,會在何處修行練劍。

    如今閒置的山頭,所剩不多了。

    其中有合稱眷侶峯的大小孤山,一直閒置,不曾開峯,因爲太久沒有出現一對劍修道侶,聯袂躋身地仙。

    爲此正陽山專門訂立了一條門規,任何兩位道侶劍修,只要雙雙躋身金丹,不但可以入主眷侶峯,還可以保留先前山峯。

    至於背劍峯,是祖山一線峯之外的第二高峯,正陽山的開山祖師爺,在山巔擱放有一把長劍,曾經立下鐵律,只有後世劍修,百歲劍仙,纔可以取走長劍作爲佩劍。護山供奉袁真頁,平時就在此山修行。

    事實上,只要誰能夠取走長劍,不說背劍峯的峯主身份,其實就連正陽山的宗主之位,都沒有任何懸念。

    再就是距離白鷺渡最近的青霧峯,山小,靈氣稀薄,還吵鬧,誰都不覺得是什麼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戰落幕後,搬遷回了三座南方大驪藩屬的破碎舊山嶽,雖然山嶽折損厲害,可畢竟是一國大嶽所在,底子極好,其中一座,就給了那個從龍泉劍宗轉投正陽山的年輕金丹,但是最好的那座山頭,據說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給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峯,玉琅山,溪雲山,暑籠山,不好不壞,其實都不適合吳提京這麼一位不世出的劍道天才。

    最後是宗主竹皇一錘定音,撥給吳提京那座仙人背劍峯。

    一時間祖師堂內,神色各異。

    但是更奇怪的,卻是那吳提京主動要求換一處山頭開峯,是那眷侶峯。

    連竹皇和幾位老祖師都一頭霧水,只好將此事暫時擱置,打算先在私底下問問吳提京爲何如此選擇。

    散會之後,田婉獨自御風返回那座被譏諷爲“鳥不站”的茱萸峯。

    這位名聲不佳的女子祖師,山中獨居,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額頭,滿臉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個開花結果的大好時節。

    在內,有老祖師夏遠翠閉關多年,終於躋身上五境,然後是宗主竹皇,護山供奉袁真頁。

    山外,有風雪廟的魏晉。風雷園的李摶景,黃河,劉灞橋。

    吳提京。以及被她悄然帶回正陽山的蘇稼,留在了眷侶峯。

    李摶景轉世的吳提京。而蘇稼?正是那位正陽山可憐女修的轉世,曾與李摶景名副其實地相愛相殺一場。

    原本再加上這一世的黃河,劉灞橋。

    一團亂麻。

    再加上其它處環環相扣的祕密謀劃,一洲劍道氣運,她至少可以佔據四成,運氣好,就是足足半數!

    拿來煉化了,作爲砥礪大道之物,至於剩下的精粹劍運,她一開始就是準備爲他人作嫁衣裳的。

    她就可以與北邊某人,做成一樁天大的買賣。

    不管他將來能否躋身十四境,都要答應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立即神色恢復正常,嘖嘖道:“這一手,堪稱神仙手。勉強可以擱在彩雲局裏邊。”

    女子心思,確實細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

    只是一雙眼眸,卻像是脫離了整個人,好似藩鎮割據的存在,完全無動於衷,

    她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臉上緩緩抹過,自言自語道:“老實點,加上這次,已經兩次,事不過三,再有一次不守規矩,我可就不與你客氣了。到時候我就帶着你仙人背劍峯隨地拉屎撒尿,再去對雪峯脫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離着白鷺渡最近的青霧峯,扯開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歡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釣起了兩條大魚。”

    其中一條,是那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

    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邊半個寶瓶洲的劍道。

    自然是爲了躋身飛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過此人具體的合道契機,依舊難以揣測。

    至於另外那條大魚,是中土陰陽家陸氏,反而不是崔東山預料中的鄒子。

    至於正陽山的榮辱存亡,她自然是半點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場,雪泥鴻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勢大力沉,兩邊臉頰都已紅腫。

    她笑嘻嘻道:“你這娘們,真是狠起來,連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說與之“相依爲命”的崔東山,雙手籠袖,在屋內繞圈踱步。

    已經遠在天邊的陸臺。

    依舊藏頭藏尾的劉材。

    元白身邊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陽山,相較於落魄山來說,則屬於近在眼前。

    衝澹江水神葉竹青,曾經寄給了一線峯數封密信,不過那些看上去十分關鍵、其實無關緊要的零碎內幕,自然是落魄山那邊,想要主動讓正陽山知道的,再順便將那座祖師堂裏邊的老劍仙、大劍仙、年輕劍仙們拐到溝裏去。

    而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斂的手筆,說不定信上每個字,都是親筆所寫,不過模仿了葉竹青的筆跡和口氣。

    說不定葉竹青就在一旁爲老廚子紅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實光靠落魄山,震懾得住一座衝澹江水府,卻絕對無法讓葉竹青如此聽命行事,合夥算計正陽山,不惜與一座宗門如此爲敵。

    讓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靠一個扎馬尾辮的青衣姑娘。

    崔東山嘆了口氣,只是這種事情,怎麼說呢。沒法說。

    說了都算錯,想了也是錯,那麼就只好不言不語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說崔東山,雙手籠袖,站在門口,笑道:“那咱們倆,就在這裏,恭迎先生問劍正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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