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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來 - 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繡虎字體大小: A+
     

    鴛鴦渚水邊的雲杪真身,被那一襲青衫擰斷脖頸後,竟是當場身形消散,化作一張絳紫色符籙,文字白金色,緩緩飄落。

    陳平安伸手將那張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籙捏在指尖,紫白兩色,寶光流轉,陳平安沒有將其收入袖中,輕輕抖腕,以武夫罡氣將其震碎。

    舉目四望,暫時不見那雲杪蹤跡。

    看來這位中土仙人,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

    攻伐手段,要弱於萬瑤宗仙人韓玉樹。

    遠處河面那處戰場,陳平安現學現用自吳霜降的那一道術法“花開”,更多隻是形似,神似不過三四分而已,不過陳平安用上了縮地符,所有如蓮花綻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實都是一張縮地符,相當於一座座臨時渡口,可供陳平安任意顛倒山水,更換位置。

    所以當下鴛鴦渚一條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頗爲壯觀。

    一位位年輕劍仙俱是眉眼飛揚,青衫長褂,腳穿布鞋,大袖飄搖,落拓風流。

    至於吃了個大悶虧的仙人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籙之時,就已經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處。

    不過肯定沒有走遠。

    陳平安先前從一隻袖子裏邊抖摟而出的黃紙符籙,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張張符籙悉數崩碎,符膽靈光流溢,四處瀰漫,絲絲縷縷的靈氣,好像拉扯出一張漁網,要抓之魚,正是那位仙人。

    這種以大量符籙廣撒網、勘驗戰場細微處的手段,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戰場使用過多次,已經相當嫺熟。

    陳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動,一道劍光迅猛激射而出。

    從鴛鴦渚岸邊,掠過十數裏水路。

    劍光所指,正是仙人云杪的真身隱匿處,仙人遠遁離開鴛鴦渚島嶼之後,施展了一門障眼法,只是些許符籙靈氣的“繞路”痕跡,泄露了雲杪的蹤跡。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現出身形,一手捧白玉靈芝,盡顯仙家氣度。一手持雪白銅鏡,鏡面驟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寶鏡前方,一圈圈古鏡銘文,被九真仙館的獨門祕法,顯化爲一層層山水禁制,最內一層紫色文字,以“持鏡紫清”開篇,以“斬伐百精”首尾,首尾銜接,如蛟龍盤踞,居中鮮紅符文,三條火龍飛速旋轉,各銜寶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鏡銘文,是一篇九真仙館崖刻在山門上的祈雨道訣,一層寶相光暈大如井口。

    來自鴛鴦渚的那道劍光筆直一線,轉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擡起手臂,心中默唸道訣,手持寶鏡迎敵。

    寶鏡第一篇銘文陣法禁制瞬間粉碎,雲杪微微皺眉,定睛望去,確是一把本命飛劍,通體雪白。

    第二圈的三條火龍,依舊疾速飛旋畫圓,其中火龍一枚所銜寶珠,砰然出現一絲裂痕。

    但是那把飛劍勢如破竹的前行之勢,在打破第一層山水禁制之後,終於也出現了一絲凝滯,雲杪心中微定。

    雲杪藏身寶鏡光亮之後,輕呵氣一口,紫煙嫋嫋,凝爲一條五色繩索,寶物異象一閃而逝。

    是九真仙館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門“天繩縛鬼神”的祖傳神通,更有“捉劍術”的美譽。雲杪的傳道恩師,那位飛昇境祖師能夠名動中土,這一門術法,立功不小,曾經讓不少桀驁不馴的劍仙吃過苦頭。

    當那把飛劍完全懸停之時,或是被對方見機不妙想要撤回之際,雲杪就會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劍修,領教一下飛劍被緝拿、再煉神魂碎劍心的滋味。

    雲杪總覺得身後那些幾十個青衫客會礙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烏甲的陰神出竅遠遊,取走白玉靈芝,轉過身去,陰神手持靈芝,朝河面輕輕一指,腳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現了一幕龍汲水的瑰麗異象,白玉靈芝隨之出現了一道青色痕跡,身披金甲的雲杪陰神,再用靈芝朝那些青衫客一點,一時間天昏地暗,烏雲密佈,以雲杪陰神爲圓心,鴛鴦渚方圓十數裏之內,霎時間變得白晝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陰兵過境,出現了一支英靈鬼魅齊聚的騎軍,皆身水運凝聚而成,披青色甲冑,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氣騰騰,聲勢如雷。

    雖是一支水運濃郁的陰兵大軍,氣象卻不顯污穢,畢竟九真仙館是一座久負盛名的仙家宗門,不是那些百無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條火龍所銜寶珠都已經碎裂,寶鏡只剩下最後一層山水陣法,但是雲杪反而不再單手持境,而是雙手負後,顯得十分氣定神閒,好像篤定那把飛劍已經是強弩之末,破不開這把九真仙館鎮山之寶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頭戴高冠,鬢角飛揚,道氣清奇。

    只說賣相,確實是極好的。

    難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會被許多山水邸報譽爲山中幽人,由於九真仙館栽種有許多古梅,山中多蘭花,所以男子練氣士也經常被稱呼爲梅仙,女子被稱爲蘭師。

    陳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陰兵衝殺。

    陰神遠遊,有些羨慕。

    陳平安心中默唸一聲,“花再開。”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爲三。

    以一條大河作爲戰場,兩軍對壘,只不過雙方有些兵力懸殊。

    鴛鴦渚岸邊,距離那位青衫劍仙不遠處,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內三位山上大修士並肩而立。

    說實話,對方現身此地,三人都吃驚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選擇遠離那人十數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劍仙,以心聲與身邊兩位朋友笑道:“這一架,打得雲杪都要肉疼不已。”

    嚴格點頭道:“此符珍貴,是要吃疼。尋常廝殺,哪怕遇到同境仙人,雲杪都不至於祭出此符。”

    那是一張九真仙館祖師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爲紫芝白鸞遁法符。

    據說是仙館那位老祖師躋身飛昇境,出關之時,符籙於仙一脈的某位道門祖師,早年登山慶賀觀禮所贈。飛昇老祖身死道消之後,此符就傳承下來。

    芹藻問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這位劍仙的修行根腳?”

    被稱呼爲天倪的老修士搖搖頭,“看不出,只是體魄堅韌得不像話,確實難纏。”

    山上修士,如果與劍修或是純粹武夫捉對廝殺,多是依憑層出不窮的術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點點積累優勢。

    攻伐法寶,防禦神通,隱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三人,笑道:“戲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當沒聽見。

    劍仙嘛,脾氣都差,不理會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還要出手?兩個仙人打一個劍仙?就算贏了,傳出去也名聲不好聽,輸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嚴格與那位劍仙點頭致意。

    不至於爲了個關係平平的雲杪,與這種腦子拎不清的劍仙交惡。

    那個青衫劍仙的真身,依舊站在原地,擡起雙手,疊放身前,手背輕輕敲擊手心,神態顯得十分隨意。

    雲杪剛要再次現出法相,總不能讓那個青衫劍仙只靠一把飛劍,些許古怪分身,就能夠在與一位仙人的道法切磋當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觀。

    雲杪瞬間心絃緊繃,極快腳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寶,是那九真仙館的一部神霄玉書。

    腳踩七星,運神飛仙,同到玉京。神霄玉書,雲升上景,永居紫庭。

    雲杪腳下河面,陣陣紫氣,浮現出一本白玉瑩然的仙家書籍,以至於附近百餘丈的整條河面,瞬間下墜,往河岸兩邊涌去。

    剎那之間,雲杪真身,得以躋身一種玄之又玄的“水雲身”境地。

    一把悄無聲息的飛劍,從雲杪真身脖頸一側,一穿而過。

    這把軌跡詭譎的幽綠飛劍,只在雲杪“水雲身”的脖頸當中,拖曳出些許碧綠劍光,然後就再次消逝。

    雲杪眼眸中,心口處,各大關鍵竅穴,一把幽綠飛劍穿梭不定,很快無數條劍氣流螢,就已經徹底纏繞一尊仙人云水身。

    雲杪依舊不敢擅自祭出那條“五彩繩索”。

    因爲第一把飛劍,好似先前始終在藏拙,被劍仙心意牽引,一股精氣神倏忽暴漲,竟是直接破開了最後一道陣法。

    飛劍敲擊鏡面。

    先是叮咚一聲,清脆悠揚,響徹兩岸。

    然後是那好像一顆釘子緩緩劃抹青石板的聲響,令人有些本能的頭皮麻煩。

    雲杪擡起一手,虛扶鏡面。

    飛劍一撞,格外勢大力沉,以至於雲杪一人一鏡,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後滑出數丈。

    雲杪心中冷笑,那把飛劍下一次撞擊鏡面,鏡面出現陣陣水紋漣漪,飛劍瞬間被禁錮在鏡面水紋當中。

    雲杪終於祭出那條五色繩索,如古藤纏樹,將那飛劍捆住。

    天下練氣士,爲了剋制劍修,可謂殫精竭慮,費盡了心思。

    哪怕是符籙於玄,年輕時候下山遊歷,也要精心煉製出幾百張瑣劍符防身,才願意出門。

    鴛鴦渚島嶼這邊,陳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壓力驟然一輕,身爲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與劍仙待在一起,總覺得會莫名其妙捱上一劍,實在難受。”

    芹藻眺望那處戰場,看熱鬧不嫌大,有些幸災樂禍,“雲杪連雲水身都用上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輪到水精境界?”

    嚴格說道:“那就算結下死仇,徹底撕破臉皮了。”

    天倪點頭道:“聽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心眼都不大。”

    嚴格笑問道:“聽誰說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嚴格臉色陰沉。

    天倪突然說道:“鰲頭山那邊,好像有位前輩,與雲杪的恩師,關係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於鬧這麼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歡下山的飛昇境大修士,名爲南光照,道號天趣。

    在山上,飛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飛昇境。

    南光照與九真仙館的那位飛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終究是在文廟地界,而且一位飛昇境大修士,本就規矩重重,不會輕易出手。

    而且這位中土飛昇境,錯過了先前那場大戰,據說是剛好在閉關,出關才兩三年,所以這次文廟議事,與仙人芹藻一樣,都沒有被文廟邀請。但是沒有被邀請,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極其隱蔽,早早來了這邊,落腳後也深居簡出,只是在鰲頭山那邊,與相熟的老友一同看過傅噤與人下了局棋。從頭到尾,南光照都沒有參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於是同樣沒有被邀請赴宴,還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陳平安“現身”於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與那陰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攏在身。

    一襲青衫,腳踩水面,拉開拳架,遞出一拳,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問拳仙人。

    仙人云杪的金甲陰神,手持白玉靈芝重重砸向那個……出拳武夫。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一擰,躲過那金甲陰神,身後江面被白玉靈芝一砸,好像在河牀處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頓時出現了一個漩渦。

    雲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願讓那突然變成純粹武夫的青衫劍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門壓箱底的神通。

    出現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襲青衫出拳後,卻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見身形。

    雲杪鬆了口氣,正要繼續對付那把被五彩繩索約束住的雪白飛劍,捉劍再煉劍,就能以山門祕法兇狠煉化劍仙的魂魄,勢必傷及對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剛剛生成的一座小天地,恰如一盞琉璃轟然碎裂。

    雲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劍氣與一道雷法聯手打爛。

    只是雲杪百思不得其解,兩把飛劍都在水精境界之外,這個劍修,難不成還有第三把飛劍?

    一襲青衫懸在那高空處,手託法印,五雷蘊藉,道意無窮,浩然正大。

    雲杪眼皮子微顫。

    這廝又變成一位道門高真了?總不至於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吧?

    雲杪臉色鐵青,手心處懸停有一枚大道顯化的琉璃仙閣,攥手將其收起,同時迅速歸攏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殘留道韻,還好,未曾傷及這件本命至寶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峯。

    雲杪雙指併攏,輕輕一擡,寶鏡橫放,懸在頭頂。

    一輪寶鏡,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託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間。

    仙人寶鏡大放光明,出竅遠遊的金甲陰神也已重歸真身。雲杪輕輕揮動白玉靈芝,驅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條條青色蛟龍,往高空處衝殺而去,一條江河,處處是青龍出水的異象,拔地而起,飛身而去,與那墜落雷法,比拼凝練靈氣之多寡,道術高低。

    寶鏡與五色繩索一起禁錮住的那把飛劍,同樣被飛劍和雷法震動,開始出現鬆動跡象。雲杪只能暫時困住飛劍,再無機會煉化傷及那劍修的心神。

    至於那把碧綠幽幽的難纏飛劍,孜孜不倦,東來西往,上下亂竄,拖曳出無數條劍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變成了碧綠人。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瞭然。

    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無礙白雲飛。

    這大概就是雲杪“雲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吳霜降,無法一眼就將這道術法“兵解”,而飛劍十五,出劍軌跡再多,確實如人過雲水,雲水聚散了無痕跡,所以這門九真仙館的神通,形神都難學。

    可如果陳平安願意祭出籠中雀和井中月,雲杪的雲水身,就肯定沒這麼堅不可摧了。

    只要飛劍夠多,竹密如河堤。依舊是一劍破道法的事情。

    至於陳平安手中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現世的五雷法印,是隻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總計刻畫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當陳平安全然不計較那點靈氣折損,躋身了玉璞境,靈氣積蓄,就財大氣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練氣士那般尷尬,每次切磋道法,總要落個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處境。

    故而一襲青衫四周,氣象萬千,幻象驚人,有那雷神擂鼓,電母掣電,風伯噓雲,雨師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有寶相森嚴。

    諸多駁雜神通術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將那些騰空而起的水法蛟龍一一打了個稀爛。

    不但如此,雲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陰兵,被雷法天然壓勝,幾乎不用陳平安如何心意牽引,甚至靈氣消耗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雲海當,先是撞開了那些烏雲,讓原本天色昏暗的鴛鴦渚十數裏山河,重現白晝,然後便有數百條雷電長鞭砸向河面上的陰兵,如同一條條彷彿從天幕垂落人間的金色龍鬚。

    這就是爲何練氣士修行,最重“與道相契”一語了,己方大道,壓勝對手,同樣一記道法,卻會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處,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讚歎道:“好個五雷攢簇,萬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說道:“真不能開啓鏡花水月嗎?”

    雷法絢爛,瞧得心神搖曳,這麼好看的仙家鬥法,獨樂了不如衆樂樂啊。

    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無奈道:“千萬別亂來,劍仙性情難測,尤其最煩旁人看戲喧譁。”

    密雲謝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詩,一定要吟詩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寶瓶,陳平安這麼猛了啊?”

    李寶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師叔嘛。”

    李槐都願意自降一個輩分了,與身邊嫩道人心聲道:“陳平安其實是我的小師叔。”

    嫩道人滿臉微笑,實則揪心不已。老子的輩分豈不是又跌了?

    這位黃衣老者,四處張望起來,他孃的,倒是來個飛昇境啊,年輕隱官今天這麼跳,都沒個英雄好漢來打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來個飛昇境,就好與他過過招了。嫩道人這個剛取的名號,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揚名,就看今天老天爺給不給機會了。

    鴛鴦渚上邊,有與龍虎山天師府關係不錯的仙師,更是驚疑不定,“劍修,符籙,雷法,是那個小天師趙搖光?”

    一旁好友搖頭道:“小天師如今身在文廟議事。而且趙搖光怎麼都不會是純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驚人。得有武夫幾境?遠遊,山巔?”

    “難說。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動,扛不住那一拳。”

    “不會一個不小心,真能宰了雲杪祖師吧?”

    “雲杪的這個仙人境,悉心打磨數百年,肯定沒那麼不堪。咱們看着就是,相信雲杪一定還藏有後手。不然這場架打下來,九真仙館就算名聲爛大街了。”

    雲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錢。

    百餘道金光,沖天而起。一條條金色長線凝聚不散,與此同時,雲杪一個呼吸吐納,施展了一門九真仙館半道門半兵家的祖師堂術法,存神內照,將眼耳鼻肝脾在內的道家所謂“十內將”,煉爲外將,顯化爲十尊雷部神將,儼然森嚴列陣在外。雲杪爲了煉就這門神通,曾經專門外出尋覓雷雲百餘載,服雷吞電,最終在一處誤入其中的遠古祕府雷澤禁地,行持雷法,又潛心修行數十年,

    雲杪要以雷法,問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天君,與那法印雷部領銜的諸部三十六將,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對峙雙方,身邊俱是雷法森嚴。

    電閃雷鳴,金色光線照射之下,使得整個鴛鴦渚地界都顯得金光燦燦,好像一處憑空出現的金色雷池。

    相信鰲頭山、鸚鵡洲和泮水縣城那邊,都有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已經在趕來路上了。

    都會好奇,誰敢在文廟議事的緊要時刻,擅自鬥法鴛鴦渚?

    雲杪以手指畫掌心符,輕輕虛握,驀然放開,震雷轟然。

    陳平安隨手一袖,將身邊一道雷法打碎。

    雲杪畫符不停,握拳又鬆手,仙人滿手雷霆。

    陳平安輕輕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運轉大道,雙指併攏,隨意輕輕一劃,將身前一道雲杪雷法切開。

    鴛鴦渚那邊愈發議論紛紛,有人急眼了,“他孃的,這傢伙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到底是武學大宗師,還是劍仙難纏鬼?!”

    設身處地,若是與那雲杪互換位置,估計沒有那雲水身,早給飛劍戳死了,不然就是一個近身,沒有那紫芝白鸞遁法符,就給擰斷脖子了,到時候什麼金丹元嬰、魂魄陰神,還不是給那人隨便跟上,幾拳就碎?

    雲杪看似一連串仙家術法,行雲流水,仙氣飄飄,其實是有苦自知,山上鬥法,鬥來鬥去,所消耗的靈氣,與那法寶折損,都是大堆的神仙錢,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門底蘊。山上練氣士,爲何那麼討厭劍修和純粹武夫,一個問劍,一個問拳,切磋起來,被問之人,往往是談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礪的。

    雲杪又起神通。

    雙手掐訣,腳踩七星,腳下那本玉書,寶光煥然,演化爲一座道場法壇,最終雲杪身後出現一座巍峨涼亭,金字匾額上書“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仙人。

    涼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雲杪一手持長劍,一手捏霓符,神色肅穆,心中默唸一道遠古法訣:“演底白雲,霧靄降臨,先迷日月,後化乾坤,山山生氣,水水升騰,四海五嶽,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巔敕神,海底斬蛟,一劍授首,頭顱付與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紋絲不動,只是身前出現了一把飛劍。

    鴛鴦渚那邊,芹藻手腕一擰,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輕輕敲打手心,笑道:“雲杪看樣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魚了。

    雲杪這一手,可是聽都沒聽過。極有可能是九真仙館用來壓棺材板的殺手鐗了?

    天倪說道:“堂堂仙人,一場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腳下,擱誰都會氣不順。”

    嚴格舉頭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當中那位縹緲“仙人”,有些驚心動魄,“這是?何方神聖?”

    芹藻笑嘻嘻道:“天曉得,有位飛昇境的傳道人,當然闊綽啊。”

    芹藻雖然笑顏笑語,但是心中一樣吃驚不小,冥冥之中,只覺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腳,並非出身遠古水神一脈。

    果不其然。

    雲杪身邊又起一座仙家閣樓,匾額卻是“火爐”二字,猶有一位仙人坐鎮其中,大道氣息相近。

    兩座建築內的仙人,各持一劍。

    陳平安凝神望去。

    總覺得有些古怪。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在桐葉洲飛鷹堡,出門之時遇到的那個漢子,明明認不得容貌,但是總是覺得有些熟悉。

    當然不是說亭中兩位“神人”,是那漢子。而是讓陳平安依稀記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與姚老頭關係極好,卻不是窯工,與劉羨陽關係不錯,陳平安當窯工學徒的時候,與老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只聽劉羨陽提起過,在姚老頭盯着窯火的時候,兩位老人經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後,還是姚老頭一手操辦的白事,很簡單。

    在陳平安就要祭出籠中雀之時。

    轉頭望去,一位御風來到鴛鴦渚島嶼上空的老人,身形懸停後,冷笑道:“小小玉璞劍修,也敢在文廟重地造次?”

    老修士與雲杪心聲言語道:“雲杪!瘋了不成?還不速速收起這道術法!”

    正是飛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館的這門祕術,如果達到巔峯狀態,會出現五位持劍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當於五位飛昇境劍修助陣,同時遞出傾力一劍。

    可惜在九真仙館的老友手上,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和神仙錢,也只能煉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勢,大打折扣,雲杪繼承道統之後,依舊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關鍵是這座大陣,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如果沒有外人,南光照說不定都要對那雲杪破口大罵,用過就廢,你就浪費在一個玉璞境劍修身上?

    至於雲杪是不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狠了心,決意要劍斬那人,又或是以此與南光照表明心意,藉機求援,南光照當下都懶得多想了,雲杪這傢伙畢竟是老友的唯一嫡傳,他不能不管。

    雲杪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南光照,收起了這道施展一半的術法。

    如釋重負。

    陳平安笑道:“雲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雲杪微笑不言,依舊小心翼翼運轉寶鏡,防止這廝狗急跳牆。

    既然願意耍嘴皮子,你就與南光照耍去。

    來了,終於來了,飛昇境修士來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饞不已,仍是小心翼翼問道:“公子?”

    李槐則問道:“寶瓶?”

    大概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寶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攔上一攔。”

    李槐點頭,轉頭與那個手癢不已的黃衣老者說道:“小心些,打輸了,就趕緊認慫,沒什麼丟臉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說,好說。”

    不給那陳平安廢話機會,這位嫩道人大笑一聲,扯開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來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鴛鴦渚那位飛昇境。

    整座鴛鴦渚罡風大作,天上雷鳴大震,異象橫生,如天目開睜,橫七豎八,出現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渦。

    充斥天地間的那股巨大壓迫感,讓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練氣士都要幾乎窒息,就連芹藻這種仙人,都覺得呼吸不順。

    李槐揉了揉下巴,這個老夥計,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麼在老瞎子和阿良那邊,半點飛昇境的高手架子都沒有的?

    李寶瓶問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爲?”

    李槐說道:“知道啊,不過就只是知道,從來沒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還怎麼窩裏橫?

    陳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雲杪這才順勢收起多數寶物、神通,不過依舊維持一份雲水身境地。

    至於那把被五色繩索禁錮住的飛劍,雲杪覺得有些燙手,歸還?留着?

    方纔在南光照現身那一刻,就沒有這個問題。這會兒,雲杪心中惴惴,總覺得有些懸。

    南光照畢竟是恩師好友,不是九真仙館的祖師。

    但是那個聲勢驚人的飛昇境,自稱“嫩道人”,天曉得是不是這位劍仙的師門長輩。

    陳平安心聲笑道:“等到鴛鴦渚那場架打完,我們再繼續,所以飛劍你先留着。不然飛劍還給我了,到時候公平起見,我還得再交給你,你再祭出這條繩子,麻煩不麻煩,而且落在外人眼裏,容易鬧笑話,孩子過家家呢。”

    雲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這劍仙的陰陽怪氣,一半是恨那嫡傳李青竹的惹禍上身。不成器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別怪青竹兄,上樑不正下樑歪,家裏沒教好,就別怪晚輩出門闖禍,等到需要幫着擦屁股了,就別怨屎難吃。”

    雲杪冷哼一聲。

    那人繼續道:“放心,只要你最後的下場夠慘,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只會說我的不是,不會講究先後順序,不談問緣由是非的。”

    而這些“後續”,其實正好是陳平安最想要的結果。

    陳平安一邊與那位白衣仙人閒聊,一邊留心鴛鴦渚那邊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飛昇境的名不副實,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戰力,可能與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相差無幾。

    很快就有了勝負結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處漩渦“大門口”,黃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僂,正將一把雷電交織的長刀緩緩歸鞘。

    連斬南光照的法相、真身,這會兒那個連他都不曉得名字的狗屁飛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傾斜裂縫,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滿臉遮掩不住的驚駭神色。

    雖說一開始是因爲身在文廟周邊,束手束腳,不敢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個不留神,就完全處於下風。

    嫩道人將長刀歸鞘一半,笑問道:“咋說?我可是給你臺階下了。要麼乖乖認輸保命,要麼咱倆訂立個口頭的生死狀?”

    南光照臉色陰晴不定。

    該如何收場?難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場?打是肯定打不過,可總不能就這麼灰頭土臉返回鰲頭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用爲難了,不砍掉你幾斤肉,老子都沒臉去見公子。”

    對於鴛鴦渚修士來說,那輪懸空大日,從初虧到食既,最終食甚,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數百位練氣士,盡在那黃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換日的大手筆。

    李寶瓶突然懊惱道:“不該幫忙的,給小師叔幫倒忙了!”

    李槐心一緊。

    李寶瓶說道:“怪我,跟你沒關係。”

    李槐哦了一聲。

    陳平安以心聲與兩人笑道:“沒事。”

    ————

    先前文廟那邊,站在門口的經生熹平,與阿良說了句話。

    阿良轉述給身邊幾個。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絲毫變化。

    齊廷濟笑道:“雲杪?九真仙館主人,如果沒有記錯,是仙人境。隱官大人什麼時候都能打個仙人了?”

    記得評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時候,陳平安當時好像還只是元嬰劍修,山巔境武夫。

    陸芝說道:“墜崖撿着武功祕籍了?”

    阿良疑惑道:“陸姐姐,你是認真說事,還是在開玩笑?”

    阿良再轉頭看着閉目養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覺得打個仙人沒意思,我來啊。”

    左右睜開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館和大雍王朝又沒長腳。”

    九真仙館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頭。

    姓氏後邊加個“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邊的陳平安,其實文廟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還有個。

    加上河畔議事,就是一分爲三,陳平安像是真身背劍,登上託月山,陰神出竅遠遊,陽神身外身去往了鴛鴦渚河邊釣魚。

    至於禮聖爲何如此作爲,陳平安沒有多想。

    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原本這種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陳平安發現此處,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那三座“作坊”。

    當下陳平安站在一長排屋子的其中一處門口,裏邊是十數位出身諸子百家的練氣士,正在鑄造一件機關傀儡。

    屋內桌上圖紙一摞摞,四處堆積了許多天材地寶。

    是一場諸子百家練氣士的分工、協同,鑄造,煉製,疊加,符籙,機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一場戰爭,無非是物資,錢,人。戰術,戰略,人心。

    禮聖說要打,就是最大的戰略。此外其實還需要無數個細節的累加,幫助浩然天下變優勢爲勝勢。

    一位老修士擡起頭,望向門口的陳平安,臉色不悅,“你來這裏做什麼?”

    認得眼前這位年輕人,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廟議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沒關係,別來這邊瞎摻和。

    陳平安只好說道:“來這邊看看。”

    總不能坦白說是被禮聖丟到這邊的。

    老修士譏笑道:“精通術算?擅長機關術?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連串的問題。

    陳平安只是搖頭,然後說道:“我就看看。”

    確實好奇。

    老人像是聽見了個笑話,“不然你還能做啥?”

    陳平安笑着點頭,“不能做什麼,只敢保證不耽誤各位師傅忙正事。”

    出門在外,有兩個稱呼,哪怕不討巧,也不會惹人厭。

    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師傅。

    碰到像是讀書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藝人,就喊師傅。

    老人大概是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小子識趣,總不好繼續埋汰對方。

    陳平安對此確實很習慣,半點不覺得窩囊。

    輕輕跨過門檻後,雙手籠袖,很快就停步,仔細打量起屋內的一切。

    陳平安喜歡這裏的氛圍。因爲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好像回到了年少時的龍窯窯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職,所有該說的言語,都在手頭。

    就像一座避暑行宮,也未必歡迎某位大劍仙的造訪。跟劍修的境界、劍術高低無關,不過是術業有專攻。

    在春幡齋,晏溟,納蘭彩煥,韋文龍,每天算賬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在那邊,桌子爲何靠近大門?當然是每天當那門神,做做樣子而已。米裕心寬,每天還能喝個小酒兒,翻幾本雜書,優哉遊哉,就那麼打發光陰。

    所有的一技之長,其實都是一座小天地。

    龍窯燒瓷的老師傅,肯定沒有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錢,但是小鎮富裕門戶,如果要買瓷器,去窯口那邊挑選“次品”,那就別拿捏有錢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幾壺好酒,見了面,放下酒,開口說話,還得次次在姓氏後邊加個師傅的後綴。

    陳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當個木頭人,約莫一炷香功夫,始終一言不發,才悄然離去。

    老修士瞥了眼門口那邊,覺得這個年輕隱官,還算守規矩。

    在另外一處,陳平安發現屋內一撥人,好像精通長短術。

    又一處,牆壁上懸有一幅幅堪輿圖,練氣士在對照文廟的祕檔記錄,精心繪製畫卷。是在紙面上,拆解蠻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處,陳平安駐足良久,屋內修士脾氣極好,雖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師,沒有認出陳平安的隱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臉。

    原來是計然家。別出商家,自成一脈。正在計算幾條跨洲渡船的賬目結算一事。

    在鰲頭山那邊,劉聚寶所在府邸,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正在掌觀山河,大堂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

    他的妻子,已經自己忙去,因爲她聽說鸚鵡洲那邊有個包袱齋,只是婦人喊了兒子一起,劉幽州不樂意跟着,婦人傷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們,跟她一起逛蕩包袱齋,每每相中了心儀物件,可是難免要掂量一下錢袋子,買得起,就咬咬牙,看順眼又買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婦人一想到這些,立即就開心起來。

    除了劉幽州,還有兩位劉氏供奉,雷公廟沛阿香和柳歲餘。

    還有兩個外人,鬱泮水,與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這個隱官大人,暴脾氣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氣大,脾氣暴,逮着個仙人,說幹就幹。

    劉幽州嘿嘿笑道:“我家裏書房那幅畫,這下子肯定老值錢了。”

    柳歲餘坐在椅子上,姿態慵懶,單手托腮,嘖嘖稱奇道:“他就是裴錢的師父啊。”

    沛阿香在看見畫卷中那鐵騎鑿陣式的一拳,疑惑道:“壓境有點多了。與一位仙人廝殺搏命,是不是有些託大了。”

    劉聚寶輕聲笑道:“鬱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鬱泮水點點頭,揪鬚眯眼,“手法很繡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沒有繼續登山,而是讓陳平安繼續登頂,獨自返回河邊。

    老秀才憂心忡忡,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真的不成?”

    禮聖點點頭,將那陳平安一分爲三之後,已經驗證一事,確鑿無誤,與老秀才說道:“早年在書簡湖,陳平安碎去那顆金色文膽的後遺症,實在太大,絕不是隻少去一件五行之屬本命物那麼簡單,再加上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使得陳平安除了再無陰神、陽神之外,註定煉不出本命字了。”

    禮聖停頓片刻,看了眼託月山上走在最後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字,到最後,只是輕輕跺腳,老人唯有一聲長嘆,“那個知錯不改的小鼻涕蟲唉。”

    禮聖說道:“歸根結底,不還是崔瀺有意爲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許久,點點頭,“其實更怨我。”

    禮聖說道:“不全是壞事,你這個當先生的,不用太過自責。”

    白澤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縣城。

    先前鄭居中分心來此沒多久,傅噤就過來屋子這邊,與顧璨下棋。

    顧璨棋術一般,傅噤就用與顧璨棋力相當的落子。

    鄭居中坐在主位那邊,對棋局不感興趣,拿起幾本擺在顧璨手邊的書籍。

    顧璨在白帝城和扶搖洲,修道之餘,都會翻看百家學問和諸多文集,雜書看得更多。

    比如當下鄭居中手中兩本,一本是綠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計工費之法。

    一本是科舉作弊寫本,字小如蟻,密而不緊,疏朗有致。

    這些書籍,別說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書院儒生,都不太會去碰。

    對於鴛鴦渚那邊憑空多出一個陳平安,鄭居中其實比較意外,所以就一邊翻書,一邊揮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盤,顧璨就直接投子認輸。

    傅噤點點頭。

    畫卷上,所有人的心聲言語,都清晰入耳。

    對此,顧璨和傅噤都習以爲常。

    陳平安與於樾和林清對話,都被白帝城這幾位,聽在耳中。

    傅噤笑道:“這位隱官,確實很會說話。”

    鄭居中放下書籍,笑道:“只有學問到了,一個人肯定他人的言語,纔會有誠意,甚至你的否定都會有分量。不然你們的所有言語,嗓門再大,無論是疾言厲色,還是低眉諂媚,都輕於鴻毛。這件事,傅噤已經學不來,年紀大了,顧璨你學得還不錯。”

    傅噤點頭道:“就像陳平安的那枚小暑錢,就是一處隨人而走的行亭。所以只要陳平安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了蘇子,蘇子就願意走入行亭落座。因爲真誠。山巔修士如蘇子,詞篇豪邁如蘇子,都不會拒絕這份晚輩的誠意。那麼蘇子即便對陳平安在別處,有些不佳的觀感,也會被無形打消。”

    這其實是問劍,是問拳,而且他還能悄無聲息贏下一場。

    因爲顧璨的關係,傅噤對這個陳平安,瞭解頗多。

    顧璨點點頭。這個道理,很淺顯,就是知易行難,因爲人生路上,往往需要有極多學問來支撐一個看似簡單的道理。

    師父說過,任何一個完整的道理,都是一座屋舍,不是幾根樑柱。

    這些年,他走過不下百次的那座書簡湖,當然可以發現一事,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章靨,田湖君等等,這些人性情各異,人生經驗履歷、登山修行道路各異,可對陳平安這個賬房先生,哪怕心存敵意之人,好像對陳平安都無太多惡感。沒有聰明人看待傻子的那種輕蔑,沒有境界更高之人看待半山腰修士的那種鄙夷。尤其是劉老成和劉志茂這麼兩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元嬰,都將那個當時境界不高的賬房先生,視爲不容小覷的對手。

    鄭居中笑道:“陳平安有很多這樣的“小暑錢”,等於他建造起了衆多的歇腳行亭。至於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龍宮洞天,已經不單單是行亭,而是成爲了陳平安的一座座仙家渡口。陳靈均離鄉走瀆,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能夠順遂,道理就在這裏。”

    鄭居中說到這裏,搖了搖頭,“韓俏色太懶,而且學什麼都慢,所以修行幾門術法之外,萬事不多想,反而是好事。傅噤本來可以做到這些,可惜心有大敵,是你的劍術,也是小白帝這個稱號。你們三個,身爲修道之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只像個離開學塾的市井少年,每天與人拳腳往來,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樂此不疲,膽子大些,無非是持棍提刀。”

    傅噤說道:“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之基石。”

    顧璨默默記下。

    鄭居中指了指那幅畫卷,突然笑問道:“他爲何如此作爲?”

    傅噤說道:“這位隱官,在爲自己畫出一條線。”

    有意側重劍修身份,稍稍與文聖一脈拉開距離。

    顧璨低下頭,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盤。

    鄭居中點頭道:“有人原本已經開始佈局了。”

    幕後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會讓陳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將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塑造成爲一位功業無瑕之人。陋巷貧寒出身,授業於驪珠洞天齊靜春,齊靜春代師收徒,遠遊萬里,志向高遠,心性,道德,不亞於一位陪祀聖賢,事功,功業,更是年輕一輩當中的魁首,這麼一個纔不惑之年的年輕修士,就只是在文廟沒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須萬人敬仰。

    韓俏色在門口那邊扭頭,問道:“如果沒有李青竹、雲杪這樣的機會,又該怎麼辦?”

    顧璨捻起兩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響,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肯定會找他們的師父,眼前這位白帝城城主做買賣。

    不管是鴛鴦渚,還是泮水縣城或是問津渡,總歸肯定會有那麼一場風波。

    傅噤說道:“陳平安只需要給人一個印象就夠了。讓人知道,他其實是一個……”

    坐在門檻上的韓俏色隨口接話道:“一個脾氣其實沒那麼好的人?”

    傅噤搖搖頭,“還是個年輕人。”

    年少輕狂,年輕氣盛。年輕人,脾氣不好,很多時候就是對的。太過老成,反而有城府深重的嫌疑,容易讓年輕人忌憚,老人不喜歡。

    韓俏色恍然。

    劍修,隱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脈嫡傳,寧姚道侶……所有的身份,頭銜,全部都是其次。

    因爲年輕,所以學問不夠,可以治學,修養不夠,還是可以多讀幾本聖賢書。只要年輕,是個年輕人,那個隱官,就可以爲自己贏得更多的迴旋餘地。

    韓俏色說道:“肯定還有人能夠想明白這件事。”

    傅噤說道:“腦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韓俏色白了一眼,繼續塗抹腮紅。

    顧璨說道:“不是防着這些想得到的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爲知道’。”

    傅噤笑了起來,“所以那個於樾,如果幫忙出劍了,陳平安的所有謀劃,就會功虧一簣。”

    韓俏色瞥了眼這位小白帝,笑起來的時候,確實俊俏得很,可惜還是不如顧璨討喜嘛,這就是眼緣了。

    傅噤繼續說道:“好心幫倒忙的人和事,確實不少。”

    因爲一旦於樾出劍,隱官的身份,就會壓過那個“年輕人”的印象。

    一個年紀輕輕的隱官,半個劍氣長城的劍修,回了家鄉,就能夠讓一位剛認識的浩然劍修幫忙出劍,當然會極其招人眼紅、記恨和挑刺。這與陳平安的初衷,當然會背道而馳。

    顧璨猛然擡頭。

    鄭居中微笑道:“總算後知後覺了。”

    九真仙館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舊,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會驀然變大。

    而那座九真仙館,正是當年“圍剿”白帝城的仙家勢力之一,至於那飛昇境的身死道消,當然是鄭居中的幕後手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根本不用鄭居中真正出手。一個正值閉生死關的老修士,從宗門的山水大陣,到本該幫忙護陣的得意嫡傳弟子,再到一位山上仇家的悄然潛入,都變了天,還怎麼活?

    鄭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隨口說道:“雲杪的道侶,算是你的半路師姐,在白帝城不記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資質,到不了仙人。”

    顧璨問道:“陳平安知道嗎?”

    鄭居中笑道:“不然?肯定猜到了,反正確定與否,都不耽誤他在鴛鴦渚大鬧一場。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給他一個登門拜訪的足夠理由。”

    顧璨不再言語。傅噤亦是默然。

    鄭居中對傅噤說道:“我來幫顧璨接着下棋。”

    傅噤搖頭道:“必輸。不下。”

    鄭居中也沒有強求此事,就自顧自下了一盤棋,棋盤上落子如飛,其實依舊是顧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對於很多看客而言,不過打個棋譜而已,擦個脂粉罷了。

    顧璨突然說道:“其實陳平安更適合白帝城。”

    鄭居中笑道:“何處不是白帝城,都適合。人生行到水窮處,恰是月到天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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